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的冰河蜿蜒至无垠的天际, 昏暗的天空下,冰面渐渐融化、流动,仿佛是水底开启了无数洞门, 在水面上旋转成大大小小无数的血红漩涡,将黑树的枝干统统绞入其中。
一双双血红的手扒着漩涡的边缘爬出,爬出来大的血人们高矮胖瘦不一、神色却如出一辙——兴奋地、狰狞地、仿若失智的饥渴,好像是在经历人生中最令人称道的时刻一样, 蚂蚁一般急躁不安又秩序井然地扑向河中央退无可退的两人, 那架势像是要活生生把他们撕成碎片。
恶鬼爬出地狱大概也不过就是如此场景。
荆澈耳尖的那抹红早已在寒风中散去,他劲松一般站立在迷雾重重的山巅, 眸中倒映着一面悬空的冰镜里密密麻麻的血人,手背上的青筋却随着河中央持剑的两人的变动的处境而忽隐忽现。
“担忧他们?你一路上都心不在焉,这时候倒是精神, ”墨行舟瞥了一眼冰镜中的情景,身体后仰, 倚在一块山头的巨石上,无奈道:“傻阿澈,你不过才认识他们多久。”
荆澈收回视线, 冷淡道:“没有。”
墨行舟没说话, 脸色苍白着倚靠着石头,要笑不笑地瞧着徒弟瘦削的脸。
果然,没过一会, 阿澈又板着脸,生硬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指哪件事, 杀了那些赌徒, 还是跟萧郁过不去。”
荆澈顿了一下,抬眸直视他, 说:“都有。”
墨行舟看向他,脸上的笑意在漫长的对视中淡去。
阿澈的眼睛像是两汪了无纤尘的冰泉。
这是他在人类身上见过最纯净的眼睛,他一度觉得,即便是在几万双满含仇恨的眼睛里,要找出一双比他恨得更纯粹的来,大约也是没有的。
他恨他。
一阵疼痛再次从后背蔓延到全身,让墨行舟不得不再次重视起来这总是被自己有意无意忽略掉的一点。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阿澈恨他。
身体里的魔气随着系统强制执行程序的撤销正在缓慢恢复正常,而后腰上那把奇怪的匕首留下的抑制他运行魔气的东西却还在发挥作用。
这道伤口在每一次魔气流淌过全身的时候都隐隐作痛,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他,眼前这个人,身上同样有一道他留下的禁制,每到蛾眉月初上云霄之时,要承受难以忍受的锥心之痛。
阿澈和他非但不是一条心,甚至连在一条船上都谈不上。
这一点让他没由来的烦躁。
他把烦躁的原因归结于事情脱离了他的掌控。
304是具有实体的系统,他仅仅用远程对宿主进行强制执行,那说明宿主的行为真的危及到了这个世界的存亡。
他当时在干什么?他差点杀了荆澈。
他从前无比相信自己的判断,可是304意识的突然出现让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找错了方向。
他必须再次返回那条河尝试寻找和304联系的方法,但宿主寻找系统远不如系统寻找宿主那么方便,找到的几率微乎其微,墨行舟还是决定先用自己的方式做个小测试。
荆澈看向他,坚定目光像是在无声诉说着他一定要得到一个合理的回答。
他想墨行舟也许会说是因为被楚小姐的情绪影响了,是想试探萧郁真正的实力......告诉他虽然他占据了魔头的身体但他并不是那个“墨行舟”......
但是对方只是满不在乎地轻笑了一声,说:“好玩啊。”
荆澈垂在身侧的手指下意识曲了一下,喉咙紧了紧,“什么?”
墨行舟抬了抬手,一缕血红的魔气从他的手指上绕下来,钻进了镜子里。
原本已经显露疲态的血人赌徒像是突然打了鸡血一样狂吼起来,再次将两人团团围困。
冷淡的眸光扫过水中和数量繁多的血人缠斗、明显力不从心的两人,墨行舟唇角勾起一抹残酷的笑,毫不在意地说:“好玩啊,我乐意,以后类似的事情不必再问,本尊做事不需要理由。”
他回答的理所当然,他的表情毫无破绽,仿佛关乎别人性命的事情不过就是一场取悦他的无聊游戏罢了。
可是再次听到这个回答,荆澈心中却不像上次那般深信不疑了。
“可你明明不是——”
“不是什么。”墨行舟打断他的话,转眸看向他,温声道:“阿澈,你在说什么呢。”
荆澈微怔。
“你......”
墨行舟再次漫不经心地打断他,“我说了,河中那番话都是胡言乱语,一句都当不得真。”
荆澈垂眸,默然片刻,低低地说了一声“好”,转身想走。
墨行舟连眼角弯起的弧度都仿若精心设计的一样,让他心中憋闷。
就在这时,他瞥见冰镜中的战况突变,峦山派的那名剑修突然拿剑刺向萧郁的后背!
萧郁和瞿水原本是背对背的站位,互为对方的盾,他没想到瞿师弟会突然反水,即使反应已经够迅速,胳膊却仍旧被结结实实地被刺了一剑。
“怎么会......”他和荆澈发出同样震惊的低喃。
“瞿师弟!你在做什么?!”
瞿水原本沉稳的脸上充斥着畏惧和狠毒,他哆哆嗦嗦地拿着剑,向萧郁乱砍,反反复复地说:“别怪我,别怪我,杀了你才能出去,杀了你才能出去,不是我想杀你的,不是我,不是我......”
萧郁抱着一只受伤的左臂,忍痛躲避着他的乱无章法的进攻,一边又要随时看顾着狗皮膏药一样甩不掉的血人,这种打法太糟心了,萧郁第一次感受到窝囊的滋味,即便他被誉为是同辈中的第一人,也很难在这种腹背受敌的情况下沾到光。
何况就灵力波动来看,眼前的人分明还是瞿水,他并不想出杀招来伤他。
墨行舟也看到了这一幕,笑说:“优柔寡断,他早已不是那个小剑修了。”
荆澈说:“我原以为你只是想试探他的实力,原来你竟然是想杀他。”
“别误会,这可不是我干的。记忆从来都不是真实的,回忆阵里的人又有几个是真的呢?”
又是类似的说辞,荆澈心中生出凉意,他已经不想再听了。
他身负敛华,转身走入重重迷雾。
“去哪?”墨行舟在身后喊他,故意调笑道:“为师身负重伤,你就这样走了?”
荆澈竟然真的停下了脚步。
他看见阿澈在雾中的轮廓,心中还纳闷为何他这次如此听话。
可是荆澈背对着他,似乎正在挣扎着什么,最后低声问:“你这么关注萧郁,那天去赌场,是为了他,进入这个阵里,也是为了他,对吗。”
墨行舟一愣,话语间带着一贯的漫不经心的笑音,说:“是啊,连你也看出来了。”
荆澈听不出什么情绪地,模糊地“嗯”了一声,匆匆离开了。
墨行舟知道他会去哪里,于是没有收那面冰镜。
他忽然回过神来的时候,才感觉自己竟然发了一会儿呆,冰镜里还是只有萧郁和瞿水的身影。
没意思。
他不知该做些什么,手臂上火辣辣的刺痛却一刻也不消停地刺激着他的神经。
他面不改色地撩开衣袖,莹白的小臂上有三道已经结痂的、深而长的抓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