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镜之问:“哥, 有什么事吗?”
容念风怔了下,一时间还没适应这个身份。他把小鬼一提溜,扔乾坤袋里去了, 想了想开口道:“就…”
江渡那个大傻春!若是他保管好小红,他也不至于在这儿朝谢镜之要了。
谢镜之看他吞吞吐吐的模样,笑道:“哥是要这个傀儡吗?”
他微抬手, 傀线牵拉着红衣傀儡的四肢关节出现,高高吊起。
容念风惊讶:“你也会操傀吗?”
“以前看哥看习惯了, 渐渐的就学会了。”
何止是看习惯, 就连那些细枝末节的,他闭眼都能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那时他总喜欢和容念风唱反调, 每天都想着从无间狱出来, 他哥就会给他捏很多傀儡,跟在他身后:
“理理我。”
“不理我我就要碎了。”
“你这小孩儿好不听话。”
“……”
容念风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谢镜之?”
谢镜之从回忆里回神,脸色还有些苍白。他抿唇, 隔了几息,迎着容念风眼巴巴的神色, 将傀儡收回:“不给你。”
容念风:“……好干脆利落的拒绝。”
谢镜之又坐回棋桌前,一手托腮:“哥, 坐。”
容念风蔫巴巴地坐下。
“给了你,哥就要走了吧。”
半晌, 谢镜之冷不丁开口, 语气淡然,似乎只是说些无关紧要的事。只是他垂着的眼睫, 微微轻颤。
容念风噎了下,他的确打算拿到红衣傀儡后就离开。
江渡虽然讨厌前世的他, 但这一世两人关系还算友好。仔细想来,生死攸关的时候,江渡还伸出过好几次援手。
他并没有留在鬼界的想法,他是鬼君吗?不是,那是上一世的他。他是谢镜之的哥哥吗?不是,那还是前一世的他。
可他没有前世的回忆,他这一世只是容念风。
而且他敏锐的第六感告诉他,前世绝对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容念风挺直背,扶了扶压根不存在的眼镜,昧着良心,一脸正经道:“哥不走。”
谢镜之抿唇笑了笑,低声道:“骗人。”
被戳穿的人并没有不好意思,容念风轻咳:“那哥走。”
谢镜之没有再说话,良久,缓慢道:“哥看看红梅再走吧,要开了。”
容念风感觉到了谢镜之的情绪,很难过,于是他也不说话了。
殿外有风吹过,夹杂着淡淡的梅香。
…
无功而返,大明湖畔的小红并没有顺利带回。
容念风蔫巴巴地跟着鬼职往牢狱走。
“鬼君说把你们带到鬼殿去住,等过几日再走。”
鬼职念叨着,他没有身体,双腿变成了尖尖的尾巴,像是从阿拉丁神灯里出来的一样,容念风心想。他没太注意鬼职在说些什么,只是含糊点头。
直到到了牢狱外,几只鬼忽然扯住他,使劲扒拉着他往后走:“老天鬼唉!黑白无常大人又开始了。”
容念风往他们的方向看去,曲青和范暮正打得不可开交,只剩下两道残影。
鬼职摸摸索索地探头,一溜烟溜了一只出去。
容念风问:“他去干嘛?”
另一只鬼回他:“抓鬼。”
容念风:“?”
很快他就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刚才溜达出去的鬼职当真抓了只鬼回来,揪着他的后颈:“速速把你看见的说来听听。”
被抓来的鬼揉了揉后颈,也不恼,与其他鬼肩并着肩蹲下:“还能怎么,白无常大人知晓鬼君把那几个修士关在牢狱,说什么都要进去看看。但黑无常大人怎么会答应,两人又打起来了。”
说着,他看了眼容念风,问:“你是哪儿来的鬼,怎么没见过?”
其他鬼说:“他就是那些修士里的其中一只。”
被抓来的那只鬼:“哦哦…啊?!”
他猛地转头,动了动鼻子:“我就说闻起来怎么香香的,原来是这修士的味道。”
他咽了下口水,直言不讳:“想啃。”
其他鬼、容念风:“……”
一只鬼猛地砸了他一拳:“啃你自己屁股去!”
容念风看了眼这鬼,孺子可教也地点点头,不枉他去那旮旯给他捡头,腰都差点折了。
一人几鬼蜷在角落看戏,曲青和范暮打得不相上下,直到一刻钟后,可能是累了的缘故,两人喘着气,互相都不服输。
曲青擦掉嘴角溢出来的血:“本殿何时连牢狱都不能去了?”
范暮垂在肩侧的铁链断了一截,很是狼狈,咽下喉间的血沫:“就这几天。”
曲青的变数太大了,若是让她看见容念风,只怕会做出些奇怪的事来。
他不是傻子,虽然他并不觉得容念风那种金丹修为的修士是前世的鬼君,但谢镜之的反应实在不正常。谢镜之找前鬼君找了五百多年了,直到去年,他浑身是伤的回来,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让鬼界中的鬼去寻回天镜的下落。
那时他便知,谢镜之找到了那前鬼君。
谢镜之对容念风的态度,还有容念风身旁的修士手里握着的寒霜剑,他千年前还是只小鬼时,遇见过一次那鬼君,掩面的面具只露出他漂亮的眼睛和带着笑意的薄唇,而他身侧的妒鬼手里握着的正是那把剑。
曲青肯定也猜到了,但无所谓。
不管她知不知道,都不能让她和容念风相遇。
她恨容念风。
虽然范暮不是很理解,但曲青就是恨。
他和曲青的关系不是一开始就水深火热的,在几百年前,他们尚且还可把酒言欢,说上几句心里话。那时曲青和他说过,她生平最讨厌的人,就是前鬼君。
范暮问:“为何?”
曲青垂眼,想了很久很久,范暮以为她不会说了,便不再问。当酒壶里的即将全部喝完时,曲青忽然说:“…因为他真的很没有良心,说走就走了。”
范暮看了她一眼,转头继续把酒杯里的酒喝完,轻笑了下。
都做鬼了,还要良心干嘛?
范暮道:“鬼不就是凉薄,自私的吗?”
曲青愣了下,轻嗤:“真的吗?那他做鬼还挺成功的。”
往事像是落了层灰,拍上一拍,仍是不太清晰。
渐渐和眼前的景象重合起来,范暮深深地看了眼曲青。
若是她遇见容念风的话,会不会一怒之下,把那个仅是金丹修为的修士给杀了。
“本殿想去的地方,岂是你想拦就拦的。”
曲青调整气息,双手结印,黑沉的雾气铺天盖地的袭来。和魔气带来的黏潮、颤栗感不同,阴气更为简单粗暴,像是直接在心口放了块巨石一般,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偏偏又争先恐后地往四肢百骸渗,煎熬得很。
身侧的小鬼忍不住哆嗦,颤着牙关:“快!往后跑!”
几只鬼在曲青的威压下,艰难起身,铆足了劲逃命。
容念风却没有动,直到几只小鬼跑远了见他还没回神,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那修士魂魄怕不是已经被白无常大人吸走了?!”
鬼界中实力强悍的鬼在释放自身阴气时,会向外吸收修为低的小鬼阴气,用来修炼。
更别说像曲青这般修为的鬼,要只是吸收了阴气还好,尚且可以修炼回来,怕就怕在连魂魄都给他们吸走!往日里她和黑无常刚碰面,跟在他俩身后的鬼巴不得跑得远远的。今日看热闹看得入神了些,光看他们打架,逃命都忘了。
“人都傻了。”
“算了,看在他给我找头的份上,我一溜烟过去把他扯回来!”
那鬼说着,吐了口气,打算一不做二不休,一口气把容念风带出来。
没想到还没跑几步,他突然顿住脚步,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身上的阴气以极快的速度消散。
“天杀的!”他转身,喉结一滚,做人做鬼数百年,从来没有哪次跑得这般快,大喊,“快跑啊!吸收阴气的是那修士不是白无常大人!!!”
闻言,几只鬼脑子一懵,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体就先动了,拔腿就跑。
他们能感觉到自身的阴气在飞速消逝,脚底陡然升起一股寒意,有鬼惊悚地道:“这究竟是什么怪物?!”
比他们在黑白无常大人那里感受过的更烈,也更让人心慌,仿若是只要慢了一步,就会陷入万恶深渊。
可他一个修士,怎么可能吸收鬼界的阴气?那只剩下一种可能,这个修士能修炼阴气,并且等级比曲青和范暮的还高!
跑!
逃命!
再慢一步就会死无葬生之地!
他们的脑海中只剩下这个想法,于是平日里喜欢往腰间挂玉的鬼也顾不上落在地上的玉佩了,平日里喜欢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鬼也不管因为疾风吹散的头发了。
他们在拼命地逃窜着,试图逃离那修士诡异的阵法范围。
他们看见那个香香的修士附近,黑雾愈来愈盛,隐约间,还能听见尖锐的鬼哭声,万鬼哭嚎。
浓重的雾气疯了似的从四面八方往容念风的方向去,就连他们敬仰的黑白无常大人也面色发青。
那修士究竟是何人?!
他们惊惧之余,脑海里莫名不约而同地浮现出这个想法。
但容念风此时是回答不了他们的问题了。
因为他完全陷入了阴寒之气中。
千千万万的血手,隐匿在黑雾里,拉着他往更深的万恶深渊去。
“你忘记我们了吗?”
“鬼君大人!”
“哈哈哈,鬼君大人呐,亲手杀了自己的爱人是什么感觉?”
“鬼君…”
“陪陪我们吧。”
凄厉的声音此起彼伏,浓烈的情绪笼罩着他,恍惚间,容念风还闻见了萦绕在鼻尖的血腥味。
分明是冷得发抖的,但他的手却异常温热。容念风的咽喉似乎被扼住,他艰难地喘着气,模模糊糊中,他睁眼,低头,然后看见他的手上,沾满了血水。再往前看一点,他握着熟悉的寄无,手黏糊又潮湿,鲜红的血顺着剑柄,嘀嗒嘀嗒地往下落。
他喉结动了下,惊恐地松开剑柄。
并没有传来剑落在地上的清脆声。
容念风终于抬头,看清了眼前的人。
他望进了那双漂亮的眼中,漾着笑,清俊的面孔失去了血色,嘴角溢出的血把薄唇染得鲜红。往下一点,那双眼的主人胸口插.着寄无。
一身白衣渐渐被血晕染成大片的红,眩晕,恶心,发寒,容念风只剩下了这三种感觉。
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眶滚落,容念风听见那人柔声道:“别哭啊。”
那人叹了口气,断断续续道,“…早知道应该穿红衣的,这样你就看不出来了。”
阴风呼啸,容念风已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眼前又变得模糊,脑海里混乱一片。
黑雾缭绕,枯骨搭在他的肩上,他听见有恶鬼凑到他的耳旁,用一种极为诱惑的声音道:“跟我走,我带你去见他。”
容念风的意识开始沉沦,他放纵自己被那些血手拉扯着往下。
忽然,有人轻轻抱住了他。
“容容。”叶星辰道。
和那双眼的主人慢慢重合。
于是,他重新回到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