蒋湛正在小厅里吃饭, 一天没动筷子,好不容易有点胃口, 就让保姆给他简简单单下了一碗阳春面。
连油盐都没点, 就是清水煮的。
蒋湛埋头吃着,游湉就冲了进来。
管家一时没拦住,急到语塞, 蒋湛抬头看了游湉一眼, 没什么太大反应,只是朝着一旁的管家摆了摆手, “下去吧。”
等管家一走,游湉就乐了, 她走到蒋湛身边,站在餐桌旁,抱着肩膀, 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是咬牙切齿的,“可以啊,还有心情吃面呢, 日子过的这么悠闲, 看来你心里一点愧疚也没有啊。”
她又看了看这间屋子, 这套园子, 还是她第一次来榕城的时候, 蒋湛带她来的地方。
她到现在还记得蒋湛当时对她说的话, 他说这里就是他的避难所,心情不好的时候, 一个月都可以不离开这个地方, 这个地方, 他也只会告诉自己最信任的人。
游湉嗤笑一声,“你以为你躲在这里就没人找得到你了吗?”
她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强撑着走过来的。
和孟晴分开后,夜大带她来到了他朋友的工作室。
那段被修复的音频就安安静静地放在她面前的电脑上。
确切的说,并不是一段。
夜大拍了拍她的肩膀,伸手把耳机递给了她,“既然早晚都要面对,那就勇敢一些。”
游湉整个人都在发抖。
过往无数日月在她眼前散去,她闭上眼睛,进入到了一个没有时间尽头的巨大漩涡中。
周烨在一旁守着她。
她听到了姐姐在男人身下撕心裂肺的求饶和痛哭。
不止一个男人。
她听到了数不清的男人发出的狰狞大笑。
她听到李潇潇的声音。
他的声音像是从高处传来。
“告诉我,是谁派你来的。”
可到最后,她都没有听到她姐姐在屈辱中开口。
……
蒋湛放下筷子,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
他歪过头,笑着问她,“不是说过和我一刀两断吗?还找我干什么?”
游湉二话不说,抄起桌上的水杯,篼头泼了他一脸。
她把杯子狠狠甩在地上。
地板铺着一层厚重的法兰绒地毯,杯子坠地发出一声沉重的声响,并没有碎。
蒋湛伸手囫囵擦了把脸。
他闭着眼睛,没有发火,嘴角却扯起一抹怪异的笑。
耳边响起游梦的声音——
“蒋湛,蒋湛,我没有把你供出去。”
“我知道。”
“可是录音笔已经被他们毁掉了。”
“确定毁掉了吗?”
“确定……毁掉了。”
其实蒋湛不知道,游梦的身上,自始至终都放着两只录音笔。
一只是蒋湛为她准备的。
一只是她为自己留的后路。
只是直到生命最后,她宁愿把那只备份的录音笔里的内容全部删除,宁愿带着这个世界上,所有肮脏的秘密一起去死,也没有选择背叛他。
游湉此刻,已经出离的愤怒了,那只被恢复的录音笔里,一共提取了三段不同时间的录音。
第一段是在黄勇的办公室,李潇潇贿赂黄勇时留下的证据。
第二段,是在皇家歌舞厅。
第三段则是游梦和蒋湛的对话。
游湉忍着眼泪,俯身撑在桌子上,她再也坚持不住了,她想不明白,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你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一直在骗我?你知道,你从来都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蒋湛无视她的歇斯底里,只发出一声冷笑,“说什么?”
游湉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他,她没想到,事到如今,蒋湛还能说出如此冷血的话来。
“我这辈子就没给过别人一点真心,游湉,也就是你,但凡换做别人,我都不会花上这么多年的时间去哄她做游戏。”
“游戏?你说这是游戏?蒋湛,她死了啊……你知道人死了是什么意思吗?就是没有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你居然说这是游戏……”
蒋湛抓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扯到眼前,游湉几乎是扑倒在他身上。
他眼神狠狠地盯着她,“如果当年我没把你放到霍文肖身边,你会怎么做?如果没有我,你按着自己的想法一意孤行,你以为,你还能好好的活到现在?”
“所以,我还要感谢你了?感谢你隐瞒我,糊弄我,从始至终欺骗我,感谢你把我送到霍文肖身边,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他不会把我怎么样啊?所以我他妈的还得感谢你们俩一明一暗地保护我了么?”
蒋湛喘了口气,想说什么,到底没说,他伸出拍了拍她的脸,“知道就行。”
当初蒋湛要是没有答应她,她肯定会想尽各种办法,不管不顾地混到李潇潇身边。
这点,蒋湛没有说错。
游湉的脸上全是泪,但是此刻,她却凉凉掀起了嘴角,笑出了声。
她明白了,所有的一切都明白了。
霍文肖说的是对的。
“所以,所有的这些事情里,都有你,对吗?”
蒋湛望着她的这张近在咫尺的脸。
恍惚中,好像游梦再次出现在了他眼前。
她用着和游湉截然不同的语调,虔诚地俯身在他面前。
她郑重地对他起誓。
“老板,从今天以后,我就是你的人啦。”
“做我的人,就是要把命都交给我,你愿意吗?”
“我愿意,可是老板你要我的命做什么?”
“试探你呀,对我真不真心。”
“老板想要我的心?”
“对,我要,你给吗?”
“那老板也会给我吗?用我的心,换取你的,一点点的真心。”
他大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顶。
“不会,我不会给任何人一点真心。”
她清澈的眸中是难掩的失落。
“乖。”他又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好好完成任务,我会把你放在离我真心最近的位置上。”
蒋湛伸出手,贴向心脏的位置,手指在那枚暗沉的纹身上柔柔地打着转儿。
画面一转,来到了NG。
那时,游梦已经接受完训练,被送到了黄勇身边。
既然霍文东和李潇潇敢用蒋家挟持他,蒋湛自然也不是个甘愿被人拿捏在手里的人。
用黄勇引戴茂林入局,这是他们三个共同的主意。
这事儿再容易不过,黄勇不过一个小卒而已,这个事情李潇潇就可以办。
正好借着手头的项目,贿赂给他天价房产,再借由他的手,拉戴茂林下水。
计划很顺利。
NG从上到下,很快注入了他们的血液。
看着那血液的颜色一天一天地变黑变浓,蒋湛感觉到的不是爽,而是烦。
他也曾考虑过抽身。
他想在三十五岁之前退休,然后去钓鱼,去爬山,去看年轻时未曾看过的日出。
去海上冲浪。
去富士山滑雪。
去偶遇一个让他心动的妹子。
可如今,他却哪儿也去不了。
就像是命中注定的,他只能永远烂在这里。
知道李潇潇要行动的时候,蒋湛便提前把游梦安排到了黄勇身边。
他给游梦准备了一只录音笔。
要她无论使用什么方法,都要把李潇潇和黄勇的对话录下来。
这是游梦的第一个任务,她完成的很出色。
蒋湛听着录音的内容,露出了满意的笑。
他手里,也要捏着点别人的七寸才行啊。
可是他却怎么都没有料到,只那一面,李潇潇就对游梦起了心思。
其实也早该料到的。
“先锋青年”的项目,后期的执行换成了她,那段时间,游梦跟着李潇潇出入各种声色场所,自然也录到了不少有价值的信息。
蒋湛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那一晚,他的头突然痛的厉害。
同一时间,游梦坐在包厢的角落里,听着醉酒后的李潇潇和陪酒的几位高官,说着NG以及澳城的地下钱庄,如何为他们转移资产的事情。
他喝多了,不仅把名单上最机密的名字一个个地吐了出来,并且,还不小心说出了一个更为惊人和黑暗的“计划。”
游梦的整个身子都在抑制不住地发抖。
藏在身上某处的录音笔正在运行中。
可偏偏,她的表情出卖了她。
她被按在地上搜身,男人肮脏的皮鞋踩着她的脖子,最后,被剥的□□。
录音笔被发现了。
还好,只发现了一只。
另一只,在书包夹层里,除了她,没有任何人知道。
连蒋湛也不知道。
她的脸贴在冰凉的地板上,满眼的恐惧和惊恐,瞬间被一桶冰镇的威士忌浇了满头。
冰块砸在她的脸上,脖子几乎都要被踩断。
李潇潇坐在沙发上,像是一只随时能够将她撕碎的老鹰,他目光阴沉地打开录音笔,将里面的内容听了一遍,又听了一遍。
随后他笑了,放声大笑。
录音笔里的内容,她还没有来得及清理,因此,还保留着上次偷录的他和黄勇私下行贿受贿的证据。
当然,最主要,也是最严重的,是他今天醉酒后不小心吐露出的这番话。
尤其是那个惊天的“计划。”
这番话牵扯到了太多,录音一旦流出,根本无法预想后果。
李潇潇觉得有意思极了。
那么,是谁指使她这么做的呢?
他马上就想到了黄勇。
黄勇不信任他,所以才会这么做,只有黄勇有这个动机,何况游梦还是他的人。
很快,黄勇就被李潇潇的人带了过来。
而此刻,游梦已经被他们折磨的不成样子。
好可怜呐,黄勇看了都忍不住一哆嗦。
可是他却坚决不认。
“我可以发誓,这女人绝对不是我派来的。”
黄勇笑了,他反倒认为,游梦是李潇潇用来诈他的呢。
昏迷中,一双大手恶狠狠地掐住了她的下巴,把她的身子直接提了起来。
“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她的眼睛里,不知是泪还是血。
看不清,什么都看不清了。
她哭的连声音都撕裂了。
“求求你们……饶了我……”
“那就告诉我,你是谁的人?乖,告诉我你就不痛了。”
什么被分开,她惶恐地瞪大了眼睛,像是垂死前的最后挣扎。
当最后一口血从嘴里吐出来的时候,她依然没有说出那个名字。
李潇潇有些不耐烦了。
他抬了抬手,喊来一群保镖。
最后,指着跪在角落里的黄勇,给了他一次证明的机会。
黄勇爬向前,加入了那群保镖之中。
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响起。
李潇潇退到门口,一脚踩在椅子上,单手举着摄像机,大笑着将房间里的一切拍下。
不管她是不是黄勇的人,现在都不重要了。
那只录音笔最终被他撅成两半,丢进了酒中。
……
李潇潇把这事儿跟蒋湛和霍文东提起的时候,蒋湛正坐在霍文东的对面,手里晃着一小盏刚刚煮好的热茶。
“那小贱人被我几个手下和那老东西轮流弄了一遍,片子都录一本了,妈的,敢算计我,也不看看我是谁。”
“确定是黄勇的人?”霍文东问。
“确定,小贱人嘴硬的很,虽然死不开口,但和那老东西眉来眼去的,他妈的傻x都能看得出来。”
“不过那老东西被我录了片子,也正好多了个把柄在咱们手里,至于那女孩,明天找人做掉她算了,你们说呢?”
霍文东浅浅饮了口茶,“你看着办。”
李潇潇看向蒋湛,“蒋总怎么回事,今儿个这么安静?”
蒋湛:“困。”
“昨儿个几个伺候着啊?”
蒋湛掀了他一眼。
过了一会儿,他淡淡问,“不是录了片子?”
“啊?”李潇潇表情玩味,“怎么,蒋总还打算怜香惜玉?”
蒋湛“戚”了一声,无所谓道,“随你吧。”
那一天,他没有找到游梦。
车子冲上高速,几乎就要失去控制。
第一次,他的双手都是抖的。
最后是在他家门口发现的她。
“怎么在这里坐着?”他的语气听起来与平常无异。
游梦抬起头来。
风雨飘摇的一张脸,仿佛一捧脆弱的灰,只要轻轻一吹,就能灰飞烟灭。
蒋湛的心口传来一阵异样的感觉。
游梦在来之前,做了一个决定。
她把那只备份录音笔里的全部内容删除了。
包括她在歌厅包厢里的……那一段。
她把录音笔刷机了,确保以后无论任何情况都不会恢复之前的内容。
如果可以,她多想,把这些证据留存,然后亲手把那些罪犯送进监狱。
可是她不能,因为从李潇潇的嘴中吐出来的第一个名字,就是蒋湛。
那个惊天动地十恶不赦的计划里,也有着蒋湛必不可少的一份力。
如果录音曝光,所有人,所有人都将会被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蒋湛,被枪毙十次,都无法洗清他的罪。
所以她不能。
她眼里含着泪水,抬头对他笑了笑说,“我没有把你供出来。”
他顿了几秒,说我知道。
她又问,“所以,我没有失败,我的任务完成了,现在,我能听你说一句,喜欢我吗?”
口袋里的录音笔还在运行中,她只想留下他接下来的那句话,作为陪伴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可惜他却说不能。
不过他又笑了,大手按在她的头顶,轻轻地揉了揉,“但是我会说到做到,把你放在离我真心最近的位置上。”
她的眼泪涌了出来,止不住地下坠,哭的汹涌。
“傻子。”这是他对她说的最后的两个字。
……
三天后的深夜,游梦从自己家的房间里一跃而下。
临死前,她听着蒋湛的声音,听了好多好多遍。
随后她便删除了最后这条录音。
她把日记本放在了桌子最显眼的位置上,然后换上了初遇他时,身穿的那条米色长裙。
她画了一个她从未画过的,但却总是能够从他怀中女孩的脸上见到的过精致妆容。
她散下了他的指尖最爱缠绕着的……她的黑色长发。
她轻轻踮起脚尖,义无反顾地走向了窗外的璀璨星光。
那一刻,一切都结束了。
她觉得真好。
……
这些年,蒋湛不是没想过和他们分割。
可结果是什么?南华出事,霍文东为了给他教训,差一点就要扒了他的皮。
他好累,也好烦。
好多个夜里,梦到她的时候,手背都是湿的。
“老板,你又来梦里看我啦。”
“傻子,这是我的梦。”
“哦?是吗?我好像一直都住在这里欸。”
“嗯,因为我每天都会梦到你。”
“为什么,因为你想我了吗?”
“我想试试看,要梦到你多少次,才能把你放进我心里。”
“那现在……我进去了吗?”
“还没有……”
他又说——
“所以,你不要走。”
“不要离开我。”
“就一直,住在我的梦里。”
“别走——”
“你要去哪儿?”
……
第一次见面,他轻轻捏起她的下巴。
“你叫什么名字?”
“游梦。”她嘴角挂着甜甜的笑,“飘游的游,魂牵梦绕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