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许是上天还不让他这么干脆死去,裴书锦再次醒来时只觉得浑身热得像是火烧,五脏六腑都煎熬着,有一瞬他觉得在地狱里下油锅也不过如此。

  “别动!”

  “先压住他手脚!”

  裴书锦在浑身的燥热和剧烈的疼痛下意识渐渐清醒,有人压制着他的四肢,替他剜去腐肉清创涂药,烧得火热的刀子落在背后,药膏药粉灼热地烧着伤口,无疑又是一种酷刑,裴书锦几次三番被疼醒又疼晕过去,最后好心的大夫灌了他一碗麻沸散,他才终于稍得解脱。

  裴书锦后来又发起高热,鬼门关闯了一遭,昏迷几天几夜,才终于又清醒过来。

  他趴在软榻上,受伤的地方都被绑的严实,几乎只露了头和肩膀,他动弹不得,有人很自然地拿了竹筒给他喂水,裴书锦口干舌燥,顾不了许多,一口气喝了不少。

  他背上的外伤很是骇人,每天换药时都是一场大劫,大夫怕他受不了,每天都给他用一点麻沸散,他连续数日都昏昏沉沉,喝粥如厕都要人伺候,毫无尊严可言。

  他身上用的药膏凝血止痛功效很好,如此熬过了十多日,他身上的外伤不再出血作脓,烧退了,每日清醒的时间也长了许多。

  来给他上药的大夫时不时会和他说两句话,有一搭没一搭安慰他:“别担心,好在你年轻体健,救治还算及时,加上这上好的三七和血竭,不会有性命之虞,其实这执杖的人很有水平,这伤看上去血肉模糊骇人得很,就是受些皮开肉绽的痛苦,却并不致命,有的是一闷棍下去,看上去啥事没有,反而都是内伤……”

  “只是你这左腿以前便有严重旧伤吧,如今腿骨已折,靠着右腿尚能勉强走路,但恢复如常是不可能了……”

  那大夫好像见怪不怪,只是云淡风轻地说着话,手上麻利地替裴书锦换药,裴书锦一言不发,任由他摆弄。

  裴书锦又等了几天,直到身上的身上的纱布松了几圈,上半身能略微动弹,可以自己端着碗吃饭时,总算等到了搭救他的人露面。

  梁川进来时心有戚戚,看到裴书锦脸上有了几分人色,那些血肉模糊的伤都上了药,不再狰狞敞着,他这才松了一口气,神色复杂地坐在裴书锦旁边。

  “你可算是熬过来了,前几日我都不敢来看……”

  “……是你啊。”裴书锦声音嘶哑,低垂着目光:“多谢。”

  梁川用扇子轻敲鼻梁,斟酌道:“上月底我接了江逐星一封密信,让我照应蓬莱别院,他人不知道在哪,话也语焉不详的,我本也没太当一回事,直到听手下人说三哥突然去了金陵,三嫂又阵仗不小地去了别院……这才觉得异样,没想到还是晚了些,你受苦了……”

  “……三嫂。”裴书锦闭了眼睛,嘴角浮现一丝苦意:“你若是能早告诉我一些,该多好。”

  “你是真的一点也没听说过吗?”梁川下意识问完,又面露尴尬:“我早提醒过你,你也不去打问打问……就这么稀里糊涂栽进去,实在不值……”

  “不过我也真没想到,曾有容是越发乖戾了。”梁川摇头叹道:“他们家也是一本糊涂账,曾有容是两浙巡抚都御史曾贤的嫡女,曾贤是江怀雪的姑父,所以他俩……其实是表兄妹。”

  曾贤,曾大人,裴书锦想起在别院那些日子这个经常被提及的人,其实那些阴影早就朝他笼罩下来了,只是他像是个聋子瞎子,浑不在意老天对他旁敲侧击的提醒。

  “曾家本是破落举人出身,年轻时穷得响叮当,可曾贤就是有好手段,娶了江怀雪的姑姑,靠着江回涯和江怀雪父母的势力日渐发达,官运亨通。江怀雪和曾有容幼时关系亲密,曾有容从小就爱慕于他,三哥锦绣门第,年少潇洒,十五岁就中了探花,江南倾心他的官宦小姐没一千也有八百,曾有容实在也算不得什么……”

  “三哥赴京为官,一走四年,后来辞官回扬州接手家业,本来要遵父母遗命娶福建按察使姜家的大小姐,可谁料到姜家竟被查出私开市泊和通倭之事,满门抄没,一时间家破人亡,三哥的婚事也耽搁下来。世家众人皆知曾有容爱慕三哥,当时也是闹得寻死觅活要嫁进江家,曾贤那时羽翼已丰,也联合宗族游说三哥,三哥顾虑兄妹关系,再三严据,可最后不知发生了什么,曾有容大病了一场,三哥竟莫名娶了她进门。自那以后江家几乎整整一年都在找大夫,曾有容脾气也越发地坏,性格乖戾,治下严苛,但凡有些男男女女近身江怀雪,她都要折腾个天昏地暗,听说还闹出了不少人命。”

  “咳,反正世家里也有些流言,说曾有容是因为难以生育,遍寻名医无果,她心里苦,这才变成这样吧……”

  裴书锦听着梁川娓娓道来,他愣了愣神,一瞬间觉得有些荒谬:“我见她时,只觉得遍身罗绮华贵非常,乖张傲慢,更视人命如草芥……这般的人,也是有苦的吗……”

  “我也见过三嫂几次,确实雍容华贵又盛气凌人……”梁川抖开一把折扇在两人间缓缓扇着,耸肩道:“谁知道呢?总之江家宗族里的人也是这么传的,对曾有容颇有指摘,一度敦促三哥纳妾,三哥年少就是江家家主,绝无可能因她曾有容断了后。说来也好笑,曾贤真是精明,竟主动上赶着给三哥说媒,厚着老脸登门四五次,横竖都要三哥娶江南提督织造项原杰之女项映晚。”

  “曾贤是封疆大吏,自然要压项原杰一头,可江南提督织造向来和皇宫里关系亲厚,也是了不得的人物,按说项原杰的女儿也不该做妾,只可惜坊间传言她这小女儿项映晚少时染过天花,容貌丑陋,一直养在深闺不敢见人,十六七了提亲的尽是些攀附门楣的寒酸文人和贩夫走卒……”

  “曾贤当然是好心思,让江怀雪娶项映晚做妾,既能拉拢项原杰,又能和江家宗族交代,找个容貌丑陋的还不至使江怀雪宠妾灭妻……简直是一石三鸟的算计!”

  “曾贤以娶妻娶贤游说三哥,三哥他不知怎么想的,还真不嫌弃,把人迎了过门,但盖头一掀开就傻了,项映晚其人哪里是容貌丑陋,说是貌比西施也不为过,她这十多年来都是在避事藏拙……她不仅容貌秀美,还熟读经史,性情也是极为温和稳重……”

  “不过她过门三年来我也只见过一面,确实温婉清丽,莫说三哥,我也是很喜欢……”梁川说到此处,这才发现失言,讪笑道:“咳……三哥对她自是宠爱有加,这下可好,一度闹得家宅不宁,曾有容没少为难她,好在项映晚也是聪明人,三哥又百般回护……”

  “小嫂子隔年就有了身孕,照理说以曾有容的性子要闹个天翻地覆的,但却没传出什么动静,妻妾一时竟好像和睦了起来……不过,咳,风流如我三哥,他行走欢场久了,瞧上了艳绝江南的花魁柳霏烟。扬州是出美人的地方,秦楼楚馆的名声响彻江南,柳霏烟可以说是近五年间最出名的花魁,倾城容貌,色艺双绝,才情和心性一样清高,两人没见几面便引为知己。柳霏烟见客的灯笼一个时辰便是百两雪花银,三哥连点了十八天的长明灯,整个扬州都为之沸腾,后来更是豪掷万两黄金替她赎身,柳霏烟过门那日,十里红妆轰动全城,几乎超出正妻过门的派头,这两年以来江南时有人提及这段佳话……”

  裴书锦光是听故事,都有些疲倦地合上了眼,这些传闻轶事,像是一些不找边际的话本,他实难想象故事的主人公是他自以为不入凡俗的江怀雪。

  他与江怀雪共同经历的一切,武夷山的云山雾罩,淮北的呼啸风雪,元夕夜的水光月色和绚烂焰火,他本以为这些可以永不褪色,如今都变得狰狞起来。

  他原来真的不算什么,甚至不足以在江怀雪浓墨重彩的情感之路上淡淡勾勒一笔。

  浑身隐隐作痛的伤提醒他不堪的往事,裴书锦像是想到了什么,睁开眼看向远处,低声道:“江湛,不是曾有容的孩子?”

  梁川用扇子敲着手心,摇头道:“那孩子是去年三月出生的,自然是项映晚的,但后来不知怎的养在了曾有容屋里,更对外宣称是曾有容的孩子,这其中发生了什么,自是不言而喻。”

  “家宅不宁,妻妾相争,不说曾有容,项映晚刚生了孩子不久,柳霏烟也才过门不到一年,三哥就托病在蓬莱别院避事将近一载,只回过江府那么两三次……啧,要我也头疼,还不如随她们闹腾去。”

  裴书锦蓦然想起上元节那日清风茶楼里闲论戏文,他本以为他们是戏外人,没想到竟连戏中人都不如。

  就如江怀雪所说,世上多的是痴情女子负心汉,始乱终弃刀刀见血的故事那么多,戏台上演的,已是些世间难得的真感情。

  江怀雪辜负的何止一人,便是在他辜负的人中,自己也不算有名有姓的那个吧。

  “多谢你告诉我这些。”裴书锦嘴唇干裂,面色苍白:“这一载朝夕,眼瞎心盲的竟是我,从未见识过真正的江怀雪。”

  梁川起身略显生疏地给他倒了杯茶,裴书锦十指也都上了药,捧着杯子都有些艰难,梁川面上浮出一丝酸楚,他伸手想触碰裴书锦的脊背,看到那隐隐露出的伤痕,终是握住拳头放下了手。

  “他对你不是全然没有真心,我去蓬莱别院谈淮河东道那笔生意,江家十几个掌柜整日为了四五个点的分成轮番扯皮,离开时我想试试三哥,用东道水库的承建权换你,其中利益可不是黄金万两能比的,没想到他竟动了气……”

  裴书锦十指略微颤抖地放下杯子,轻咳一声:“你是真心要换的吗?”

  梁川摇着扇子笑得心虚:“我是真心可惜你明珠暗投,可我又不像江怀雪一人独大只手遮天,我那家中兄弟争得厉害,要是真换了,家里人少不了要缴我的权,一顿毒打也是有的……”

  裴书锦本就为和缓气氛同他说笑,闻言也只是摇头浅笑了一下,并没有太过在意。

  梁川脸上黠笑意缓缓收敛起来,他看着裴书锦瘦削的肩膀,这是一个赤手空拳的普通人,甚至过于单薄和苍白,他知道裴书锦承受了多大痛苦,遍体鳞伤几乎让他置于死地,但却没见到他的一滴眼泪。

  梁川自裴书锦耳廓处缓缓抬手,将他垂下的发丝别到耳后,不知是说笑还是真心:“裴书锦,现在也不晚,你要是跟了我,这仇我就帮你报,来日方长,他江家我也不是惹不起的。”

  裴书锦只当他是在说笑,略微抬头从远处的镜子望见自己那副了无生气的苍白模样,愣了许久,低头哑声道:“便是从前,我这个人也没什么意思,遑论现在,意气全无,与个废人无异,就不要再提那些了吧。”

  梁川闻言面色一冷,像是读懂了言外之意,竟有些莫名恼怒:“又是这种狗屁托词!不还是放不下江怀雪吗?!他到底哪里好,那样机关算尽之人,全都待他忠贞不二,他便值得性命相托吗?!”

  一向嬉笑怒骂的纨绔公子哥儿梁川竟莫名其妙就变了脸色,他一向三哥长三哥短,口不择言时却好似对江怀雪颇有怨怼,裴书锦不禁都露出了意外之色。

  梁川自觉失态,很快恢复如常,合拢扇子,懒懒起身往门外去:“既然如此,我也无话好说了,竹庐的大夫会好好照顾你,你曾救我一命,如今我还了你,算是两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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