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园内,草木葱郁,万物苏生。
人类由虚无的神明手中诞生,从懵懂中获取生命,却从诱惑中知晓善恶。
这本身是个极讽刺的概念,因为在“夏娃”跟随毒蛇的指引摘下苹果时,没人能说她究竟是掉入了陷阱,还是冲破了神的桎梏。
“……但我觉得,这是命运发展的必经之路。”
一个声音模糊地在耳边响起,贺棠沉浸在虚无的黑暗中,她的意识浮沉而脆弱,像是游荡在一片斑驳的海里。
在粘腻而沉重的黑色沼泽中,她模模糊糊能听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他说的是A国话,语调轻佻,声音很低。
“生命,这是一个亘古不变的话题。”那男人又说:“但生命的界限在什么地方,‘活着’的标准又是什么——如果说‘生命’是神的手笔,那为什么界定这个概念的是人类自己呢。”
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贺棠意识昏沉地想,她这是做的什么梦。
“而且,人类对于这个概念的认知太浅薄了。”那个男声又开口道:“活着有很多种形式——呼吸、脑部活动、肢体活性,既然只要占据其中一项就不算死亡,那么新的生命形式为什么不被人接受。”
男人的语气很温和,有一种娓娓道来的感觉,贺棠的意识还处于浅层昏迷状态,不太能理解他的意思,只听他的语气,有一种在听哲学课的感觉。
云里雾里的不清楚。
那男人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但很快,他就轻轻笑了笑。
“所以说,这就是人类的渺小之处。”男人说:“浅薄、无知,自己的观念没有标准,可以随便跟随情况变化。你现在说着什么‘意识’、‘自我’,可等到身边人濒临死亡的时候,这个标准就会被放低到‘只剩一口气’就可以。”
他在跟谁说话,贺棠忽然反应过来,男人每句话中间的停顿,都像是在等待谁的回应一样。
“生命的延续,始于欲望,终于骗局。”男人说:“但基因的结合是一种拼凑法则,这种法则是神明的谎言,他用一个不完美的方块去嵌一个圆,这种基因拼凑是有缺陷的,是错误的陷阱,正是因为如此,人类永远没有办法达成真正的永恒。”
贺棠的意识猛然开始活动起来,她的五感知觉开始慢慢回笼,浅层昏迷的意识开始逐渐清醒,渐渐地听清了更多东西。
“算了,你们这些人都是这么固执。”男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惋惜似地说:“我不想跟你说话了——我们还是直接行动吧。”
贺棠的意识活动猛然达到巅峰,她的记忆回溯,整个人清醒过来。
然后她忽然发现,自己正处于一个陌生的密闭空间内。
她之前昏迷状态中听到的男声并不存在,不知道是多久之前发生的事情了。
这里漆黑一片,周围没有人,只有角落的一束红光警示灯闪烁着,不知道是监控还是什么。
贺棠动了动手脚,发现她自己侧躺在冰凉的地面上,手脚都被圆铐铐住了,手臂反折在背后,活动的范围很有限。
想起来了,贺棠想,她和贺枫是被劫持了。
当时她和贺枫正在原地等待傅延汇合,贺枫的腿卡在变形的车头内不能移动,所以她安顿好对方后想先一步下车去查看情况,排查一下周边安全性,也看看能不能从外拆卸一下车门。
结果她刚下了车还没走两步,树林深处忽然放了冷枪,大口径突击步枪的子弹击中她的侧腰,留下一个角度极其刁钻的半穿透伤。
接下来的事情,贺棠有些记不清了,那子弹中似乎有某种麻醉性药物,在击中目标的瞬间爆在她的血肉内,贺棠当时踉跄了一步,手脚肌肉在瞬间麻痹,连预警都没发出去。
她倒在地上,视线所见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几个雇佣兵装扮的男人从树林里走出来,然后粗暴地切割了变形的车头,将贺枫也从里面拎了出来。
对了,贺枫——
贺棠心里猛然一惊,贺枫这个名字如针刺一般扎进她的心口,瞬间将她整个人都戳醒了。
贺枫哪去了,贺棠想。
那群人把他也带来了,那他还在这吗。
贺棠心里惊疑不定,她下意识想要找寻贺枫的身影,却还记得这里处境不明,没敢贸然擅动。
但饶是她谨慎至此,从醒来也没有大幅度活动过身体,但好像在漆黑的环境中,还是有一双眼睛在紧紧窥伺她。
“这位美丽的小姐,您醒了。”
男声毫无征兆地响起,贺棠皱了皱眉,听出了对方正是自己昏迷时说话的那个“哲学老师”。
贺棠眼神微暗,没有出声。
“不用紧张,像你的心跳频率和脑波状态一样诚实就可以了。”男声笑了笑,语气愉悦地说:“忘了自我介绍,我叫乔·艾登——你可以叫我乔,也可以叫我亚当。”
——亚当。
贺棠神色微变。
几乎就在下一秒,室内忽然灯光大亮,贺棠的眼睛习惯了黑暗,差点被骤然改变的明亮灯光刺伤。
她下意识闭上眼,偏过头抵御这种光亮。
惨白的灯光透过她的眼皮,留下一层雾蒙蒙的粉色,紧接着,她身边不远处忽然响起了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存在感很强,像是皮鞋落在精钢上,一声一声,不急不缓。贺棠微微皱着眉,忍着强光刺眼的不适睁开眼,向着声音来源看去。
乔·艾登西装革履,身上披着一件大衣,手腕上戴着一块复古款的经典机械表,看起来光鲜亮丽,仿佛一个从杂志里走出来的老牌绅士。
“你想干什么?”贺棠问道。
跟反社会人格虚与委蛇是没用的,贺棠被抓了就没想活着回去,她紧盯着乔·艾登,开门见山道:“有什么话就直说,不用跟我绕弯子。”
乔·艾登没被她的无礼激怒,他甚至弯了弯眼睛,不急不缓地走到了贺棠身边。
“你的性格很好。”乔·艾登说:“很早之前,艾琳也像你一样活泼。”
乔·艾登说着弯下腰,细细端详了一会儿贺棠。
他视线露骨又不遮掩,大咧咧地顺着贺棠的脖颈一路向下,在她每一寸皮肤上停留。
贺棠被他的视线看得浑身不舒服,活像是被生着倒刺的舌头舔了一口,仿佛活生生蹭下她一层皮。
“你爱你的哥哥吗?”乔·艾登忽然问。
贺棠:“……”
贺棠心里做好了一万个准备,愣是没想到乔·艾登第一句会冒出这么一句来。贺棠一时间很难跟上他的脑回路,拧着眉没有说话。
“你不爱他吗?”乔·艾登高高地挑起眉,疑惑道:“为什么?”
贺棠觉得他这个状态有点不太对劲,仿佛某种信仰邪教的狂热信徒,于是依旧没有做声。
乔·艾登跟她对峙了一会儿,似乎是被她的沉默影响了,唇角慢慢拉平,显出一点阴郁的不满来。
“你们的指挥官很厉害。”乔·艾登忽然说:“我原本打算带你们回总部,可惜他阻挡了我的撤退路线。没法过江,导致我不得不修改我的计划。”
乔·艾登这个人东一句西一句,话题跳跃起来毫无关联性,贺棠警惕地盯着他,背在身后的手缓慢地摩挲着手铐的形状。
“所以,我决定提前实现我的计划。”乔·艾登说:“亲爱的妹妹,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请你们两位来做客吗?”
“为什么?”贺棠问。
“因为要达成生命的延续。”乔·艾登说。
他话音刚落,贺棠正对面的“墙”忽然波动起来,贺棠转过头一看,才发现那并不是一面镜子,而是一面可切换的单双向玻璃。
在玻璃幕墙的另一边,是跟这边一模一样的空旷房间,刺眼的灯光从天花板上逐排亮起,最后定格在房间中央的人身上。
贺棠瞳孔猛地一缩,跌撞着支起上半身,挪蹭着向前半步,一句“哥”卡在嗓子眼里,愣是没喊出来。
在镜像房间里,贺枫跪在房间中央,他双手被吊着,头软软地垂下来,额发遮住了他的眉眼,看不出他是醒着还是昏迷。
他嘴里咬着一副防止咬舌的软胶,衣服上布满灰褐色的泥土和血迹,看起来有些狼狈。
“……你想干什么?”贺棠问。
贺棠心里恨得滴血,她迫切地想知道贺枫的情况,想要打碎这面拦在他们之间的玻璃,去贺枫身边。
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她要保持冷静,保持镇定,在搞明白乔·艾登的目的之前,不能轻举妄动。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研究R-01吗。”乔·艾登说。
“你会告诉我吗?”贺棠问。
“为什么不会?”乔·艾登诧异地反问她。
贺棠:“……”
“最初,我在思考生命和永恒的意义。”乔·艾登站起身,他走到玻璃幕墙旁边,抚摸着冰冷的玻璃,在上面描摹贺枫的轮廓:“然后我渐渐发现,世上并不是没有完全契合的基因——同样的样貌,同样的性情,同一套DNA。我有时候会觉得,艾琳就是世界上另一个我。”
贺棠尽可能努力地让自己理解他的话,跟上他跳跃的话题。
“所以呢。”贺棠问。
“她和我是世界上两个最为契合的半圆,她就是我,我就是她,我们彼此相融时,世界才是完整的。”乔·艾登说:“我爱她,正如爱我自己——”
“你对她做了什么?”贺棠浑身发麻,忍不住了打断他:“直说好了。”
“我们生下了一个孩子。”乔·艾登笑盈盈地回过头,说道:“那简直是奇迹,他跟我一模一样,就是我的延续,是我永恒的生命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