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老城区, 栋栋老旧的筒子楼斜扭着穿插在泥泞的黄土地上,密密麻麻的小窗户或亮起昏黄灯光, 更多的都是漆黑而空洞地张望着。
那些灯光,仿佛是被遗弃在时代淘汰掉的旧土上。
在两条街外,是繁华的闹市,玻璃外壳的高大建筑拔地而起,将城市的空间切割成立体又冰冷的碎片。
相隔不足百米,已经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小巷的路灯早就爬满污迹, 灯泡忽明忽暗地兹拉响着,凑成团的小飞虫成了那年迈的老灯泡最后的追随者。
“芮芮回来啦?”
坐在矮小门洞中乘凉的老婆婆,一边摇着草扇一边向路过的短发女生打招呼。
“欸, 王奶奶身体倍儿棒哈。”
短发女生穿着个长袖冲锋衣,皱皱巴巴的衣服手肘处已经泛了白。下半身却搭了个大花裤衩子, 显得很奇怪。
正是绿萝。
她两只手都拎着水果,举手摇晃着打招呼时, 塑料袋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王奶奶笑眯了眼睛,干瘪的嘴唇下仅剩下几颗老牙在坚守岗位,露出个喜呵呵的表情, 应了声:“好着呢!”
绿萝笑着点点头, 便继续往前走去。身后还能听见王奶奶自言自语般大声感慨着:
“哎呦李老太太好命啊, 有你们两个好孙女,到我这岁数啦,不羡慕谁家孩子有出息,就羡慕谁家孩子孝顺啊......”
她侧过头大声回道:“老刘二叔不也孝顺嘛!”
登时便从那门洞中传来老婆婆中气十足地笑骂:“滚犊子, 叫你刘二叔听见小心找你借钱!赶紧回去吧, 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吗,小葛也回来了。”
绿萝一愣, 姐?
她面上一喜,将两个塑料袋子拎起来,迈开腿往家里跑。
巷道中飘荡着不知谁家做饭的烟火味儿,窄墙间错落住着热闹的人家,饭香一出,便回荡起呼唤自己孩子回家的声音。
绿萝一路跑一路笑。
老楼的楼梯矮,她三个台阶一起迈,很快便到了五楼,站在无比熟悉的门前,看着那门上大大小小的广告贴纸,深吸了口气。
装作并不知情的样子,她掏出钥匙开了门。然后把水果放在一旁的换鞋凳上,低着头嗅嗅,边换着鞋边问:“小姨来啦?做什么好吃的了?”
没人应答,绿萝穿上拖鞋,拿着水果高声喊着,“我闻着...像是清蒸鲤鱼,还有...红烧排骨!小姨你还记着我爱吃红烧排骨啊!”
话音未落,从厨房中走出一个年轻女人,身上还戴着围裙,只看了绿萝一眼,淡淡地说:“洗手吃饭。”
绿萝噎了一下,拽拽冲锋衣的领子,犹豫片刻走进奶奶的房间,浅黄色的木头床上,铺着几层褥子,干瘦苍老的老人阖着眼睛躺在上头。
“奶奶?”
绿萝轻声唤。
老人提着眉毛将眼睛虚虚睁开条缝,经历了短暂的聚焦后,才从那浑浊的眸子里挑起些光亮来,“芮芮回来啦?”
绿萝嘿嘿一笑,赶紧走上前去握住老人的手,“睡觉啦?睡得怎么样?”
老太太笑着点点头,拄着绿萝的手坐起来,“挺好的挺好的。”
“我姐...怎么突然回来了?”
绿萝低声询问。
老太太也是一愣,“你姐回来啦?”
“在厨房做饭呢。”
“我都睡着了我也不知道啊...”老太太立刻就要下床。
“您慢着点,”厨房中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后,见状便笑着进来了,搀住老人另一边手臂。
旋即又冲绿萝瞥了一眼,“金芮,我做饭都轻手轻脚的,怎么你一回来就吵醒奶奶?”
绿萝,也就是金芮也没说什么,垂下了眸子。
饭桌上,老太太一直对着不常回家的孙女问东问西,金芮自己扒拉完一晚饭后,便闷着头回了房间。
“芮芮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了...”老太太撇撇嘴角,“葛葛你别跟她一样。”
说完她冲金葛眨眨眼睛,竖起血管凸起干树皮似的手挡在嘴边,“青春期。”
金葛被奶奶逗笑了,摇摇头说:“没事,先吃饭吧奶奶。”
薄薄的木板门后,金芮趴在门上,缩着脖子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听。
听她们又说了一会儿话后,老太太便说困了。接着是厨房传来水流的声音。
当拖鞋声向这边走来时,金芮赶紧爬上子母床的上铺,拉过被子将自己埋起来。
门开了,又关上。
逼仄的小房间内沉寂了近一分钟,金葛才开口说话,“不是告诉你睡下面么?”
金芮没回话,装作睡着的样子。
“我跟你说话呢。”
金葛站在下面怼了那裹成一团的被。
“我不习惯。”
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
“你给我下来。”
金葛倚在一张一米宽的书桌旁,在桌上胡乱丢弃的书本里拣出一本翻看。
被子里金芮一动不动,几分钟后可还是挨不住这沉默的气氛,不情不愿地从上铺直接跳了下来。
金葛眯起眼睛,目光从那鸡窝似的头发上下滑,看到那极为凉快的大裤衩时,还是没忍住伸出手指头狠狠地点了几下金芮的肩膀。
“你看看你,像什么话?这头发都怎么了?你干嘛剪成这样?大夏天还穿个冲锋衣就不怕捂出痱子?”
金芮痛得倒吸一口冷气,不自然地向后缩了缩肩膀,嘴上却依旧逞强说:“这样方便。”
金葛是警察,怎么可能下手没轻重,是以俏脸唰的拉下来,伸手去够金芮的衣服拉链,“你受伤了?我看看。”
“没事,就是抻到了。”
金芮向后退了半步。
“你过来。”金葛将她一把拽过来,掰掉她紧攥拉链的手,冷着脸将冲锋衣扒下来。
金芮肩膀处有个一寸多长的伤口,被三个创可贴随意贴着,经此通折腾下来,已经翘了一半,被捂得发白的伤肉一下子暴露出来。
“谁教你的,粘创可贴穿冲锋衣,你是嫌你伤的不厉害么?”
金芮不自在地拢了拢衣服,她冲锋衣下只穿了个背心,温热的肌肤陡的接触到微凉空气,起了层鸡皮疙瘩。
金葛也注意到她的动作,拉着衣领的手下意识地一松,低下头说,“我去拿药箱。”
这一低头,便看到从冲锋衣袖子里蔓延出来的黑色纹路。
她愣住了,拉起袖子往下一拽。
少女古铜色的小臂上,自手腕始至手肘终,爬满了绿藤似的枝叶文身。
金葛一滞。
看着那文身,只觉得那画面开始产生重影,宛若醉氧一般晕乎乎地分不清东南西北,巨大的晕眩迫使她无力地向后倒去。
却正好撞在桌沿上,后腰处一阵刺痛。
“姐!”
金芮一把将她扶住。
“你疯了么?”金葛轻声问,她脸上血色尽失,额头上甚至泛出涔涔的汗,在警校能蝉联障碍跑第一名,肌肉紧实的身体,提不上一丝力气。
金芮没回她,“你先坐下。”
“我问你疯了么?!”
金葛将她推开,一巴掌狠狠甩在她脸上,声嘶力竭地重复问道。
金芮舔舔口腔里的血,“没有。”
金葛,是一种植物,状似绿萝。
奶奶是希望她们两个都能像草木一样平凡地度过此生。所以才起下了金葛金芮的名字。
“你再说一遍?”金葛浑身抖筛子似的颤抖。
“我说我没疯,我很清醒,我一直很清醒。”
金芮咬着牙说。
“你...你真是不可理喻。”
金葛的目光在四周找寻着,终于从桌下翻出个鸡毛掸子。扬手便向金芮打下来。
“我喜欢你就是疯了么?”金芮不躲,任由那细细的棍子打在自己身上,她眼眶通红却仍倔强地憋着不叫眼泪掉下来,“我愿意喜欢谁就喜欢谁,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是你姐!”
金葛嘴唇颤抖着冲她吼道。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金芮很冷静地反驳道,“我们都是被奶奶捡回来的。”
金葛定住了,唯有胸膛在剧烈的上下起伏着,良久,眼泪汹涌地奔出眼眶。
她的眼泪却让金芮慌了神,她拽起袖子赶紧去擦,“你哭什么?你该结婚结婚,该生孩子生孩子...你的小孩我也不会帮你带,我不会带坏她。”
“真的,我知道从你知道这件事后你就讨厌我,觉得我恶心,但都没关系,我不会缠着你,我们以后的人生不会有交集......”
“你别哭了,其实文身一点也不疼。我就是看你去首都念大学后很少回来,我怕以后都见不到你才想着留个念想......”
说着说着她眼眶中的眼泪也滑了下来,趁金葛没注意她赶紧抬手擦了。
“以后奶奶我来养,我已经有能力养家了。你也不用老寄钱回来,刚参加工作也没多少工资......”
夜晚明亮的月光下,银辉笼罩着杂乱的老城区。楼下那棵大榕树下聚着七八个大爷在挑灯打牌,时不时传来摔牌的吆喝声,不远处有稚嫩的幼童牵着母亲的手,小心翼翼地沿着花坛边走猫步。
一辆黑色桑塔纳内,坐着个黑衣黑裤的男人,将窗户开出个小缝弹弹烟灰,他拨通了电话。
“老大,你猜我发现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