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2大本营, 初晨的阳光还没有照进这座营地，营地里的登山者们已经开始整理忙活了。
营地旁早早停了一架直升飞机，负责运送昨天的伤员与遇难者。而韩峥正站在直升机不远处, 与上面的医疗人员对话。
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最后对方一招手, 就撤身登机。韩峥目送了一会, 转身走向自己的帐篷。
“醒了？”
他掀起帐篷帘子，看了眼里面睡眼惺忪的人。
“直升机已经走了，留了些药下来。”
韩峥把几个小盒子丢过去。
“如果还感到不适就吃几粒。”
“哦……哦！”何棠江晃了一下脑袋，仿佛能听到自己脑浆晃动的声音，又摸了摸额头。
烧已经退下去了，他现在只是感到浑身有些发酸。
“再休息一天。如果你的状态不好……”
后面的话韩峥没有继续说完，但两人都知道会是什么意思。
何棠江有些躲避般地不敢看韩峥的眼睛。两人没有再说话，一个躺在睡袋里发呆, 一个在一旁收拾东西。
时间到了下午的时候, 何棠江坐不住说想出去走走, 韩峥什么也没说。直到走出那座帐篷, 何棠江才对着迎面而来的寒风深深吸了口气。
太压抑了。
这种仿佛被对方看穿自己怯弱想法的感觉，实在是太压抑了。不过，也不能怪韩峥吧, 明明是自己的问题。
何棠江一边叹气一边走路, 一没留神就撞上了人。
“啊，抱歉！”
他连忙道歉, 却发现撞上的这个人似乎有点眼熟。那个金发大汉也看了何棠江好一会, 突然笑了。
“是你——那个差点被吓吐的小子！”
“你！？”
何棠江这才认出人, 这不就是那个不由分说把他拽进救援组的大哥么！
金发大汉先开口戏谑了何棠江一句, 然后收敛神色道歉：“我那天不知道你是第一次来K2营地, 抱歉，不应该带你这个新人去做那么危险的工作。”
“我也不是第一次来……”何棠江嘀咕着说。上次来的时候还是韩峥登顶K2的时候呢。说起来，那次韩峥也是在这里发生了意外，他怎么就没有心理阴影呢？
“好！为了表示歉意，我决定请你吃饭。”金发大汉自来熟地搂住何棠江的胳膊，半拖半拽地把他带进一个宽敞的帐篷。“牛肉，泡面，干面包，牛奶，你想吃什么都可以，对了，酒除外，我不喝酒，也不想看到别人在我面前喝。”
金发大汉将何棠江按着坐下。
好吧，的确也是有点饿了。何棠江摸了摸肚子。
“那就请来一份牛肉泡面。”
“哈哈哈哈，你等着！”
金发大汉去和当地人厨师沟通去了，厨师点了点头，没一会就拿去高海拔地区特用的厨房设备开始做饭。等他回来的时候，看见何棠江跟个小学生一样双手放在膝盖上坐着，不由笑了。
“你多大了？看到你我就想到了我儿子。他还小的时候，也是像你这么乖。”
可不要随便认别人当儿子。在中国，这是要被揍的。
何棠江对天翻了个白眼。
“我爸可已经死了。”
金发大汉不怒反笑道：“那可太有缘分，我儿子也当我已经死了。那我们岂不是正好可以凑做一对父子？我是琼，你呢？”
“何棠江，何是姓氏。”
何棠江有些奇怪这个老外为什么没有报自己的姓。
“出门在外的话，被我儿子知道他会不开心的。所以我很少会告诉人家我姓什么，除非是需要查护照的场合。”琼对何棠江挤了挤眼。
还有这样的父子？
何棠江感到奇怪。
“你的妻子不会教育你们儿子吗？”
他脱口而出后就察觉到自己逾越了。
“抱歉！”
“啊，没事。”琼无所谓地挥了挥手，“如果她还在的话，一定会狠狠揍那小子的吧。我就不行了，我现在打不过他，那小子肯定会还手。”
完蛋，戳中人家的伤心事了。
何棠江尴尬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的妻子已经去世了。”
“这不是什么需要隐藏的秘密。这个营地的登山者大家都几乎知道，而我也不会特意去隐藏这件事。对了，或许你不知道，我妻子也是一位登山家。”
何棠江睁大了眼，“那她难道是……”
琼点了点头。
“她就是在K2发生意外去世的。幸运的是，和昨天那三个幸运儿一样，人们很快找到了她的尸体，联系上了我。”琼看上去很想点一根烟，他摩挲了下自己食指，“自那以后，我们的儿子就再也没有理过我。那时候他才十五岁，却已经认定是我让他母亲走上了不归路。呵，这么说也没错，安娜开始登山是因为我喜欢登山，而她喜欢我。”
“她是为了你开始登山的吗？”何棠江不由地追问了一句。
“一开始是吧。不过后来，她也发自内心地喜欢上了这项活动。要不怎么说，相爱的人总是有共鸣呢？”琼有些得意地笑了，“她就是一个眼光的好姑娘。后来，那之后过了大概有十年，儿子再也没有理过我，连我打过去的生活费都分文不动。我知道，他是在怪我害死了他的母亲。这没什么好解释的。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我时常在想，如果当时我没有放任她一个人过来，而是陪她一起来，是不是就不会发生意外。或者即便发生意外，我们也会活下来。或者至少，我可以陪她一起死去。”
“抱歉……”何棠江喃喃道，“我不是故意想打探你的伤心事。”
一双大手用力揉了揉他的脑袋。
“都过去那么久了，最难过的时候早就熬过去了。不然你瞧，我怎么还每年再来K2呢？”琼给他地来一张名片，上面写着某某搜救组织。“这是我的名片，有需要的话你可以联系我。当然，我更希望你永远用不上。”
何棠江双手接过名片，注意到搜救组织的成立日期是十年前。
“这十年来你一直都在登山吗？”
“是啊。”
“不会害怕吗？”何棠江又问。
“害怕？”琼呵呵笑道，“相反，只有登山的时候我才能感觉到平静。她就好像一直在这座山上。你明白吗？她的灵魂留在了这里，所以只有回到这里，我才能找到她。只要在山上，我就感觉她在陪着我。这里才是我的家。”
何棠江从琼的眼神里感受到了那股情绪，知道他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说起来，琼和妻子的爱情故事，让他联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只是不同的人，总有不同的结局。如果当年自己母亲也随着何山一起攀登，会发生和琼类似的故事吗？何棠江不敢去细想。
当然相同的是，这两个故事里，都有一个叛逆父亲的儿子就是了。
牛肉泡面已经做好端了上来，口感意外的还算不错。
吃饭的时候两人没有再聊天，很快就结束了用餐。
“谢谢你，琼先生。”
离开帐篷的时候，何棠江道谢。
“等我登顶回来后让我请你吃饭吧。如果可以的话，也请给我留一下你儿子的联系方式，我想作为处境相同的人，或许我可以和他聊一聊。”
琼一愣。
“不必了，我已经不奢求……”
“不是要他原谅你，只是想告诉他一些我自己的事。这和琼先生你无关，是‘儿子’们之间的交流。就这样定了。”何棠江率性地挥了挥手。
“等等！”琼喊住他，“你决定要攀登K2？”
“嗯。”
“不害怕了？”
“那当然还是害怕的。只是就像琼先生的妻子一样，也有人的灵魂在山上等着我。这样一想，又好像就充满了期待。”何棠江摸了摸兜里的雪镜，露出一个笑容，“而且话说回来，不害怕死亡的人，根本就不适合登山吧。”
琼哑口无言。直到何棠江身影拐了几个弯不见了，他才笑出声。
“哎呀，这可比你说的还要厉害呀。”
帐篷拐角里，一道沉默的身影慢慢走了出来。
“韩。”
韩峥从角落里走琼身前。
琼看着他吐槽道：“我看这小子根本不需要我开解。他甚至想要协助我解决我的家庭纠纷。这么厉害的小子，你从哪里找回来的？”
“他是何山的儿子。”
“何山。对了，他们都姓何。”琼感兴趣道，“怪不得。用中文来说这叫什么，老虎的儿子没有狗？”
“是虎父无犬子。”韩峥白了他一眼。
“嗯。这么说来，你们明天就可以出发了吧。如果这次‘开解’不顺利的话，你会怎么做？”
“那我就一个人去，让他回家。”
“哦，你竟然会这么善解人意？”
韩峥沉声道：“他和我不一样。还有人在等他回去。”
“是吗？”琼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可我觉得，应该也有人再等待你回去吧。那小子最后一句话说的没错，‘不害怕死亡的人，根本就不适合登山’。我期待在大本营再次你们。”
韩峥勾起唇角，望着何棠江离去的方向。
“你会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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