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骤雨稍歇, 宽阔的按摩浴缸里水波暂平,出水口几滴水珠要坠不坠的挂在上面,最后隐没在水面中, 泛起涟漪。

  “啪”浴室的壁灯被按开, 牧念河抬起湿漉漉的手挡住眼睛, 贴紧他, 声音沙哑:“你别开...”

  “不是喊疼么,我看看。”他作势要拉开她挡着的手。

  “...不疼了。”

  牧念河游鱼一样在水里转了个身,腿根酸软, 攀着季严凛的肩膀撑起身子,抬臂关了灯。

  浴室再次重归黑暗,只有壁龛处点了三格香氛蜡烛,缱绻朦胧。

  水波又一层层的荡开, 季严凛扶住她的腰,“嘶”了声,湿热包裹,他讶异于她的主动, 扣住人下巴:“想说什么?”

  “想和你说几句体己话。”牧念河环着他。

  “体己话...”季严凛朗笑出声,他有时候是挺好奇这小姑娘的语词库,明明看上去那么清冷一个人, 说出话的却总带着好几分的温婉爱绻。

  “你笑什么呢?”牧念河皱眉, 在他胳膊上扭了圈。

  “嘶,你说你说, 可别动手,你这手劲儿是有够大的。”

  牧念河手忙覆上去, 给他揉了揉:“我是想说,明年我不想回外婆那里过了, 初一去看看就好了。”

  “怎的,不是要热闹?”

  “不想热闹了,今年牧回白也来了,怕是往后每年都要来,我不想见他们。”

  牧念河不知该如何引出他的事儿,只能拿自己的家事儿做饵。

  季严凛听出不对来,伸手抬起她下巴,语气骤冷,“他让你受委屈了?”

  “没有。”牧念河清浅的笑了下,语气里满是得意:“我跟你讲,这次我可耍了好大一通威风,二姨也帮着我,牧回白的脸都要比锅底黑了。”

  “哦,你怎么耍威风了?”他托着她往上提了提。

  “嗳,我说正事儿,你别动!”

  “不妨碍,这也是正事。”

  好吧。

  牧念河咬唇忍耐了会儿,等适应了才开口:“我...我说,他要是敢欺负我,我丈夫必然得让他倾家荡产。”

  水波荡了起来,牧念河一只手抓住浴缸壁,退开点身子,严肃的看着他:“你懂我意思吗?”

  季严凛被她这么正经一问,忍俊不禁,连连点头:“我懂,我明儿就让他倾家荡产,一定。”

  “才不是!”牧念河知道他就会想歪,掰过他的脸,将窗户纸捅破,“我是说,对于你我这样的出身,父母早不是我们托底的人,我们彼此才是。”

  “季严凛,我们两个,才是一家人。”

  “我遇到困难了,第一个想到的是你,你也一样,遇到不顺心的了,第一个想到的也得是我。”

  “这下你懂我意思了吗?”

  季严凛原本低头看着,眼下真的听懂她的话,身体不由得僵住。

  时间滴答走着,严凛不说话,她也便等着。

  “什么时候知道的?”不知等了多久,季严凛没回答她,只用力将人扣紧,自嘲的笑了下,“云屹告诉你了?”

  “不是。”某处存在感太强,牧念河皱了皱眉,她现在真有些疼了。“你的事儿我小时候也知道些,这次过年回去,我弟听我妈说过两句,告诉我了。”

  季严凛曲折又悲惨的人生,数次被抛弃,数次被利用,数次涅槃重生,即便这一切都拜那两位不负责任的父母所赐,他依旧每一年都去上坟。

  这些事儿,她是从多方拼拼凑凑听来的,最后才描画出一个完整的“季严凛”。

  季严凛不知道她知道多少,叹了口气,“你是不是觉得我把你当外人了,什么事儿都不告诉你。”

  “没有,我没有那么想。”她摇头,“谁都有不愿启齿的事情,我理解,也尊重你。今天说了出来,是因为...”

  “嗯?”季严凛偏头看她,“因为什么?”

  牧念河忍了忍,可声音里依旧卷了两分湿意:“我心疼的很,忍不住了。”

  如果季严凛今夜没来,她缓两天,等过年这几天过去了,他心情平复了,她引他说出来也不迟,亦或是干脆不问,等明年她陪他一起去上坟,总不会再叫他一个人。往后的日子那么长,她有信心一点点陪着他治愈他。

  但他今夜来了,她便忍不住胡思乱想,他为什么来的这么突然,是太孤独了?太伤心了?

  于是这两天竖起的底线就这样被轻轻抹掉,她只想告诉他,从此以后他的身边都有她,他们会有自己的家。

  耳边落下谓叹,季严凛的声音也变的艰涩。

  “念念,谢谢你。”

  这些年他每每上山祭拜,更非孺慕思念,而是想告诉他们,自己这条命,硬的很,也活的更好。只是他心底的灰暗阴沉,万家灯火贺新年之时,是他恨意最浓,哀怨最深之时,他不想牧念河看见。

  “谢我什么?”感觉肩头有点潮热,她下意识低头想去看,被人控着后颈按了回来。

  “别看。”他忍耐着,将心里翻滚的情绪一点点压下去,许久,他清了清嗓子,“我抱你出去。”

  柔软的床榻终究要比硬邦邦的浴缸舒服,她靠在他肩头,开口:“你不想说便不说了,我也不是非要知道。”

  “除夕夜的确是他们的忌日。”季严凛顺着她的头发抚摸着,淡淡开口。

  他音色低沉,开口像讲故事一样,牧念河深吸一口气,没再说话,静静等他说下去。

  “我母亲叫严霁翡,原本是一位在伦敦读书的华人,祖籍在港区,家人在北美生活。”

  “遇到季怀生的那一年,她刚从UCL金融学院毕业。季怀生去英国看望怀孕的二姑姑,顺便处理一些家族产业,在一次晚宴上与我母亲结识。当年京港两圈相交甚少,我母亲不知道季家的大先生有家室,季怀生又装的甚为儒雅,没过几天,少女怀春外加年长男人的猛烈攻势,他们就在一起了。”

  季严凛胸膛微微起伏,深呼出一口气:“那时候季如絮已经十五岁,国内经济有一次不小的波动,整个季氏只有老爷子和何夫人撑着。那季怀生性情软弱,在我母亲怀孕后不敢回家说明真相,只想能拖一时是一时,而此时严家的人也发现自己的女儿竟然和一个年长她二十几岁的男人在一起,怒从中来,直接从加州飞到了京北季家捅破了这件事。”

  “何夫人知道后当场决定离婚,带着季如絮回了何家。然而当时正值集团生死存亡之际,老爷子不能放人走,只能威逼严家,又是给钱又是飞去英国逼母亲打胎。”

  说到这里季严凛呵笑了声:“季怀生本就是没主见的,我母亲不愿打胎,他便带着她在北欧东躲西藏,硬是拖到我出生,以为孩子落地了,父亲总该拿他没办法了。可我母亲在生产之后便患了极严重的产后抑郁症,因为季怀生的不作为,她精神崩溃出现幻觉,最后选择跳海自杀,季怀生去救她,结果被浪卷走了,两人一起死了。”

  “原来是这样...”牧念河喃喃,“我还以为...”

  “你以为是殉情?”季严凛轻笑。

  “上次...听到的版本是这样。”

  牧念河不想说是季槐清告诉她的,但季严凛也能猜到。

  “老爷子要面子,自然不会承认自己的儿子是个多软弱无能蠢到淹死自己的人。反正骂名已经背了,不如再扣一顶深情无悔的高帽子,全了季家和严家的颜面。所以一直以来,二房和三房听到的版本都是如此。”

  牧念河眉头深深皱起,季老爷子的形象在她心里一塌再塌,不禁愤懑出声:“可若如此做,何夫人的颜面又要怎么全?”

  “是啊,用情全不了的,只能用钱和权来全。”季严凛将她抱的更紧了些:“老爷子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却独独偏爱大子季怀生,为他挑的夫人也是京圈里的世家何家。季怀生死后,三叔以为自己有权继承季氏,蹦哒了好几次,但老爷子却将大权全权交给了何夫人,只等季如絮大学毕业直接接手集团,这无异于昭告天下,谁都不能欺负何夫人。”

  “那...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找你回来?把你接回来,岂不是又...”

  牧念河越听越乱,几乎要糊涂了。

  “因为季如絮从小身体不好,心跳起搏慢,不能过于劳累,需要一个人帮他。而在老爷子看来,这个人最好就是他的亲兄弟。”

  “也就是你?”

  “也就是我。”季严凛点点头,苦笑:“我十五岁被接回季家,正是季如絮与老二老三内斗的最严重的时候,那时季如絮和大嫂还没有孩子,二房三房自然以为老爷子是存了让我继承集团的心思,矛头自然转到了我身上。”

  “当年把我送去牧家,一来是叫我真和牧老爷子学点东西,二来是二房三房动手太快,总想着害我,老爷子总有护不住的时候,便将我送出来了。再后来,大哥需要开拓海外业务,老爷子就把我去了英国,一边读书,一边接手季家在海外的企业,后来的事,你就知道了。”

  “念念,这就是我前二十七年的人生,再无半点隐瞒。”

  季严凛说完了。

  他将他最赤诚的一面剖白开来,被抛弃,被利用,无人珍爱的前二十七年。

  牧念河深深呼出口气,她甚少有剧烈的情绪起伏,但在此刻,她着实为季严凛感到不公。

  在季严凛的描述中,牧念河觉得他就像一把刀,用来替至亲开疆扩土,守护城门,却独独没有为他自己战斗过。

  “那你反抗过么?难道你任他们欺负?”牧念河抱紧他,声音跟着沉了下来。

  “反抗过,但失败了。”

  季严凛抬起一只手臂,垫在脑袋下面失神的望着天花板。

  “季家的本事几乎通天,很多东西由不得我选。高中的时候我自学计算机,前脚黑了家里的门禁,后脚就被保镖抓了回来。后来去了英国,刚偷走护照,人还没出公寓就又被押了回去。那时候我就想,除非老爷子死了,我又有足够的资本和季家叫板,否则我绝不能再轻举妄动。”

  “所以你自己创办了云缆,就是为了有一天不被季家掣肘?”

  “没错。季家是一艘巨轮,我无心掌舵,更没力气击沉它,只能另辟蹊径。季如絮不是老爷子,他没有老爷子心狠,也根本不想在季家里见到我。老爷子离世后,他倒是任我折腾,从没阻拦过。”

  牧念河也点头:“这样看来,季大先生确实不适合当掌舵者,不够狠。”

  季严凛低头看了她一眼,轻笑:“你这话说的对。有时候我也想,就凭季如絮的天资,真的能带领季氏走下去么?后来转念一想,走不下去也好,任凭他如何与二房三房斗,都与我无关了。季家这个家,别说是我,只怕季如絮都不想呆。”

  牧念河被他话里的嘲讽逗笑了,“你是不是想说,这破天的富贵谁爱要谁要,接不住就都毁灭了得了。”

  季严凛也笑,“我还真想过。”

  年少时也自怨自艾过,可后来发现自怨自艾也没用。季家是个牢笼,被笼子网住的人不止是他,是姓季的每一个人。

  如今他即将逃出来,再多的不甘也都化作了感慨。

  还好,他珍爱的还在身边。

  气氛从一开始的低沉变的有所调缓。

  牧念河沉沉舒出口气,豪门表面风光,背地阴暗复杂的事并不少,好在,季严凛靠自己一点点撑过来了。

  她感动于他的自重与自立,没有长成齐戌那样的二世祖,也没有软弱到被季如絮河季家压着打,夹缝生存这么多年,将来必然会一片坦途的。

  她沉浸在自己的感慨中,殊不知季严凛忽然低头瞧她,眯着眼。

  “破坏欲其实是我与生俱来的本能。你不知道,我心里阴暗的很,尤其是十八九那会儿,得不到就毁掉的心理,总出现。”

  “你少吓唬我。”知道他在说什么,牧念河抬起头,当着他的面白了他一眼,“你小时候除了偏执了点,到底没把我怎么样,你连亲都没敢亲。”

  季严凛笑:“那是你那会儿没成年,你要是成年了,我真说不定...晤..”

  “闭嘴吧你。”牧念河捂着他嘴不让他说。

  心里那点残留的微微发酸的心疼一下子被他冲了个干净。

  果然,这人只能正经一会儿。

  “我真说不定会强.来,毕竟你天天在我跟前晃悠,半夜溜进你房间我就...”

  “季严凛,你好变态!”牧念河笑着翻过身来打他。

  牧念河身上滑溜溜的,季严凛一抓一手软肉,两人没一会儿就又闹出一身汗来。

  “这下心里舒坦了吧,我可把我前半生都倒给你了?季太太,拜托你以后多多心疼我。”

  季严凛又变回那副疏懒恣意的模样,手搭在她腰上,意味不明的按着。

  “我还不够心疼你?”牧念河吃惊,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你都不知道我在二姨面前多护着你,她都说我像变了个人似的,这次你没去,我一直替你说话,佳佳和袅袅还说我是恋爱脑,我真是背了好大一口锅。”

  “原来你这么爱我啊,真是委屈你了。”季严凛“啧”了声,表面清浅的笑着,心里却软的一塌糊涂,放轻了声音:“今年是错过了,乖乖,等明年,我陪你回家过年。”

  “明年,你...你不去了?”

  “不去了。”季严凛翻过身,将她放在床榻上,亲了亲她眉心,“以后都不去了。”

  没必要了。

  他不需要再靠恨和怨活着,从此以后,他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人就只有她。

  剩下的声音隐没在唇齿中,牧念河也搂紧他,含糊:“我们有自己的家。”

  季严凛眼眶一热,抱紧她:“嗯。”

  —

  大年初二,牧念河和季严凛提着礼物站在方景尘家门口。

  牧念河尴尬的几乎找条缝钻进去,偏方袅没眼力见,睡眼惺忪的从卧室出来,“姐,你怎么一大早就出去买东西了?”

  方景尘对这两个丫头都没办法,冲着方袅哼气:“叫人,姐夫来了没看见?”

  季严凛和牧念河对视一眼,笑着将礼物递过去,“方教授,初次见面,打扰了,一方胡氏徽墨,给您拜年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方景尘再不喜欢季严凛半夜把人拐走的行为,眼下也得把礼物接下。

  “季先生进来坐吧。”方景尘把人让进来,又瞪了牧念河一眼,“你去倒茶!”

  “哎。”牧念河调皮吐舌头。

  因为两人来的早,也没叫邢丽张罗,季严凛直接在上清阁订了宴席,带着方景尘他们去了饭店。

  包厢里熏着暖香,等侍从上完最后一道菜,邢丽在方景尘的暗示下问道:

  “刚才阿凛说,你们的婚礼要在开春儿后办,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吗?这大到场地、客人名单,小到喜糖、喜帖、喜饼,都得你们自己上心,全都交给别人做未必能合心意。”

  牧念河正吃一小碗酪酥羹,还没咽下去又想说话,结果被呛的直咳。

  “师母说的是,进度上我会亲自盯着的。”

  季严凛一边淡定给牧念河拍背倒水,一边回邢丽的话。

  “喝点水。”他把水递过去。

  牧念河喝了水,清了清嗓子,“其实我觉得不用太隆重,我就想租个小场地,请几个朋友来就是了。”

  邢丽不同意,瞬间坐直了身子:“那怎么行,三书六礼,明媒正娶,一样都不能少。”

  牧念河依旧摇头:“我不想请牧回白他们,也不想进行由父亲把女儿的手交到另一个人手上的仪式,这是我们的婚礼,只是我与他的婚礼。”

  “你这话说的就幼稚了。”方景尘也不同意,“你得考虑你丈夫是什么身份。商业伙伴、公司高层,各方世家,都得来参加,怎么能就办个小型宴会呢,你太含糊了。”

  “那有什么的,这也是我的婚礼啊,我还不能说不愿意了?”牧念河不赞同方景尘,却只敢小声嘀咕。

  季严凛笑,在桌子下拉过她的手,“初步是这么想的,婚礼仪式在小型场地办,晚上的晚宴再邀请各位叔伯长辈,到时候念念在开场时出席就好,晚宴后面会变成商业晚宴,我应付就行。”

  “还能这样?”牧念河明灿灿的笑了,脸转向他,“那我可轻松不少。”

  “知道你不喜欢,必然是要让你轻松的。”季严凛抬起另一只手,习以为常的将她嘴角的一点酪酥残渣抹掉。

  方景尘沉吟,“那也行,既然你们都这么想,我们也没意见。”

  席间又绕着他们的婚礼说了半晌,之后方景尘又说到开春儿后在京北的艺术交流会。

  “四月在京北的国际艺术节交流会,你和袅袅跟我一起去,正好袅袅的几位教授也在中国,也好引荐给你认识。”

  “行。”

  也不是所有的社交场合她都不愿意去,这种艺术交流的机会很难得,她也想去开开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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