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既往还,心亦吐纳。如今没了目,要心何用?
我触了触眼上的白绸,质感光滑细腻,但它束住的,却是我的一生。
我清楚,从今往后,我再也看不到了。
但那一幕,却永远停留在眼前。
纵使血腥味如何刺鼻,我仍旧感到脂粉的气息缓缓逼近,我侧躺在地上,静静聆听段绫绯的脚步。
她并没有说话,蓦地用脚踩在我的手上,纤弱的人,劲力却异常之大,手骨几乎快要断开。
“真是青梅竹马,佳偶天成啊。”
“你又想怎样?”
“我想知道你们十六年是怎样朝夕共处的。”
我冷笑一声,挣扎着坐起来
“你若想知道,我便告诉你,我与他山前望朝霞,树下赏梨花,皎月临空,还斟杯共酌,琴箫齐鸣,不羡鸳鸯不羡仙……”
“你……闭嘴!”
我惋惜此刻无法看到她的神情。
她怒火中烧,狠狠踢了我一脚,转身便走,又回头对狱卒狂吼。
“夹棍,毒针,蛊虫,什么狠的来什么!”
“是,夫人……”
脚步渐行渐远,我无奈的笑笑。
“那有怎样,他爱的终归不是我。”
“姑娘又何须自讨苦吃。”狱卒怜悯的声音很轻。
“你若真是怜惜我,就杀了我吧。”
“夫人没有下杀逐令,我没权利杀你。”那狱卒叹了口气,缓缓而去。
半晌,只剩我一人沉默
“你真甘心死?”一阵低沉却有磁性的男声临空传来,不同于谢云逍声色的婉转,但也十分舒畅悦耳。
“你是谁?”
那人走近伸手将我扶起来,他的指尖光滑圆润,掌心略有薄茧,却不似寻常习武之人厚重。
我听到瓶罐相碰的清脆声,稍许,一阵药香扑鼻而来。
那双手开始沾药涂抹在我的伤口处,动作轻柔而缓慢。
“你是医师?”
“配不上,我给你看病,只是为了他们能更好的折磨你,我没有医师该有的医德。”
药汁渗入肌肤,瞬间缓解了疼痛。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
“你真甘心死?”
死?我当然不甘心死,这个世界于我,只是惊鸿一瞥,我尚未参透事理,也未摸清红尘,怎甘心虚无缥缈十六年匆匆而去?
“不甘心又怎样?难道我还有他择?”
“你既有本事想方设法让人杀了你,为何没有本事想方设法逃出去?”
逃出去。
他收拾了药罐,转身而去。
“苏锦,以你的智谋,足够从这里逃出去。”
说完便销声匿迹,再无药香留恋。
“你认识我?”
我大喊,却无人应答。
究竟是谁?
这个声色,不属于谢云逍,亦非是萧君玉,更不可能是我爹,可我平生认识的男子也就这三个吧。
脑中疼得厉害,我揉了揉额角,那医师的话却久久不去。
“苏锦,以你的智谋,足够从这里逃出去。”
若让他人左右我的人生,控制我的死活,我便不是我了,若不做自己,便是行尸走肉,这岂是我苏锦的作风?
我要出去,并且,我要段绫绯恭恭敬敬的把我送出去。
午时,我听得狱卒的脚步声,没有焦急,亦没有错乱,于是我判断,他应是一个人。
我还未失明时曾草草看过他一眼,并不似其他狱卒生得魁梧,却也是精壮的那种,鞭法使得极好。
他下手知道轻重,若是段绫绯不在身边,鞭打的罚不会太难熬。
“姑娘,你还是不肯说吗?”
“阁下应该有妻儿了吧。”
他被我莫名的询问愣住,顿了好半晌。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还未失明时见阁下腰间挂着香包,外造质朴,一针一线却精细的紧,应是出自家中女儿之手。”
“你找人伤我妻儿?!”他一声狂吼,惊的我心口一阵绞痛。
“我只身孤影被困牢中,哪里能找到人伤你妻儿?”
他声调平静了些,但仍是浓浓的不悦。
“那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到,那种香包,我也给我丈夫绣过。”
“丈夫!”
他惊讶万分,应是信了。
“你已为人妻?”
“我本就无心你们阁主,只是拿他当长兄罢了,我早已嫁为人妻,你们夫人太多虑了。”
“那……那你夫君是谁?”
“你应是识得的,当今世子萧君玉。”
我听着他的语调变化万千,可见被吓得不轻,我不知一个并不得势的世子为何能将他威慑成这个样子,有些惊异,于是一时兴起,谎话越编越溜。
“我本与他相约三日前在春宴楼共膳,却被你们阁主截到这里,如今他寻不得我,不知得急成什么样子。”
我仿佛可以看到狱卒一时青一时白的脸。
不一会儿,那狱卒跌跌撞撞的冲了出去。
如今,只需静候段绫绯大驾了。
不一会儿,脂粉味扑鼻而来,脚步声愈加清晰。
“你在胡说什么?”
“夫人若真觉得我在胡说,就不会火急火燎的赶过来了吧。”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萧君玉是你夫婿?”
“我服食过两粒凝血丹,夫人可以找医师验一下,这药稀世难求,只有皇室可得,我与萧君玉若非亲非故,他又为何要将这药给我?”
“他若想知道我在哪,就是一一排查江湖帮派,也该查到了清月阁了,萧君玉应该马上就到,夫人赌还是不赌,都由你自己决定。”
段绫绯的声音越来越颤抖。
“你竟是世子的人,那……你开始为何不说?”
“我为何要说?待我撑到他来的那日,不就可以把清月阁整个清剿了吗?”
“你……”
“夫人可要想好了,你若不放我走,赔的可是一整个清月阁。”
“夫人……”狱卒怯怯的说“清月阁是您和阁主的心血啊……”
我听到茶盏被摔碎的声音。
“放她走!”
狱卒领着我出了炼狱,一路曲曲折折,方才出了正门,我虽是看不见,但能清楚的感觉到暖阳洒向肌肤的亲切,也终于闻不到血腥味了。
我又有了第一次下山时的兴奋心情。
“姑娘,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你自己保重。”
“谢谢。”
我突然想起要谢谢那位医师,若不是他,我现在估计已经到了奈何桥,可能连孟婆汤都喝下去过了。
自由的感觉很好。
我大口的吸气,却带动身上的伤口引起一阵刺痛。
还是先找个郎中治伤吧。
我刚想挪步摸索着朝前走,却听一声呵斥。
“苏锦!”
谢云逍的声音很大,震耳欲聋,我下意识的就想跑,却因无法视物脚下绊到石块,狠狠摔在地上。
他快速走近,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的惊人。
“你对绫绯胡说些什么!你从下山开始我就一直盯着你,你怎么可能去和萧君玉成亲!就为了出去,名节都不要了?真是下贱!”
“谢云逍,你难道就清高吗!杀师害命这种事都做得出来,你难道就不下贱?”
眼中一阵白光闪过,他应是拔出了剑。
“我今日定要杀了你!”
一声呼啸,剑刃疯狂的挥来,我只能靠听剑风的声音判断方位,一一闪躲,以前在山上,勉强可以和他打个平手,如今我看不见,终归不是他的对手,很快拜下阵来,被他从背后锁住双手跪倒在地。
他从我袖中掏出袖剑,抵在我的颈上。
这种死法,是和我娘一样吗……
就在他发力的那一刻,袖剑一声闷响,被击落在地,有剑锋交刃的声音,谢云逍措不及防,连连后退。
这等剑风,想必是位高手。
“你是何人?”
那人并未回答他,而是冲过来将我一把横抱起,转身便跑,步伐快得异常,可与风云比拟。
“别跑!”谢云逍的声音渐渐远去。
那人不知跑了多久,步伐却依旧矫健,十分平稳。
我不停的询问他是谁,他却只字不答,只是快步的跑着。
跑了很久,他才停下来。
不知跑到何处,那人便将我放下,大口喘息。
四周有花香果香,有鸟鸣悠悠,应是个庭院。
我听到吱呀声,他应是推开了内室的门,将我领进去。
“阁下救命之恩,苏锦无以为谢。”
“不用。”
我再一次听到低沉的男声,这声音,明明是牢中的那位医师。
“你是医师先生。”
他似是默认了,又将我横抱起,放在一张软榻上,我反射性的缩在榻角,离他远远的。
“你干嘛?”
“如果你想一辈子瞎着,就躲在那别过来。”
“你……可以治好我的眼睛?”
“你若能配合,我有七成把握。”
我乖乖的挪过去,配合他治疗。
他将手搭在我的尺关脉上,不知为何,我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哪来这么多病,现在不光眼睛,你的心疾也在加重。”
“心疾?”
“应该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你十六年一直患着心疾,你不知道?”
“我爹娘从未跟我说过……”
他轻叹一声
“我去给你煎药,你好生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