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 让你见笑了。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方珩一只手握住方向盘，从于菁这个角度，可以清楚的看到她手背红了一片。她没回头, 甚至没有透过后视镜向后看, 就那么平视着前方。
“……”
不知道为什么, 于菁现在听到她说这个, 只觉得头皮发炸, 她尽力扯出了个笑脸，想说她可以自己回去的。
然而……
“嘭！”
后车门猛的被人拉开，于菁看着突然出现的余烬, 有些不明所以。
“不用你送！”
她声音里早已经没了哭腔，却仍然带着点哽。余烬根本不等对方反应, 就已经拽住同桌的胳膊, 粗暴的将人扯下了车，又把门摔回去。
她像一只引燃的火药桶, 又像斗兽场里被一柄柄长剑刺穿的红眼睛公牛。
但无论她折腾出多大的响动，车里的人始终没有回头。
良久之后, 两个小孩儿的身影已经远的看不见了，女人才终于却对着已经冷透了的空气, 极轻极轻的说了一声：
“好, 那你早点回家。”
青春期。
活力的、亢奋的、躁动的、冲动的青春期……
方珩又呆坐了好久。
她没发动车子, 亦没有下车, 甚至姿势都不曾改变过，像是尘封的泥塑。
她单手抓握着方向盘, 手背上的痛感逐渐被麻痒和焦灼取代，最后, 就连那份热度都慢慢的冷却下去。
夜色渐沉，路灯骤起，寒意轻浮。
女人身子轻轻动了一下。
然后，她缓缓躬身，额头抵在了手背上。
方珩闭了闭眼，身子颤了颤，她突然觉得有点冷。
她的外衣就在副驾驶座位上，小孩儿并没有带走。
但是，她却懒得拿过来披在身上了。
*
于菁觉得自己简直是被对方拎下车的，像是在泥巴里揪出的萝卜。
余烬扯着她一直走出好远，直到她觉得已经足够远了，才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彼时，方珩的车已经成了一个小小的点。
于菁小声嘟囔一句：“你冲我发什么脾……”
话音未落，手上一直带着她向前的那股劲力倏尔一松，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你！”
“……”
余烬看都不看她，依旧向前走。她走的很急，像是赶着赴一个约，但其实漫无目的。
“喂！”
“……”
“余烬！”
“……”
“你等等！”
“你很吵！”余烬突然回过头，双手握拳，目光直冷的瞪着她。
“……”
于菁本来是能怼回去的，话都已经到了嘴边上。但却在见到对方通红的眼睛和满脸的泥泞时，改变了主意。
这次就算了。
终究是没狠心骂她。
但还是得说点什么。
“我家不在这边……”
“……”
于菁看着对方的眉拧的更紧，余烬咬咬牙：“关我屁事。”
“！”
于菁一下子就忍不住了：“不关你事？谁特么的把我从车上拽下来？要不是你，阿姨早就送我回去了！”
“那你去找她啊！”余烬转身就走。
“好，你有种别追我！”
“谁她妈追你！”
“对！别追！”
于菁也不惯着她，扭头就向着来路去了，才走了大约五步，手腕儿又被人钳住了。
“哎！你拉我干嘛！”
“……”余烬不理她，就生生托拽着人向前。
“不是不关你事儿嘛！”
“闭嘴！”余烬大声吼她：“你家在哪！”
“走反了！越走越远！”
余烬突然身子顿住，小同桌一个刹车不及，差点撞在她身上。
“你有病啊！”
“不是你说反了的吗！”
两个人就这样骂骂咧咧的一直走了好久，一路上引得所有行人的目光都向着她俩这边倾斜过来。两个穿着校服的小鬼，说话语气一个比一个冲，像是一场最激烈的争吵，却偏偏又拉着手。
有好事的路人甚至还拍了一段小视频。
“停下！”
“停个屁！”
“我家到了！”
“到了就到了，嚷什么！”
余烬甩开对方胳膊，随便又找了个方向走。
“哎！”
“……”
“余烬！”
“……”
“你回家啊？”
“不！”余烬冷道：“我没有！”
“停停停！”这一次是于菁拽住了余烬，“过来！去我家。”
“不去。”
“不去我就给阿姨打电话！”
“你没手机！”
“我家有座机！”
“你！”余烬脚步顿住，狠狠的回头瞪她。
“反正我打电话就说你出事了，阿姨她肯定全世界找你！”
“……”
“行了行了！你快点儿过来吧你！”她上前几步，拉着余烬的胳膊，“一会儿到了我家，你就听我的，别特么乱说话！”
“……”余烬又瞪了她一眼，她就没见过这样儿招待客人的。
直到来到了同桌的家里，余烬才明白于菁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进门的时候，她感到了来自陌生女人的视线。
打量的、探究的、审视的……
一寸一寸在她身上扫过，激起一种让人不舒服的感觉。余烬捕捉到，女人眉心的刻痕，在看到她那一瞬加深。
“妈，这是我同学，她今天没考好，我请她来咱家吃个饭。”
女人“哦”了一声，“那来就来吧”，女人说话的语气很淡。
“行了，你也别难过了。”于菁转过头，不再看她妈，而是冲着余烬：“不就是掉到第三名嘛，没事的，下次再努努力，肯定就能第一了。”
“……”
余烬听的目瞪口呆，她刚想说什么，却突然想起对方那句“别乱说话”来，她抿了抿唇，没吭声。
然而，就在同桌说完这句之后，余烬明显感觉到，那道刺在她身上的目光，突然就和缓下来。
“哎，你叫什么名字啊？”女人开口，声音也不像刚刚那么冷淡、那么爱答不理的了。
“她啊，她叫余烬，不是给你看过成绩单了吗？就我们班新转来那个……”于菁抢着帮余烬答道：“行了妈，你别说了，她刚刚才哭了一顿，可伤心，这会儿还难受着呢，你快别提她伤心事儿啦。”
女人“哦”了一声，然后抬了抬下巴，嘱咐了句“给同学吃水果啊”。
“知道啦知道啦！”
“菁菁啊，你也和人家多学着点儿，你看看人家……”
“好了！妈，我知道了！”
等两人进了屋，关上了门，余烬才拿眼睛乜她，里面意义不言自明。
“干嘛。”于菁“哼”了一声：“你看，这么说不就方便多了。”
“……”余烬闷声：“你嘴里有真话么？”
“不多，但总还是有的。”
看着于菁“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样子，余烬顿时就不想说话了。
但是于菁却不如她意，“哎，闷葫芦玩儿啊？你别不说话……”
“……”
“还在想阿姨呢？”
“……”
看余烬这“粪坑里石头”的样儿，于菁气不打一处来，一时又开始嘴贱：
“呵，阿姨她那么好一人，你不想要，可是一堆人争着抢着要呢。你以为你算个什么啊？人家可没必要受你这个气。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
余烬还是不吭声，但头却埋的更低了。
于菁越看越生气生气，越说越来劲：
“哎……我说你生个什么立场的气啊？人家供你吃，给你穿的。养条狗还知道摇尾巴呢，你就天天那么凶她啊？呵，我要是阿姨，我早一个大嘴巴子给你打清醒！认不清楚自己地位的蠢蛋，她做什么，那还不都是为了你！”
最后这句话，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余烬几乎是一瞬间就将同桌扑翻在床垫上。于菁吓得闭上了眼睛，心想今天真倒霉，在自己家里，怕是也要喝上一壶了。不过也好，余烬要是发泄出来一点，应该就不会那么难受了吧，她其实还挺怕她一时间想不开，再从桥上跳下去……
发泄出来总是比闷着要好一些的。
但是，想象中的拳头并没有落下来。于菁眯了眯眼睛，恍惚中看到眼前一道暗影。她发现余烬的手在抖，但是始终都没有砸落下来。
“……”
“……”
房间里有一瞬间的沉默。
“还有点良心就特么快给我起开！”于菁先出声骂她，打破了气氛。
“谁要她这样了！我不需要！我才不要她因为我做这个！”
“呵呵。”于菁冷笑，突然一巴掌挠过去，然而余烬却向后一偏头，轻松的闪了开去：
“所以余烬？你这么生气，是因为觉得阿姨她脏吗？你也觉得她脏？你和那头猪一样，觉得她脏？”
余烬怔了一下：“我没有。”
借着余烬这失魂落魄的时刻，于菁猛的一蹬，把她整个踹下床去。
“你承认吧，余烬！你发疯就是因为你那占有欲受不了了。你一直都把阿姨她当成你自己一个人的，你根本就不能允许她和别人有事儿，所以现在知道这个，你就急了，你就冲着她发火，你就仗着她惯着你欺负她！承认吧，你和所有人都特么一样！阿姨她是个人，不是你的东西，你能不能清醒一点！”
“……”
余烬仰躺在地板上，几乎被对方骂得呆住。
她忘记了起身，甚至忘记了摔疼的后背。
好久她才缓过来：“我从没这么想过！我承认我受不了她和别人，我也确实有占有欲，但我……我只是自责。我恨她的隐瞒、恨她一力承担所有，但最恨我自己无能。”
“哦，想清楚了？”于菁却抱着手臂，居高临下的看她：“行，想清楚了就别特么要死不活的了，既然无能的是你，就也别再和阿姨发火了。”
“……你都是这么开导人的？”
好半天，余烬才慢慢的从地上爬起来，声音闷闷的问。
“你以为呢？”于菁“哼”了一声：“就’开导’过你，谁都像你似的。”
“……你说话可真难听。”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