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秋儿掌心贴地不过几息，她身后的洼地开始颤动，出土不久的吊脚楼摇摇欲坠，大地瞬间布满龟裂，一双双森白骨爪自其中探出，往上攀爬，不多时，苗秋儿的后方就站满了白骨骷髅。
这些骷髅有的身着布衣，有的身着甲胄，满山遍野看不到头，足有万数之多。每一具的眉心处都卧着虫子，空洞眼眶内闪烁两团幽幽绿火，微仰着头面向众人。
虺蛇庞大的身躯游走，盘踞在苗秋儿身边，后者摁住它的断尾伤口，放了两条甲虫进去。
虺蛇发出痛苦的嘶吼，硕大蛇头在苗秋儿怀里拱来拱去，苗秋儿轻抚，目光看着伤处迅速长出新尾。
“道士。”苗秋儿忽然开口，“我给你个机会，把狗皇帝后人和楼珏留下，我放其他人走。”
说话间，不少白骨骷髅已经爬上了山脊，在苗秋儿身后展开，形成个隐约包围圈。
宋怀然并不作答，只是转腕将剑横在跟前，食中二指拂过剑身。
他的头发忽而暴涨，眸中金光微闪，面无表情念诵道。
“破军闻吾令，神鬼摄电形。斩草皆为马，摘叶悉成兵——”
他的脚边气流不断向上飞旋，拖着宋怀然不断飞天，眨眼便是一道庞大的龙卷风，随着宋怀然“去”字出口，龙卷风猛然扩散，一股足以毁天灭地的罡风席卷而来，封净几乎被吹得站不稳，将剑深深插地维持平衡，另一手死死拉住差点被吹上天的郑岩玺。
这风太过强劲霸道，连爬上山脊的白骨骷髅都被刮散架大片，苗秋儿巍然不动，只是衣衫长发被吹得凌乱飞舞。她眯眼，目之所及所有野草树叶都被卷上天，两两相合，高空瞬间被披甲执戟的士兵铺满，个个骑跨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好似天兵降世，与下方满山遍野的白骨骷髅遥遥对峙。
苗秋儿眼里闪过诡异的光，笑声肆意癫狂：“那就来吧！”
她拔出别在后腰的长刀，足尖蹬地向宋怀然掠射而去！
宋怀然目光漠然，握持手中利剑，俯身狠狠劈下！
轰！！
刀剑相接的瞬间，又是一道骇人气浪荡扫山野，天兵策马奔腾而下冲进白骨骷髅海里，数万人马杀作一团，怒吼哀嚎此起彼伏，仿佛异世界奇幻壮阔的战场。
虺蛇高扬头颅，拖着庞大灵活的身躯朝郑岩玺奔袭而来，楼珏侧耳拔剑，瞬间出现在郑岩玺跟前挡住。
虺蛇怒吼着探头来咬，楼珏紧紧抿唇，手背青筋暴起，抬剑横平挥斩，瞬间削去虺蛇半排獠牙。
这一下显然没收力，虺蛇吃痛，粗大身躯乱扫，荡平大片光秃秃的树木。
封净抬头看了眼在天上打得难分身形的宋怀然和苗秋儿，咬破食指在剑上画下血色符文，顺手将一个冲破战场的白骨骷髅砍成两半，随即冲向虺蛇。
大概是宋怀然那道天雷破了虺蛇的防，它的身躯不再似开始那般刀枪不入，灵活度也有所下降。连封净并不算敏捷的身法也能躲开其攻击，配合着楼珏在虺蛇身上造成一道道伤口。
黑稠血液越淌越多，虺蛇的动作越发无力，楼珏的剑刃悬在其七寸处，听到虺蛇无力的哀鸣，迟迟不曾落下。
封净真是对这优柔寡断的男人无语了，他不愿放弃除掉虺蛇的大好机会，一脚踢开鞭来的蛇尾，同时借力蹬腿，从另一个方向挥剑砍向虺蛇七寸。
“滚！”
一道阴冷啸叫自头上传来，烈风压顶，封净知道是苗秋儿来了，但他不愿退缩，咬牙强顶着压力将剑砍进了虺蛇身躯！
蛇身庞大，封净剑刃刚砍断蛇骨，突然感到后颈一凉，锋利刀刃贴在了上面。
与此同时，他的腰被什么卷住，宋怀然拽着长绫往回猛地一拉，瞬间将封净带到了怀里。
封净惊魂甫定，抓着宋怀然手臂回头，见楼珏已经出现在了他之前的位置，抬剑挡住了苗秋儿那一刀。
“小秋！”楼珏咬牙，“你别——”
“闭嘴！”苗秋儿面色狰狞，回身一脚踢开楼珏。虺蛇受了致命伤，身躯缩得不到一米，苗秋儿看着死死攥住它几乎断成两截的伤处，喂了一条接一条虫子进去，却不见愈合。
她双目赤红，将奄奄一息的虺蛇小心揣进怀里。
“我杀了你！”她提刀就要奔向封净，宋怀然立刻圈紧封净腰身，飞速向后拉开距离。
苗秋儿还没追上，半道被楼珏拦下。
“小秋！”楼珏焦急道，“你不是他们对手，不要再——”
“我都说了让你闭嘴！”苗秋儿暴怒，下手尽是杀招。楼珏剑术明显远高于她，尽管有所收敛，但依旧稳妥地接下了每一刀。
宋怀然抱着封净落地，封净松开他，皱眉问道：“你不去帮忙？”
毕竟楼珏心有不忍，靠自己定然下不去手。
宋怀然摇头，目光落到远方仍在厮杀的战场，轻轻眯眼，丢下封净身形如电奔向远方峡谷。
封净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见两具白骨骷髅突破包围扑向郑岩玺和伊万，只好折返过去保护。
苗秋儿是真的动了杀心，她早就恨透了楼珏，千年前下不去手，但没想到千年后楼珏还是这个懦弱无能、碍手碍脚的模样，她只觉得自己当初瞎了眼，竟然会看上这么个东西。
刀的攻势里带着无尽恨意，楼珏拼尽全力格挡，但目不能视偶尔反应不及，搏斗间还是受了好几处伤。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苗秋儿想杀他，心中苦涩无比，有一瞬间想过干脆引颈就戮消其怨恨，可念及同命蛊一事，恐死后苗秋儿再造杀业无人可拦，还是挥剑格挡。
苗秋儿越战越勇，寻了个破绽正要砍向楼珏脖颈，肩上忽地一沉。侧头看去，竟是把锈迹斑斑的长剑。
是个穿着甲胄的无头骷髅。
苗秋儿啧了声，侧身飞踢，将无头骷髅踹向远方。
踢完忽然感觉到什么不对，那具骷髅穿的甲胄，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宋怀然空降在无头骷髅身后，抬剑托了一把。同时另一只手抬起，弹出一道莹光没入楼珏眉心。
那一瞬间楼珏只觉双目痛痒难耐，似有强光照入，他不受控制地淌下血泪，洇湿了遮目丝巾。
楼珏颤抖着伸手扯下，可怖的疤痕里翕开两道细缝，前方的事物非常突兀地进入视野——
苗秋儿背对他，手里长刀还在淌血，远方宋怀然虚虚悬立半空，而在他身前，是一具穿着甲胄的无头骷髅。
尽管甲胄已经破旧不堪难辨本色，可无头骷髅的腰间，别着一块足以证明其身份的金牌。
楼珏身躯颤抖：“……爹？”
苗秋儿原本还不十分确定，但听楼珏开口，瞬间明白这具骷髅就是千年前被她斩首的安滇王楼誉。
虽说下令屠戮连阴境的是甄灵帝，可率兵的就是楼誉，苗秋儿对他的恨意比起甄灵帝只多不少，见楼誉摇摇晃晃举着剑朝自己奔来，怒极反笑。
“那就杀你第二次。”
她双手握刀冲上，却被楼珏在身后追截。
这回楼珏显然毫无保留，苗秋儿被迫回身接招，且战且退，几息之后无头骷髅贴近激战的二人，举刀欲斩苗秋儿。
苗秋儿怒不可遏，一脚将楼珏蹬开，转身将那把破剑砍断，而后刀身回转，似要把楼誉劈成两半。
楼珏大惊失色，空中翻了个身，脚尖蹬树朝苗秋儿持剑刺去！
他的剑术举世无双，算得非常准，这一击只会刺穿苗秋儿胳膊——或者是肩膀，总之能阻止对方砍断楼誉，但不至于给苗秋儿造成致命伤。
楼珏是这样设想的，可就在剑尖即将贴上苗秋儿时，他的眼睛忽然泛起剧烈疼痛，世界随即恢复成黑暗。
宋怀然收了给楼珏开的天眼，又一弹指，一道光柱击在楼珏剑身，硬生生将剑尖偏转方向。
楼珏察觉到了异样，当即便想收剑，可他这一招意在救父，攻势迅猛非常，他还没来得及作出动作，剑尖就抵在了苗秋儿后背——
咔嚓！无头骷髅被砍成两半，骨架哗哗散落一地。
苗秋儿收刀后身躯晃了晃，低头看着从自己左胸穿透出来的半截剑尖，张了张嘴，吐出的却是鲜血。
耳边万籁俱寂，风里多了浓郁的血腥。楼珏立刻意识到不对，颤抖着松开手。
“小秋？”他哑声问。
苗秋儿强忍剧痛，手勾到背后折断剑身，然后拔出剑，正要说话，眼前一晃，宋怀然已经出现在她跟前，一手扶着她的肩，另一手噗嗤伸进她肚腹。
前所未有的剧痛传来，苗秋儿徒劳地掐住宋怀然，想把他胳膊捏断，但如今的她根本使不上丝毫力气，只能硬生生承受魂魄被剥离的痛苦，直到宋怀然收回手，从她腹中掏出一团漆黑如墨、形似婴儿的东西。
“我的……孩——咳！”苗秋儿徒劳地伸手，宋怀然退后，她向前踉跄几步，跪在了地上。
“你的孩子早已经死了。”宋怀然眼皮半敛，似一尊不近人情的雕像，“这是阴胎，你拘役那几十万魂魄无非是想供养他，然后把你的天妖蛊和同命蛊转移过来，像你从前炼蛊那样炼出一个残暴嗜血的魔头。”
只要吃下带甄灵帝血脉的血肉，苗秋儿诅咒得到印证，这个阴胎便算得到圆满，届时真正出世，宋怀然以命相搏都难以降服。
这个阴胎，才是宋怀然必须要杀死苗秋儿的原因。
他召来长绫，将脱离母体后开始躁动的阴胎缠了起来，收进白令旗。
苗秋儿的法力消失，在连阴境内厮杀的白骨骷髅没了联系，纷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宋怀然抬手掐诀，召来的兵马齐齐化作枯黄草叶，纷纷扬扬飘在天地间。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宋怀然闭目，手掌结印，单膝跪下贴在地面，“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
一道灵光自他掌下蔓延，迅速覆盖整个连阴境，白骨骷髅眉心的虫子纷纷掉落，土地再度翻滚，骷髅架子被吞没，一座座腐朽的吊脚楼在轰隆声中再度陷落，女神像轰然倒塌，被藤蔓缠裹全身，绿意遍布大地，再也不见半分当年景象。
苗秋儿看着漫天的枯黄叶片，身子脱离向后倒去。
她落进了一个曾经很熟悉的怀抱。
楼珏哆嗦着点她的穴想阻止血液外流，几次发现都是徒劳后把剑柄塞到苗秋儿掌心，将断剑对准自己胸口。
“小秋……我求求你，杀了我杀了我……”他泣不成声，血泪一滴一滴落在苗秋儿脸上。
苗秋儿松手，露出个恶作剧般的笑：“你想得美，死了我也不要见到你。”
她实在没有力气推开楼珏，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消失，一些往事开始不受控制地出现在脑海里。
听族里的老人们说给，这叫走马灯。
“那晚我怀了你的孩子，本来是想成亲以后再告诉你。”苗秋儿瞳孔绿色褪去，漆黑的眸子里倒映出碧蓝天空。
“安胎蛊是我给自己炼的，但你说你的姐姐要，我就给了。”
她当年那么爱楼珏，竭尽所能地想在他和自己的族人之间找到共存的平衡，可这条路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所以她拼尽了全力，还是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去京都之前，婆婆给你做好了成亲的衣服，让我带给你先试试。”她喃喃道，回忆里那件衣服最后是包着楼誉的头颅出现在楼珏面前的。
苗秋儿看着天，连阴境的冬日少有这么碧蓝澄净的天空，那一年她看了很久，觉得无聊，所以春天到来的时候她一寻到机会就离开了连阴境，来到了生陷谷。
然后隔着一大片花海，她见到了楼珏。
苗秋儿颤抖着叹息，深深闭上了眼，眼角淌下一行泪。
“我这辈子要是没遇到你，该有多好。”
# 昆仑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