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开始了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于卫初宴而言, 一觉醒来,世界都变了,仿佛她自己也变了, 因她身上有了另一个人的标记。
然而那个人,失踪了。
卫初宴每每想来, 都会生出一种惆怅, 其实她记不得那个人的模样,也不知道自己与她的相处, 不知道自己为何成亲, 甚至还是, 嫁人。
卫初宴此前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亲, 否则她也不会一直拒绝芙蕖等许多姑娘公子, 她一心想着一个盛世,从未想过自己。
她忙着接受这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新的身份,种种事务,闲暇时,她也会想,她的那个娘子。
或许是真的很喜欢, 所以才会成亲,即使是“嫁”。
可是, 她真的记不得了。她也差人去寻过娘子, 赵宅本就有许多仆人,卫初宴请他们去寻人, 又去衙门报官, 管理这一片的官员见她是同僚,又是近日风头正盛的卫大人, 因此很是在意,派了许多人手去寻。
然而无论是家仆们,还是衙门,都始终没有回信。
娘子没音讯,倒是官署的事情,卫初宴渐渐都上手了,有时她翻阅那些“她”制定的条条规规,确实会生出一种熟悉之感,心想,这好像真的是我做出来的。
许多的东西,都是她年少时便一直想着的,如今,竟都成真了。
卫初宴也曾再去乡野看过,从前愁眉苦脸的农人,如今脸上都带着喜色,倒也不是总很开心,但至少,不见那些沉重感了。其实土地税好吗?自然是好的,比起人头税,地税要轻些,毕竟贫苦的农人普遍也没几分地。
又有许多学子来访,卫初宴与他们相谈甚欢,有心想收学生,然而心中挂念着娘子,又抽不开身,因此以书相赠,希望他们,能够读好书,日后做个好官。
至于卫初宴自己......
她现在,就如烈火亨油吧,或许旁人眼中,她卫初宴是一力促成新政的帝王信臣,是天子跟前的红人,也是寒门学子的恩人,然而,正因如此,她才正被烤在火上,而她已然感觉到,陛下对她的态度不对。
似乎隐约有些隔阂了。
卫初宴思索过,这应该是近期的事情,因陛下既然放手让她去做新政,应当是十分信任她的,她们君臣二人,不该有隔阂,然而,赵璨似乎隐隐约约,在忌惮她。
是因为日后那会源源不绝地进入朝堂的寒门学子吗?
卫初宴想通了这一点,后边就更安静了。她想到一种可能,是否,之前的她也看到了自己已定的结局,于是将娘子送走了?或许正是如此,才会始终找不到赵寂与孩子的踪迹吧。
是她自己的安排?也与娘子商量了,于是赵寂先离开藏匿,而卫初宴送走赵寂,又回了家。
可卫初宴又有种感觉,若是她必死,或许,她娘子不会离开她。
这些事情都是卫初宴自己的猜测,然而,当她察觉到自己或许不会有以后了,便召回了去寻赵寂的仆人,不将赵寂和孩子寻回来,才是对她们好。
卫初宴不再找赵寂,消息传到宫中时,赵璨的神色阴沉了许多。
她原本没有怀疑卫初宴的,在太卜占出恶卦且明确指向孕妇后,赵璨仍然没有怀疑过卫初宴家中怀孕的妻子会应卦。
可是,天上的乌云消散那天,卫初宴与赵寂,恰恰离开了,又或者,是她们离开了长安,于是乌云消散了。
赵璨由此对卫初宴生出深重的怀疑,且朝堂上的较量愈发胶着了,士族三番四次暗示着,他们接受新政,然而卫初宴必死,若卫初宴不死,士族从此,再无脸面。
赵璨从前是一一挡回去的,因她的确爱重卫初宴,这个人好像就是为了她这一朝盛世而生的,赵璨与卫初宴畅谈过许多次,这人总是特别合她心意,且即便是在失忆后的这几次召见,卫初宴都并未激起赵璨的恶感。
只不过,卫初宴与赵寂一消失,乌云的确是散了,而城中的其他孕妇,都被关起来了,赵璨到底是个铁血帝王,不会容忍有恶龙作乱,卫初宴的确令她怀疑。
而太卜也已然上书好几次,请求她处置恶龙。士族不知从何处得到的消息,也紧逼不已,赵璨原本摇摆不定,然而在得知卫初宴停止寻找赵寂后,心中那杆秤,便倾斜了。
卫初宴下了大狱。
而在她入狱前,与赵璨有过一次短暂的会面,赵璨将太卜的奏章丢在卫初宴面前,卫初宴捡起看了,而后......是长久的沉默。
“子不语怪力乱神,或许这世上真有鬼神,然而圣人言,这不是我们该碰触的事情。我是个书生,虽然我不记得我娘子是什么样子的了,然而我相信,她不会生下太卜占卜所言的恶龙。”
卫初宴觉得好笑,却原来,她与陛下的隔阂,是因为这子虚乌有的占卜。
赵璨:“可你怎么解释,你与赵寂一离开,长安的乌云便散了?”
卫初宴眼神清澈极了,坦然地道:“云聚云散,有时有数,有时无解,那云便真是噩兆吗?若陛下真的认为,是我离开长安,乌云才散,可如今我回来了,那乌云也未再回,若您觉得我和我娘子的孩子是恶龙,那我也是她的娘亲,我也该应这一兆,即便我娘子她们未归,那乌云,也会因我而来。”
赵璨看卫初宴这样,心中仍然摇摆,正欲说些什么,卫初宴却躬身一礼,轻轻道:“或许陛下心中,卫初宴还有另一重罪名吧,我愿死去,不是因为乌云,也不是因为太卜的占卜,只是因为,我想,我若不死,有人会睡不安宁的,许多人都会睡不安宁,那么,我想促成的新政,还有完完全全展现在这世间的可能吗?”
若是赵璨继续猜忌卫初宴,下一步,便是阻碍新官制的推行,赵璨大约不会想看到一个在寒门学子中一呼百应的人站在朝堂,而卫初宴,自己也有这个觉悟。
赵璨看着卫初宴那视死如归的模样,嗓音忽然干涩:“卫卿,你......”
卫初宴低头再拜:“宴有死志,愿为两项新政身死。陛下,您能起用我,我心中万分感激,虽然......我已记不得了。然结果摆在这里,若我死去能将您心中的疑云拂去,若我死去能确保新政继续施行,那我甘愿赴死。”
赵璨闭了闭眼:“士族深恨你,参你的折子,已数不清了,卫初宴,你明白吗?”
到这种地步,赵璨仍想将自己摘干净。卫初宴会意,或许她已成为了陛下与士族的交易品。她笑了笑:“是士族啊......陛下护我也有许多时日了,宴谢陛下,只是有一件事情,我想求个心安。”
赵璨定定地看着她,见她面对已知的死路,竟这般从容坦荡,心中不由一阵叹息:“你说。”
卫初宴道:“恶龙之说,应是子虚乌有,我今日可以死,然而我那娘子,我的孩儿,都是无辜的,陛下,若日后,她们回来,请您莫再对她们......”
恶龙之说,赵璨其实也只是半信半疑,恶龙是否存在还不一定,她心中对卫初宴最大的疙瘩,自然不是神鬼之说。神鬼之说,只不过是她能拿来给卫初宴定罪的,最合适的理由。
事及恶龙,又有乌云为证,天下农人与寒门学子若想为卫初宴闹起来,也无法子。
赵璨应了。
卫初宴露出感激神色,再向她拜了一拜,在赵璨唤人来时,从容整理了衣着,走向自己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