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烙印

  木朝生不记得自己那天是怎么离开诏狱的,被关在紫宸殿偏殿的院子里养伤,成日在榻上昏睡,无人打扰,只隐约知道有人在照顾他。

  大概又过了半个月,体内余毒排尽,额上的伤也已经结痂,木朝生才知道眼睛确实已经看不见了。

  他呼吸急促了些,被带上大殿见季萧未的时候尚且还没回过神,一直恍恍惚惚想自己该怎么办。

  他其实并不会什么妖术,这双异瞳与旁人的眼睛没什么不同,根本无法做到蛊惑人心,全是外界越传越玄乎。

  木家主母从前是西南苗疆的女儿,懂一些蛊术和催眠之法,木朝生从她那里学了点皮毛,勉强能对付一下意志不坚定的陈王,在外人面前就会失去效用。

  但现在双目失明,连最后可能可以保住命的本事都已经丢失,他不知道自己这幅样子还能活多久。

  活着大概也是遭人欺辱和折磨,没有办法逃出宫去,走不远,又怎么找到陷害他至此的真凶。

  就算找到了又能如何,不过是徒劳无功,还不如那个时候便死了。

  “朕与你说话,你在想什么?”

  木朝生茫然回过神,跪在地上,愣愣抬起头朝向话音传过来的地方,只觉得晕眩和恐惧。

  大晟的那个新的皇帝正坐在以前属于陈王的龙椅上,他能听见对方指尖一下一下敲击手柄的声音,每敲一下便叫他心中慌乱更甚。

  他不记得季萧未方才说了什么了。

  “想好了吗?”季萧未的声音冷冷淡淡,带着彻骨的寒意,听不出丝毫情绪,再次重复道,“想活着可以,套上季家的奴印,做朕的狗,朕自然能留你一条性命。”

  木朝生指尖微曲,他恍惚了一下,分不清楚攀附新帝和做陈王的宠物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区别,不过将脖子上的链子转交给另一个人,再次失去自由。

  脑袋晕了一下,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下意识张口轻声说:“我想死。”

  “你没得选,”季萧未支着脑袋看蜷跪在地上那个纤瘦又脆弱的少年,神情淡淡,好像在看什么非必需的物品,“朕并非在与你打商量。”

  木朝生呼吸急促了些,他不想连生死都掌控在别人手里,已经被人想人偶一样控制了近十年,现在人已死,他早就累了。

  他想到或许可以撞柱,但眼睛瞧不见,犹豫半晌便失去了机会。

  季萧未起了身,殿中空旷无人,玄色衣袍搭在肩上,满头白发只用簪子簪住几缕,看起来温文尔雅又满身孱弱病气,只是那张脸神情实在寡淡,像没什么情感的冰塑。

  他悠悠从台阶上下来,走到木朝生面前,居高临下同仰着头的少年对视,仔仔细细打量了对方那双无神的异瞳,不知道想了什么,淡笑道:“确然是双漂亮又引人注目的眼睛,可惜,到现在不过珠子两颗,没什么大用。”

  木朝生的脸色肉眼可见变得苍白起来,唇瓣颤了颤,没说出话。

  “你想死是么。”季萧未走到他身后去,抬脚踩住了他的后腰,将纤薄的红衫推上去,露出白皙的后脊和腰肢。

  那里,有陈王以前烙下的标记,伤口反复长好又被再一次灼烫,很疼,疼得要命。

  木朝生只感到撕心裂肺的剧痛从后腰伤处扩散开,他顿时惨叫了一声,整个人被踩得扑到地上,身上面上都汗涔涔的,睫羽被泪水打湿,看起来格外可怜。

  他疼得呼吸不畅,脑袋嗡嗡直响,连神情都已经恍惚。

  等勉强回过神来时,他正被季萧未抓着脚往外拖行。

  他身上没有力气,没办法挣扎,也不敢挣扎,一直被拖到陌生阴湿的环境里,才听见对方再一次开口,冷声说:“带着陈氏的印记,死了之后便还是陈氏的鬼,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朕倒是可以满足你。”

  他哪里甘心永远套上陈家的奴隶印记。

  木朝生呜咽两声,小幅度摇摇头,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究竟想要什么,只是觉得很疼,又很想哭,像是走投无路的幼兽,连把自己蜷起来躲起来的能力都没有。

  他能感觉到季萧未不好应付,没有陈王那么好对付,捉摸不透,十分恐惧对方。

  “摇头是什么意思?”季萧未语气淡淡,“不想留陈家的印记,还是不想活?”

  木朝生一时间没能听懂他的意思,他怔怔趴在地上,直到听见火盆噼啪的响动声,脸色蓦地苍白起来。

  这道声音他并不是第一次听见,恐惧瞬时占据了头脑,慌慌张张扑过去抱住了季萧未的腿,惊慌失措道:“等等,我可以听话,我......我可不可以不要用这个......”

  季萧未面无表情望着他,半晌才弯下身,空着的手按住了木朝生的肩膀。

  木朝生顿时便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呼叫,他想要逃走,从这个世间逃走,却最终被人拽住了命脉,折断了骨头。

  他恐惧又崩溃,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哭,只是重复着哀求道:“我不想要......”

  季萧未一句话没说,他碰了碰木朝生沾着泪痕的面颊,动作难得很温柔,轻轻将他额上碎发拨开。

  而后,皮肉被铁烙烫开的声音与他的话语一同响起来:“还想死么?”

  木朝生痛苦的哭叫声持续了一会儿,后来便像是被中途掐断了一般没了声息。

  *

  好晕。

  好痛。

  木朝生满脸泪痕趴在榻上,浑身冷汗,浸湿了盖在身上的单薄衣衫和身下被褥。

  宫女桃子给他小心翼翼擦汗,语调带着哭腔,小声道:“你怎么这么遭罪,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到什么时候?”

  “没事的……”木朝生麻木道,“早便已经习惯了。”

  他早就习惯遭人唾弃和虐待,而那些伤害过他的人,都已经死了。

  现下,不过多一个季萧未。

  ——还想死么?

  不想,木朝生已经想清楚了,他要活着。

  季萧未……

  他唇瓣无意间嗫嚅着这个名字,面色阴郁,安安静静想,不过多一个季萧未。

  就算是死,也要拉上他给自己陪葬。

  后腰上落了一个属于季家的奴印,桃子出去之后他自己强撑着爬起来,摸了摸泛着密密麻麻痛意的地方,除却摸了满手血,什么都没摸出来。

  几个大家族的奴隶印记各有不同,陈王以前给他烙的是“陈”字,好让人能一眼看清他的从属,想必季萧未也是一样。

  他摸索着找到手绢擦干净手上的血,忍着痛跪在榻上思索自己往后的日子。

  原以为季萧未留下他是看中他的皮囊或者眼睛,现在双眼已瞎,他似乎对自己的面貌没什么兴趣,不知道还能留着他做什么。

  木朝生茫然无措地轻颤着身体,又碰了碰眼睛,大片的黑暗让他永远处在不安的状态里。

  他被季萧未安置在紫宸殿的偏殿里,殿中下人除了桃子都已经被更换过,木朝生不认识他们,他们看不起一个眼瞎的奴隶,甚至不想多费时间来找他的麻烦。

  木朝生乐得无人打扰,季萧未将他丢在这里之后便没有再想起过他,任由他自生自灭。

  桃子偷偷来给他送药,木朝生问:“外头现在是什么情况?”

  桃子没出过宫,她只比木朝生年长一岁,诸事不知,只说:“大概是新皇登基吧,那日宫里宫外好生热闹,可惜你在晕着,应当没听见。”

  “季萧未将皇都迁到晏城了?”

  桃子赶紧捂他的嘴,“皇帝的名讳怎么能直呼呀,小阿木,姐姐知道你不想活了,但是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来,还是——”

  “我想活的,”木朝生捉住桃子的手,盈盈笑道,“我要活着。”

  木家被灭门还有隐情,他怎么甘心真的去死。

  他要将害他至此的人找出来,剥皮抽筋,挫骨扬灰。

  养了大半个月的伤,也不知道桃子从哪里找来的伤药,好得倒是很快。

  木朝生已经习惯了黑暗,换衣时伸手碰了碰后腰的伤,摸了半晌摸不出是个什么东西,只得作罢,心里给对方记了一笔。

  他觉得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得出去熟悉一下环境。

  他现在没本事报复季萧未先前伤了自己,但给对方找点麻烦似乎并非难事。

  心里揣着小心思的木朝生慢吞吞摸索着出了殿门,仔仔细细将路过的细节记在心里。

  方从台阶上磨磨蹭蹭走下来,院外忽然传来少年欢欣喜悦的声音,木朝生心脏重重一跳,慌乱的情绪尚未升起,一下便被那个少年重重迎面撞上。

  鼻梁不知道碰到了哪里,酸涩和痛感瞬间直冲眼眶,泪珠霎那间便跟着鼻血一起滑出来。

  “唔!”他被撞得往后退了几步,下意识捂住了口鼻,眼泪不受控地吧嗒吧嗒往下掉,脑袋一片空白。

  没等回过神,忽然又被人拽了领子狠狠往外推了一把。

  这回彻底摔坐在地上了,屁股磕得生疼,后腰的伤也很疼。

  木朝生止不住泪,鼻血也止不住,只下意识捂着,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骂他,“哪来的不长眼的奴才!脏兮兮的!撞坏了小瑾怎么办!”

  “二哥,别生气,他也不是故意的。”

  “他都把你衣衫弄脏了,”那人道,“还是个异瞳,大家都说异瞳不祥,撞了你多晦气。”

  被叫做小瑾的少年忽然安静了片刻,木朝生一边哭一边感到对方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下意识偏身扭过去,艰难撑着身体想站起来。

  那少年这才小声没什么底气道:“出身这种事情也不是他能决定的啦,二哥别和他一般见识,我们......我们快走吧。”

  “你太心善了小瑾,这种生来不祥的灾祸就不该出现在紫宸殿的院子里——”

  “是故意的又如何,”木朝生身体摇摇晃晃,那张苍白漂亮的脸上沾着大片血,鼻血流个不停,看起来狼狈到了极点,话音里还带着哭音,脸上神情却十分阴郁,“我就是故意的。”

  他什么都看不见,但记得对方话音传来的方向,忍着痛跌跌撞撞冲过去,抬手便将自己刚刚从地上捡的石块往人脑袋上呼。

  砸没砸准他也不知道,反正砸了就是了。

  只听那人“哎哟”一声,旁边那个少年也跟着尖叫起来,木朝生什么都没空想,很快便同那个明显比自己年长些许的少年扭打在一起。

  然后被按在地上摩擦。

  他身体体弱,武力压制下根本躲不开,被那个蛮横的少年压着揍了好几下,觉得浑身都疼,无意识地流着泪,却还记得反抗。

  虽然没什么用,但抓在手里的石块始终没扔,如同小猫挠痒一般软绵绵往人身上敲。

  小腹被打了一拳,阵痛让他想吐,头晕眼花,他干呕了两声,又剧烈咳嗽起来,牵扯得身上每道伤都在痛。

  等迷迷糊糊清醒了些,他才意识到身上的人已经走了,自己被人拎着提起来,一股冷冽的香气钻进鼻腔,让他稍稍冷静了些许。

  季萧未望着一片狼藉的院子,面无表情,像拎着闯祸的小狗一样提着满脸血的木朝生,又转头望着不敢噤声的两个少年,淡淡道:“麻烦。”

  作者有话说:

  木木:我要给季萧未找麻烦

  和二哥他们打完架,季萧未说:麻烦

  木木(小狗呆呆):原来这就算找麻烦了啊

  遂天天去找二哥打架,嗷呜嗷呜,非常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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