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孟茯苓的话让江倚晴的音量足足提高三倍, 这么说来,孟茯苓也是半魔,演这么一场贼喊捉贼的戏是有什么企图?
她反手就在孟茯苓身上下了一道禁制, 但转念一想,如若孟茯苓不是有什么苦衷,也不至于在千仙盟会时自投罗网。
“你有什么苦衷,都说出来。”
孟茯苓急道:“我没有苦衷, 父亲已经尽力在保护我了, 来此之前,我只是想再见一见他, 问清楚当年的事情。”
“若是过问当年事,见到你母亲也是一样。”
孟茯苓点点头:“……是,是, 也只能如此了。”
“既然这样,”荆澈道:“二公主, 孟姑娘,我们不如先和萧郁他们汇合。”
江倚晴望向他,奇怪道:“你为什么会想到先和萧郁他们汇合, 当务之急难道不是先追上眼前的这几个吗?”
荆澈:“……我们的任务是找出半魔的藏身点。”
“错!我们的任务是清缴半魔, 和——帮孟姑娘,谁能说这头棕熊和我们的任务没有关系呢,依我看, 不仅有关系,而且有很大关系, 虽说萧郁已经找到了半魔藏身点, 可你有没有听说过狡兔三窟的故事?”江倚晴一语道破:“你是担心萧郁会做什么事?”
荆澈抿抿唇,迟疑道:“其实我是担心萧郁。”
江倚晴白他一眼:“萧郁用得着你担心?”
“萧郁前些日子刚受了伤。”
“对, 所以他那边的人手是我们的好多好多好多倍。”
荆澈扭过脸,看了她一眼,江倚晴正微微歪头,对他笑得格外灿烂。,颇有一种压制住别人的得意。
荆澈:“………………”
荆澈:“……追。”
三人在山林间穿梭,脚印消失的时候,抬头一看,眼熟的门派制服眼熟的剑,萧郁就站在他们眼前。
四个人面面相觑:“………………”
萧郁见到他们也很惊讶,“你们来得这么快,那边有什么线索吗?”
江倚晴将今晚的经历和他们一路追来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又问萧郁有没有看见一只黑熊带着一队野狗和一个小孩。
“喏,”萧郁往旁边一侧身,露出山体上一个狭小的石洞口,“那里面,半魔藏身的总部。”
“你看到了?!”江倚晴不可置信,她本只是随口一问而已,“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半魔居然甩掉了我们,原来不过如此,可你为什么不拦住她?”
萧郁又一个侧身,无奈道:“拦不住。”
他身后,赵淮山靠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耷拉着脑袋,如同一朵蔫了的花,举起绑带吊着的胳膊打了个半死不活的招呼:“你们好啊。”
这位凌云阁大师兄都被欺负成这样?
江倚晴眨眨眼,眼中蕴含着跃跃欲试的光芒,“她的修为果然深不可测。”
“是里面的半魔深不可测。”萧郁纠正道。
荆澈到来后只刻意留心着他们的谈话,自己却没开口,直到听到萧郁这句,他悬着的心放下一半。
毕竟前不久他才嘱咐过自己,遇上半魔一定要及时除掉,看来这会儿也不迟。半魔的世界里也充斥着倾轧和屠戮,他并非对所有的半魔都抱有泛滥的同情心,只是同为半魔,难免会以己度人,想问一问他们是否自愿,想看一看他们是否真的其罪当诛。
一转眸,对上萧郁日有所思的视线,荆澈放下的心又悬起来。
可他神情依旧坦坦荡荡,本就没丰富的表情,保持这副冷冰冰的神色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萧郁很快又移开视线,仿佛方才对视一眼中的探究之色只是荆澈一人的错觉。
“这个洞口应该是被他们做了特殊的装置,我们的人一靠近就会有层出不穷的陷阱机关。”
江倚晴不屑道:“你拿他们没办法?这有何难,你一剑劈下去,什么陷阱机关也不顶用……”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机械地转头看向萧郁:“你真被那天的残余魔气伤及根本了?那我来,都闪开。”
江倚晴向前走几步,裙摆已经带起了轻盈的风,夜麒麟兽在她身后,张牙舞爪,跃跃欲试。
“二公主,”萧郁提醒她,“你的风掀不了山。”
江倚晴昂了昂脖颈,目光紧锁石洞口,“那你就看好了。”
手中折扇起势,霎时间树叶沙沙作响,远方已经传来阵阵风的呼啸声。
孟茯苓哪见过这种架势,在后面急得团团转,荆澈压了压眼底的情绪,退了几步,挨近她,轻声提醒道:“如果不想你母亲受伤,就将她拦下来。”
身边的人一愣,旋即箭步冲出去。
“就让我试试吧。”孟茯苓猛冲过去拽住江倚晴的胳膊,神色恳切,“二公主,请不要伤害……她,就让我试着进去交涉,毕竟我是她的女儿。”
“不怕她伤害你?”
“她不会。”
江倚晴皱眉看了她一眼,不知想到什么,转而收了扇子,“那好吧。”
话音刚落,几人的头顶结界传来一声巨大的撞击声。
这一声惊天动地,胜过龙吟虎啸,仿若地裂山崩,声浪的余威袭来,树林抖动,荆澈明显感觉到脚下踩着的土地都开始震颤。
“什么动静?”
萧郁抬头望了望,结界隔开的天色变幻出异常的流云,他神色变得凝重,道:“震元神钟,外面在用震元神钟。”
“什……”怔忡间,荆澈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这钟声与墨行舟联系的起来,不自觉地摸上腰间束着的敛华。
他要听到墨行舟的声音,立刻。
一只手倏然盖上了他的手背,带着一些力道,像是警告,也像是单纯的提醒,荆澈抬起头,萧郁正对着微微笑着:“荆师弟,不如你陪孟姑娘进去,有你陪着,孟姑娘不至于遇到危险,我们也好快些完成任务。”
荆澈不松手,萧郁也不松手,两人经脉上的灵力暗暗较劲,就这样无声地对峙。
荆澈感受到了萧郁的灵力,纯净、平缓,如涓涓流水淌过经脉,他已经完全恢复,绝不是江倚晴所说的被伤及了根本。
可他为什么不杀那些半魔,见到就杀,就像在飞舟上时,和他同自己说的那样。
萧郁也许已经猜到了些什么。
萧郁在他的脸上看出了几分微不可察的纠结,提醒道:“来南沧时,我也没有阻止那只狐狸上船。”
荆澈目光微动,深深看他一眼,松了手。
萧郁冲他会心一笑。
事情果然如猜测的一样,荆澈随孟茯苓进入石洞,也只是受到了更多的警告,并未有实质性的阻拦,但是荆澈也相应的拿出来一些诚意——任由他们用铁链束缚全身。
他们拿着异常精致的“武器”……准确来说是铁耙、菜刀等一些常见的物什,能称得上是攻击性强的只有一些崭新的砍刀。
他们外表上看来也和人族没有什么差别——其实本来就该没有什差别,否则也不可能混迹在人的族群之中,像荆澈一样魔的特征小时候掩盖不住,长大后也时而会冒出来的反而才是少数。
这“少数”是很有限的,而且往往都有一些特别的原因,所以……是什么原因让陈小姐完完全全地显示出熊的形态?
荆澈心底思索着事情,脸色依旧冷得吓人,态度偏偏好的出奇,半魔们拿着铁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据说他是外头大宗门的修者,专门来制服我们的,这……不会有诈吧?”
“我也觉得,老子这辈子就没见过被捆还这么配合的人!”
“废话!铁老三你这辈子捆过几个人!”
“那到底咋办嘛!”
“先捆了。”暗中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
“诶,好,快快快,捆吧捆吧。”
荆澈一边耳朵听着众半魔交头接耳,一边眼睛寻找着隐蔽的地方想要悄悄联系墨行舟,只有听见这道声音,他才分神来看一眼。
荆澈侧目,瞥见了从暗处走到清泉边上的一道瘦长的清影,她的目光没有分他一眼,正遥遥望着向她走去的孟茯苓,满眼都是孟茯苓。
刚才那道声音就是她的。
孟茯苓走向她,痴痴地,呆呆地,想要靠近,又驻足原地。
陈婉没说话,端庄地站着,只有眼泪不受控制地蓄上眼眶,源源不断的,兜不住,顺着面颊滑下来。
茯苓也哭了吗?也许哭了,也许没有,眼泪太满了,她看不清,她想她的小茯苓肯定是需要娘亲为她擦擦眼泪的吧,小时候胆子最小,一会儿看不见娘亲就要哭鼻子的。
朦胧的视线里,她看见茯苓唇齿开合。
她说:“我恨你。”
哗啦——
铁链响动,冰冷的触感袭上脚腕。
琢磨地太出神,某一根敏感的神经被触动,荆澈心停跳了一拍,来不及思考,身体就先做出反应,猛然挣动铁链。
“哎哟——”
铁老三受到波及,抱着肚子滚到了一边,众人受惊,以极快的速度团团将荆澈围上,不知谁从身后踹了一脚,荆澈故意踉跄了好几步,摔倒在角落里。
敛华的不安的铮鸣声自虚空中传入他的耳膜,荆澈自知理亏,并没有动手,他垂着头,释出灵力安抚剑灵,耳边萦绕着的是孟茯苓母女的争吵。
孟茯苓声泪俱下:“你明明没有死,这些年你明明每个月都会回家去和父亲团聚,可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认我,为什么每一次回家都要把我送到别人家里去,为什么要防着我像防着一个外人一样!你知道我有多恨你们吗,我恨你们为什么要生下我!”
陈婉拭去眼角的泪,哀叹道:“茯苓,母亲对不起你,可我……我也有我的难处。”
孟茯苓强压下喉间哽咽,冷笑一声:“迫不得已?被他们逼的吗?”
她伸手,指了一圈洞中的人。
“铁三爷、孟四叔、孟五叔、丹青大娘、付三嫂子,原来你们也都是怪物,这些年的日子不好过吧,南沧洲仙门宝地,我战战兢兢唯恐遇见修士的时候,你们也在东躲西藏吧?”
拥挤的石洞中鸦雀无声,从荆澈身边离开的一群人,齐齐看着她,目光有悲悯的,又责备的,有沉痛的,有偏开脸不忍看的,孟茯苓又转头看向陈婉,眼眶红红的,“可你和他们一样吗?”
陈婉道突然疯笑了一声:“我是和他们不一样,茯苓,你不明白,我是在赎罪啊!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我要躲着你吗,你看,她就是原因。”
她的背上爬着一个小小的婴孩,闭着眼睛,咯咯咯地笑着。
孟茯苓看见她,脸色霎时白了三分。
“这是从墓中带出来的孩子,她究竟是谁,为什么在我们家的墓地下?”
陈婉拍了拍肩头婴孩,婴孩停止了笑声,陈婉苦笑了一声,缓缓道:“若是没有她,便不有后面的一切了。
“你可知道,这世间半魔分几种?如今谈起半魔,都只知道是妖魔与人的后代,两界难容,可原本这些都不算的,谁决定自己的出身呢?只有一种是真正的半魔,就是像我一样,修为不够,于是吞食了人类才化人形的。
“说起来,她才是真正的陈家小姐。”
在陈婉沉静的叙述中,一段三十六年前的往事徐徐展开在孟茯苓眼前。
三十六年前,芙城陈家不着调的儿子在外面招惹上了外地的一个孀居的年轻寡妇,事迹传得满城风雨,陈老爷子知道后大发雷霆,差点打断了儿子的腿,勒令他不能出门,这位陈公子在家安分了大半年,眼看禁足的日子就望得到头了,这位女子抱着孩子找上了门,滴血验亲,的确是陈公子的亲骨肉。
陈老爷子最重门风,管不好自己儿子已经是他这辈子最大的耻辱了,断不能让门风也受辱,于是想了个折中的损招,要这女人抛弃孩子,重新安排一个清白的身份嫁进来。
这女子虽有舐犊之情,但为了前程也愿意狠下这条心。
于是这可怜的婴孩就这样被“偷”了去。
然而谁也没想到中间出了茬子,眼看手手里的香饽饽变成了烫手山芋,人贩子将她扔在冬日的山林中。
当时在林中有一只开了灵窍的黑熊,要再修炼个四十来年才能成魔,而若是吃个孩子,即刻便能顶她四十年的苦修。
那天之前,黑熊从来没想过走捷径。
可是遇见那个婴孩之后,黑熊便走不动道了,这个念头在她的心中迅速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反正这个孩子连哭声都没了,左右也活不过这一晚,何不助我成魔,说不准也算功德一件呢?而我也能让她早一点结束她在这漫漫寒夜里的痛苦,早点去走轮回路。
黑熊吞吃了那个孩子,可是最后还是因为修为不足,成了半魔。
那天她并没有幻化出自己想要的模样,而是变成了那个孩子的模样。天亮时来了个捡柴的妇人,将她捡回来了家,她像正常孩子一样长大,遇见了一个姓孟的小子,那小子发现了她的秘密,但是仍旧爱着她,后来她回到陈家,当年那个婴孩的冤魂竟然也跟了回来,带着通天的怨气。
“陈家对不起她,我也对不起她,于是我这么些年,一直都在带着她惩罚陈家那些人。”陈婉提起陈家,语气恨恨:“陈家,没有一个好东西,他们暗地里哄骗捉去了不少无辜的半魔,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们家里,还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她抬眸,哀求道:“茯苓,我知道你痛恨半魔,可你看看你身后的这群人,谁可曾害过你?我是自作孽,我认了,可他们不曾作孽,生来如此,为何被两界所不容?就算有所忌惮,也不该……不该赶尽杀绝啊!”
石洞内静得落针可闻。
不曾作孽,为何被世人不容?
耳畔回荡着这句话,荆澈吐出胸口郁结的一股浊气,他闭上眼,虚空中,通体银白的剑灵端坐剑尖,眼睫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透过这双眼睛,透过霜覆,他看见了此刻外面的世界。
魔物横行,日月失色。
墨行舟伫立在高楼,白衣墨发随风而扬,他平静地注视楼下一切生灵逃窜,注视着四面八方匆匆赶来布下天罗地网的仙门,通天锁如一条没有首尾的巨蛇在他的背后盘旋扭动,染着的斑斑血迹是巨蛇吐的信子。
一片黑雾缭绕之下,他像是来索命的无常。
变故突生,荆澈一时惊愕,不知该作何言语,寂静之后却听见墨行舟念他的名字。
“阿澈,”墨行舟温声唤他,像一只温热的手轻抚着他的脸颊:“你跟不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