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墨行舟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转而明白过来是阿澈想跟他较劲儿,故意取笑道:“不后悔,有什么可后悔的, 还是你想做点什么让我后悔的事?”
回答他的是粗重的呼喘息声,像某种在深夜里才敢放松警惕疗伤的兽。
墨行舟终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阿澈?”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荆澈像是魔怔了一样,眼睛盯着某一处一瞬不眨。
难道他的魔气不管用了?
墨行舟想碰碰他的眼皮, 动作却倏地顿在了空中——
荆澈扒着他的肩膀靠近了。
美味近在咫尺, 嗜血的本能在驱使着他靠近,在墨行舟的颈上嗅了嗅。
甜美的味血腥味之外, 他嗅到丝丝缕缕的淡香,沁人心脾,这香味仿佛埋在他的皮肤下面, 不细嗅根本闻不见。
心中的近乎失控的嗜血欲望莫名散去几分,眼前似乎飞过某个春日, 风中飞扬过的几瓣杏花。
断掉的弦又重新续上。
这么细的脖子,自己一口下去万一失控,断了怎么办……
何况一旦做了, 不就等于暴露了自己半魔的身份吗?他还没有准备好将这个秘密告诉别人, 尤其是……尤其是他。
为什么,好像并没有什么理由,只是一想到他会以那样看一个异类的眼神看待自己, 心里就会很难受。
像堵了棉花一样。
其实不就是血么,他自己的和墨行舟的又能有多大区别?大不了喝自己的。
他下了极大的决心, 索性闭眼不再看, 咬咬牙,又转过身背对着墨行舟, 头埋进枕头下,闷声道:“算了。”
墨行舟错愕过后,阿澈已经重新转过了身。
旁边的被子里鼓起一个鼓鼓的包,露出来的被枕头压的只有一点后脑勺,圆圆的像小动物,他奇道:“算了?怎么就算了,什么都还没说呢。”心想他原本还真打算做点什么啊,过来闻闻是什么意思?
他去掀荆澈的枕头,追问:“到底算了什么?”
荆澈死死压着枕头。
墨行舟又拿自己的手去冰他温热发红的后颈,指尖触上去的一瞬间,他感觉到荆澈汗毛乍起,倒吸了一口凉气。
然后他悄悄缩了缩脖子,还是没动。
墨行舟观察着自己结霜的指尖,突然问,“我会死吗?”
枕头下面传来闷闷的声音:“说不准。”
其实荆澈知道他不会,那把匕首是克他不假,但世上唯一能真正夺去他性命的法器是敛华剑。
墨行舟却在沉默中想到了以后。
他以后总归是要离开这个世界的,到那时候,呈现给世人的结果就是“死”,反正他是作恶多端的大反派,总不会有什么寿终正寝的好下场。
如果荆澈就是主角,那他最终是不是会死在荆澈的剑下呢?
“我死了你怎么办?”
“不怎么办。”
“会想我吗?”
“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
“……”
荆澈磨了磨尖牙,“闭嘴,睡觉。”
墨行舟拿出很好打商量的态度,“睡觉可以,转过来。”
荆澈还是不动。
墨行舟眼眸微微眯了眯,声音中便上带了几分不容抗拒的命令意味:“闻到血味了,转过来。”
荆澈后背一僵,掩饰地慌乱舔掉尖牙上的血迹。
然而还没等他考虑好对策,就被一股扑入鼻腔的浓郁的香甜气味给冲昏了头脑。
这股香甜勾得他稍有消退的嗜血欲再次疯狂地上漫,烧得他整个人像是着了火一样。
“转过来,给你咬。”
荆澈彻底愣住了。
他怎么会……
“别惊讶,还记得回忆阵的冰面么,你我打斗的那次,你在我手臂上留下了三道抓痕。”墨行舟淡淡道,他将胳膊上一直刻意用障眼法遮盖的三道抓痕露出来,伤口已经微微结痂,墨行舟观察了一下,另一手化魔气为利刃,毫不迟疑地划开旧伤,整个过程眉头皱也没皱一下。
血珠渗出来,很快连成线,沿着整条手臂游走。
“你大概是不记得了,被我掐得神志不清都不还手,也是为了遮掩这个?你本就是魔?”
对面的人终于转身,墨行舟看见他脸色隐忍得煞白,只有紧咬嘴唇是鲜红欲滴的,他的胳膊和自己的一样淌着血,上边布着的却不是刀伤,而是几道可怖的牙印。
荆澈犹豫地伸出手,拉起他流血的胳膊捧起到嘴边,张嘴露出森白的尖牙,墨行舟却又将手抽了回来。
荆澈:“?”
荆澈抬起头,眼中好像蒙了一层湿润的水雾,墨行舟在他无意识的注视中不自觉放柔了声音。
“别咬胳膊,”他微微仰了头,雪白脆弱的脖颈暴露在荆澈眼前,指尖轻点一下。
“这里甜。”
眼前人含雾的眸光瞬间变了,像一只小兽一样硬生生地撞上来,在床板上磕出了不小的声响,荆澈衔住了他的颈侧,猛地一口咬下去,细嫩的皮肤遇到他尖利的牙齿,一触即破,血液沿着唇角汩汩流下,尽数被他舔舐、吞下。
他垂涎这份近在咫尺的甘甜太久,一旦得到,像是沙漠里渴极了的人寻到水源一样,显得莽撞而不知轻重。
而他的血果然和自己的不一样,从根源上压制住那股魔族嗜血的本能,在缓解“月上蛾眉”的毒效上,比他的魔气还有用。
墨行舟的胳膊圈着他的腰,一会儿又揽上他的背,手覆在他的肩胛骨上,发觉阿澈看着是瘦削,但竟然也不算孱弱,身上还是有些肉的。
颈侧这块皮肉似乎都要被他撕咬下来,墨行舟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扑在身上的人后背一僵,随后动作放得及其轻缓。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平静下来。
荆澈舔了舔唇角,尖牙已经收了回去。
不想承认,但确实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视线中,墨行舟的颈侧被他留下了一圈牙印,很整齐,但也留下了两个深深的血窟窿,这么致命的伤,寻常人恐怕早就没命了,可墨行舟依旧神采奕奕。
“好了?”
“嗯。”
墨行舟侧枕在自己胳膊上,盯了他的脸半晌,突然伸手。
荆澈眼皮轻颤,没有躲开。
脸颊上一凉,墨行舟替他抹去了没擦干净的血。
“所以为什么会突然这样,你本就是魔?”
荆澈眸光黯淡了些。
“不想说就算了。”
这话听着像生气似的,荆澈心中慌了一瞬,抬头却撞进一双依然很温柔的眼睛,像月色下的波光粼粼的湖面。
墨行舟洞察了他的想法,心里有些无奈,说:“我说真的,不想说就不说了,我也不是非要窥探别人的秘密不可,像你,不也没问我夺舍魔尊做什么吗。”
窥探别人秘密的嗜好他真没有,相反,他内心是有点享受有好奇心未被满足的状态的,这对他来说很奇妙。
以往的每一个世界里,因为系统热衷于把接触过的每一个人物的资料都传输给他,上到这个人的祖宗十八代下到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事,就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荆澈是不一样的,他的秘密有好多。
荆澈垂眸静了半晌,很郑重地承诺道:“我想好了会告诉你。”
墨行舟对此一笑而过,觉得这孩子真是死心眼。
没想到几天后,他差不多都把这事忘了时,荆澈竟然又主动提起来。
那天是在一个秘境里——准确来说,是人造秘境。幻海九洲的秘境本是上古神兽陨落时遗落于天地之间的残灵和骸骨所化成的宝地,凶险无比却也蕴含天天材地宝,而南沧州为了这次的盛会,特意在南部森林区开辟出一大片场地,人工建造秘境,以供参加千仙盟会的各个仙门租借修炼,宣称能够以假乱真,墨行舟以风衍宗的名义租借了东南处最为僻静的一角。
至于风衍宗进入千仙盟会的资格,当然是如今勤勤恳恳当小弟的穆风扬熬了几个大夜替他们办好的。
在船上时,墨行舟说了打第二天起开始教荆澈,可是后面一直有事耽搁,他只传授了荆澈一些心法。
毒发的那天晚上过后,两人都各忙各的,墨行舟是去变卖赤琉璃花顺带打听消息,荆澈仍旧是早出晚归,不知在忙些什么,那天他却带来了一个墨行舟意想不到的东西。
“臂钏?”
墨行舟挑眉。
那是一只通体翻着流转着银白寒光的螺旋形臂钏,材质像银又不太像,做成一只栩栩如生的小蛇的形状,神态稚气而天真,很讨人喜欢,更别致的是,蛇口里还含着一朵玲珑剔透的杏花。
送他这个,是把他当姑娘了么?
“束脩礼。”荆澈神情自若地补充道。
墨行舟心情格外灿烂,管他什么礼,荆澈一些别出心裁的举动就已经让他很受用,嘴上却偏想逗他,说:
“这个时候才送师父束脩,晚了吧?”
荆澈果然抿了抿唇角,冷脸道:“不要还我。”
“没说不要,”墨行舟才不会给他,笑道:“只是遗憾,这么好的东西,既然迟早都是我的,怎么就没能早点到我手上呢,现在才拿到它,倒让我觉得以往没有它的每一天都是枉度了。”
荆澈心说谁信你的花言巧语,然而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还真被他这番鬼话取悦到了,懊恼之下,只好再发出一声冷哼以挽救自己的形象。
墨行舟将他的表情变换瞧得一清二楚,心中偷笑,又问:“你做的?”
“嗯。”
他嗯完,墨行舟又笑着瞧他,瞧得他耳廓发热,欲甩袖离去,墨行舟突然又轻声道:“我很喜欢,谢谢。”
他眼眸生的多情,又时常含着些轻佻放荡,叫人看了既不由自主被吸引又从心底畏惧,然而此时他的双目却亮的像星,温柔而真诚,荆澈与他对视了一眼便红了半张脸,扭头说:“不用……是该我来谢你,你跟我没有什么关系,还愿意这样帮我……这个臂钏是熔了霜覆重新锻造的,能压制你体内的极寒之气。”
墨行舟在试戴了一下,臂钏套进小臂上,仿佛有生命一般收紧到了最合适的大小,小蛇在阳光下显得更加鲜活有趣,嘴里含着的一朵珠玉所制的杏花隐隐流动着通透的白色光芒。
墨行舟眼梢带着笑,爱不释手得欣赏了好久,荆澈只看了一眼,便觉得有点不太衬得上他——任何珠玉都不及他的手臂皓洁无暇。
荆澈等他放下了衣袖,才撇开视线,低声说:“还有那天晚上你问我的话……其实我是半魔之体。”
墨行舟挑眉,对此表示:“哦,是这样啊。”
荆澈看他神色自若,惊讶之余,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静默了片刻,深吸一口气,说:“我不能骗你,你或许不知道,半魔意味着什么,世间众生都有自己的位置,唯独半魔没有,意味着你眼前站着的我,不能叫仙,不能叫魔,甚至不能称之为人,他就是别人口中的——”
眼前突然撞上坚硬的胸膛,荆澈僵住了。
“别说了,我都知道的。”
墨行舟抱住了他,把他的脸按在自己怀里,一手掰开他攥到颤抖的手,怜惜道:“别说了,我都知道。”
他来这里这么久,并非一无所知,半魔这样稀少而特殊的存在,他也略有耳闻,但没想到荆澈就是。
之所以是“略”有耳闻,是因为一般“半魔”这两个字会被替代成其他的,比如“杂种”“畜牲”。
半魔就半魔,又怎样?谁成天一口一个杂种的喊人,真该死。
“他们说错了,你不是。”
他抱着一种哄小孩的心态,语气很轻柔也很很坚定地重复:“你不是,不要害怕,你不是。”
荆澈在他的怀里抖得更厉害了。
那么他是谁呢?在入魔族后,他的一半痛苦来自于那个“墨行舟”,另一半痛苦则来自于恨。在入魔族前,他所有痛苦的根源几乎都来自于恨。
他怨恨自己素未谋面的生身父母,也痛恨自己没有一死了之的勇气。
某种程度上来讲,他该感谢那个“墨行舟”帮他分摊了恨意,让他在自我厌弃的同时,也找到了一些可以支撑他活下去的理由。
所有人都告诉他,他是一个没有身份的异类,现在有人来告诉他,他不是。
他不是,那么他是谁?
“是阿澈。”
头顶上传来不容置疑的声音,荆澈愣了。
墨行舟轻柔地抚了抚他的发顶,轻而缓的声音像一股来自未来的春风,使小小的幼苗终于顶破了冰层,闻到了未到的春的芬芳。
“是我的阿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