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最难受的时候, 不是彻底奔溃,而是半死不活,不能痛快的笑, 无法歇斯底里的疯,像被套在套子里, 套子扎满细密的针眼,你可以呼吸, 但你只能残喘;你可以活着,但你不能好好的活。
时也无意间从程与梵的书架里找到了这本册子, 外面包着黄色的牛皮纸, 里面全是手写的字迹。
刚刚那句话,是写扉页上的。
她看了下日期,正好是她们分开后的一年。
是日记,程与梵的日记。
时也意识到这个的时候,下意识的动作是把册子合起来, 她觉得自己这样不好,像在偷窥程与梵的隐私, 况且这些都是以前发生的事,她并不在,也没有参与,程与梵从没有主动讲过这些,现在自己这样,就是不尊重她。
可是...一本日记的诱惑太大,它可以让自己了解到程与梵的过去, 在那段没有自己的日子, 自己的爱人是怎么生活的,她的身边发生了什么, 围绕着她的,曾给过她欢乐、烦恼、忧伤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时也想,看吧。
她劝自己,多了解她一点,或许能让她好的更快一点。
到时候等她好了,再告诉她..自己偷看日记的事,求她原谅。
于是,时也翻开了日记。
——
风是软的,云是轻的,天是矮的,人是没有道德的。
程与梵睡着,仿佛又醒着,白色的房间,白色的墙,白色的门,白色的窗,白色的床,白色的枕头...以及太多太多...数不清也看不清的白色,此刻全都犹如潮水一般漫入她的眼睛。
她分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幻境,亦或是自己的梦境。
大富之家出生的孩子,在还未在母亲的子宫里形成胚胎时,就已经背负了沉重的家族荣耀,繁重冗长的期望,在一次又一次的谈话中被赋予..被继承,不论胚胎是否成型,命运早已注定。
“可惜了,怎么是个女孩。”
书房里,程玉荣全然没有初为人父的喜悦,也没有初听妻子有孕的欣慰,他眉头紧锁,甚至都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握着扶手的动作透着不耐烦,脸上尽是对这个孩子的失望之色。
廖君妍的手掌摊开,她的手很小,跟她的个子一样小,玲珑的娇弱里竟有一丝袖珍的感觉。程玉荣喜欢小个子女人,这会让他对自己的权威,无论心里还是生理,都成倍激增。
这样的家里,不需要个子高的女人,比他矮一个头的距离,正好。
“当初你家的生意垮成那样,我们程家本来是不想娶你的,但是我们是讲诚信的人家,婚事说好了就不会变卦,哪怕只是饭桌上的头口承诺,我们也不会变。”
说话人是程家的老太爷,早年艰辛的创业岁月,让他看起来饱经风霜,脑门到头顶的位置也早就谢顶,他威严,沉默,掷地有声——
“算了生辰八字,也算了你的命格,你父亲也说你有旺夫之相,结果呢?到头来却是女孩。”
程老太爷唉地叹声气,低沉着声音,鹰一般锐利的目光望向自己的儿子“你是一家之主,你自己看着办吧。”
程玉荣这才从椅子里站起来,恭恭敬敬说了声是。
程老太爷走后,程玉荣头都没抬,背过身去——“你走吧,去江边的房子住吧,孩子生下来之前,不要再回来。”
廖君妍强忍着酸楚,此时她已有孕期反应,一阵阵的恶心从胃里涌至胸口,但她不敢有丝毫表现,轻轻地点头,轻轻地应了一声。
两扇棕色的门板,犹如两道深宫寒院的围墙,堵住的只有女人的路。
程家老夫人看见廖君妍出来,便走了过去,一手扶住她的腰,另只手覆住她捂着肚子的那只手的手背上——
什么都没问,只是和善的说:“还难受吗?”
廖君妍只敢摇头,不敢开口,她怕自己一开口,喉咙里的哽咽就藏不住了。
“好了好了,没事儿昂,江边的房子,我陪你去住。”
那时候程老夫人的腿脚就已经不大好了,她有风湿病,就怕靠水的地方,天稍稍一凉,或者风吹起,腿就会疼,像刺刀挑进关节缝隙里那么疼。
廖君妍终于还是开了口,她声音沙哑,任谁都能听得出,她在哭——“妈,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
头一胎是女儿,已经让她有了第一道罪,再让婆婆陪着去江边的房子,那自己就是罪上加罪。
程老夫人不以为然,摆了摆手,一身墨绿色的绸衣带着端庄“这里太安静了,江边好,江边风景好。”
—
按理说,婴儿不该有记忆。
即便有,也早该忘了。
程与梵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却记得出生时的情况。
廖君妍在叫,扯着身底下的床单、被褥,头后面的枕头、床杠,还有护士的胳膊、手臂,以及一切她能摸得到抓的住的东西。
嘴唇咬烂,舌头咬破,牙齿咬碎。
湿透身体的汗比夜里的磅礴大雨都要剧烈。
廖君妍先是喊,然后叫,继而嘶吼,最后她的嗓子哑了,她的痛从有气无力的喉咙里,尖叫着刺进刺出——
“这孩子不该来,她就是来折磨我的!”
“我吐了多少回,从怀上她我就天天就在吐,连口水都没法喝,一直吐到羊水破了,吐到生她才停...”
“可她还是不放过我,她还是要折磨我,我个子这么小,我的身体又能有多大的洞,光是她一个头就要了我的命!”
“妈!妈!这孩子是来讨债的!”
廖君妍疼的越厉害,她骂的就越难听。
仲夏夜的梦不该这样,不该在尖利刺耳的嘶嚎中度过,不该在女人歇斯底里的骂喊声度过。
它该是美的,该有蛙鼓蝉鸣,该有清风明月,该有星汉灿烂。
长长的银色丝带,该从宇宙,从银河,从行星之间流淌穿梭,该有流星划过,该落下美丽的愿望,该有大自然的歌者,该吟唱动人的旋律,该有森林的诗人,该留下热泪盈眶的诗句。
不被祝福的孩子,不该出生。
可为什么又出生了?
因为,伊甸园的蛇?
因为,知善恶树的果?
都不是,因为没有道德,又要标榜道德的人类。
...
如果,我不知道他们不爱我,我想...我会比现在开心。
如果,我知道他们不爱我,然后,我装作无事发生,我想大家都会开心。
可我知道他们不爱我,然后,我也不爱他们,彼此隔着一条河,我会很开心。
...
“奶奶,我回来了。”
程与梵穿着校服,格子西服样式,领口系着蝴蝶结,身下是一条齐膝的百褶裙,同样格子款,与西装上下对应。
她把书包放下,脱了外套,解了蝴蝶结,里面是一件纯白色的衬衣,她有很多这样的白衬衣,白的每一件都像漂白剂沁过似的。
程与梵爱这样的白色,不知从何时起爱的,但等到发现的时候,就已经爱不释手。
天底下最纯净的颜色。
任何颜色,都会在白色里,成为陪衬。
程老夫人又老了十岁。
春秋岁月,不经流逝。
“回来了,快去吃汤圆。”
程与梵吃着汤圆,被奶奶亲了一口脸颊。
她想她的时间,应该还有很多,多到自己可以长大,可以工作,可以把第一个月的工资装进大红色的过年红包,分好几个红包装,穿一件很多口袋的衣服,胸前两个,左右衣摆两个,中间位置再两个,然后自己转过身,还有上下左右四口袋。
她会像变魔术一样,变给她。
每个红包都有自己的厚度,不是钱的厚度,是爱的厚度。
她要看见她,脸上因为惊喜而笑出的褶子;要看见她眼角因为诧异而延伸到鬓角里的皱纹;她要看见她,因为仰头大笑,使得盘在脑后用一根簪子固定的银色发丝不由自主地颤动。
她要看见很多....
看见很多很多...自己想让她看见的东西。
她想,她一定会很欣慰,欣慰她带出来的孩子,如此孝顺,如此优秀,如此爱她。
所以,程与梵在祖母的吻印在脸颊上的那一刻,她笑的无比灿烂,仿佛冬日里的太阳,夜空中的星辰,夏季里绿油油的梯田。
好像一把层层叠叠的扇子,从心里伸向天际。
她准备好了一切,唯独忘了岁月。
没有人可以长生不老。
再爱你的人,再多爱的人,也不可以。
...
三月是死亡,是阴郁,是诗歌跟爱消亡的季节。
祖母走了。
在此之前,她就已经生了一场大病,医生说是感冒,但是她太老了,脆弱的身体摇摇欲坠,一声咳嗽都让她呼吸困难。
程与梵跪在她的床前,亲着她的额头,然后把脸贴近,也让她亲着自己的脸颊。
“奶奶,我回来了。”
体弱年迈的老人,睁开眼睛,这是她仅有的最后一丝力气,全留给了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
‘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她说不出话了,只有口型。
在看完程与梵的最后一眼,这个老人永远的闭上了眼。
二十五岁的程与梵,还参不透死亡,也无法平静的直视死亡。
相较之下,程玉荣跟廖君妍就很有这方面的经验,在此之前,程老太爷早几年就去世了。
“我让人算了下,最近都没有什么下葬的好日子,最近的时间,都要七月份,你有什么意见吗?”
廖君妍心思不在这个上面,她目光始终盯着外面,听到程玉荣的问话后,说了句:“我听你的,你定吧。”
说完,便朝外面皱眉,声音极其温柔:“小宝,跑慢点。”
然后程玉荣便在嘴里道了句:“那就先办葬礼,等七月份在下葬。”
他们似乎都忘了这屋子里还有一个人,可能没忘,只是他们不在乎。
角落里的人,倏然开口:“那这些日子呢?”
程玉荣看过去,眼神不解:“什么?”
程与梵和他目光对视:“七月份之前,祖母在哪?”
程玉荣呼了声气,一副看蠢人的模样:“当然是太平间。”
程与梵:“会冷。”
程玉荣不解,眉头皱的老高:“你说什么?”
程与梵重复:“会冷,祖母有风湿,怕冷怕潮。”
程玉荣停住脚,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转瞬即逝,仅有的、能捕捉到的东西,消失的无影无踪。
“人都死了,还怕什么冷。”
说完,往门口踱了两步,又停下回过头——
“你弟弟还小,你做姐姐的,应该要帮衬一下,于情于理都该替他把路铺好,律师的工作,我希望你能辞掉,家里不需要你这么拼,一个女孩子抛头露面不是好事,早晚要嫁人的,让婆家看见你的努力就够了,不需要太优秀,否则会招人不喜欢。”
大概是老太太才走,程与梵又是老太太亲手带大的孩子,程玉荣的话没有说的那么绝,还是看在自己母亲的份儿上,给程与梵留了点情面——
“这样吧,我也不逼你,你自己好好想想,但是你也别想的太多,有些事儿你决定不了。”
人走后,程与梵扭头望向外面,廖君妍早走了。
走的时候,连正眼都没有看自己,她当自己不存在,程与梵冷着眼,也当她不存在。
程与梵看向外面。
廖君妍抱着怀里的小男孩,又疼又亲,那是五年前她怀孕生下的,她说这个孩子好,这个孩子听话,这个孩子是家里的福星。
所以谁是灾星?
程与梵并不为这样的事情难过,她抬头看了看天——
三月份的天还是冷的,等到七月份...中间有一个春。
春天没有生机,不是盎然的绿色。
/
我看见了一个姑娘,薄而窄的肩,脑后扎一个简单的马尾,穿着件连衣裙,没有花里胡哨的色调,上面印着米白的小碎花。
程与梵隔了三十台阶,眼睛看见的那一瞬间,脚步就不受控的往前走,朝着那抹背影,那个姑娘追了过去。
连衣裙的姑娘没有转身,脑后的马尾一晃一晃,她在看什么?
程与梵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寺庙的远处一片葱绿,青烟拢着这座山,络绎不绝的香客,在日落十分才会离开。
姑娘脚步轻盈,走的不快,却难让人追上。
都怪这三十级,窄而抖的台阶,程与梵懊恼,早知道刚刚就不上来了,反正她上来也是因为闲的无聊。
她们隔了三十级台阶,又隔了一条宽道儿。
程与梵奋力在后面追,姑娘就越是走的快。
“你好!你好!”
“能等一下吗?”
“可以等一下吗?”
程与梵连问了三声,但那姑娘却没听见,等自己下到最后一级台阶,姑娘已经顺着小道,只在尽头留下一抹米白色的小花。
再追到尽头,米白色的小花也不见了。
程与梵四处张望,聪慧灵动的目光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但那姑娘却没再看见,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其实刚刚那里根本就没有人。
不可能,不可能没有人。
程与梵回身去看那三十级的台阶,如果没有人,那自己这么急又该如何解释?
阮宥嘉过来的时候,程与梵的眼睛还在找。
“你在看什么?”
“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姑娘?”
“姑娘?”
阮宥嘉扭动脖颈,这个点进香的人挺多,男女老少全都有——
“这不都是姑娘嘛。”
“不是这个,是另外一个,穿着白裙子,裙子上印着米白色的小碎花,脑袋后面扎着马尾辫,人很瘦,肩很窄,身条很细,她的脚步特别轻盈,走起路来裙子还会飘。”
程与梵说的急,拉着阮宥嘉指着人刚刚消失的地方,也是阮宥嘉刚刚过来的地方——
“你没看见吗?你看没看见?你应该看见的!”
这么一说,阮宥嘉倒想起来了——
“是不是特漂亮?”
程与梵没看见正脸,原本她并不确信,那是时也,但现在她能肯定那人一定是时也——
“对对!就是她!”
两人找了一路,也没找到那姑娘。
程与梵满脸失望,最后无可奈何的说了句——
“算了,也许不是她。”
阮宥嘉讲不清那姑娘具体的模样,只是迎面走来,她觉得很漂亮,就扫了眼,但仅凭一眼,就把人画出来,也不可能。
“很重要的人吗?”
“嗯。”
“你没有她的电话?”
程与梵一愣——
“你忘了,我手机被偷了,联系方式都在里面。”
阮宥嘉抿了抿嘴“没事儿,有缘分一定会再遇见的。”
程与梵没说话,然后被阮宥嘉拉去许愿池——
“试试看。”
“万一扔不进...”
“万一扔进了呢。”
一枚银币“哐当”正中筐中。
阮宥嘉挑眉“看吧,心诚则灵,你会再遇见碎花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