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正当芒种,这是夏日的第三个气节,含章与小福眼看着行路一半了。

  过了清冷的几个州县之后,附近人烟渐渐多了起来,路上就时不时会碰到些卖货的行脚商,抑或在路边支摊子的简易茶棚。

  小福远远看着道口那个白色的小棚子,便高兴的朝含章说,“公子,前边好像是个茶棚子,咱们去歇一歇吧。”

  两人本就不急着赶路,尤其含章,什么上京求学,他就是想到处走一走而已,学塾的大门朝南还是朝北他都没研究过,索性,这一路不紧不慢,除了有时候风餐露宿之外,还挺悠闲自得。

  “行,顺便饮马。”说罢,两人直奔远处路口的白色茶棚。

  这处州县已然是平原居多,如今在播种的节气了,官道两边的田间地头,就有不少出来种田的农户,叫这广阔无垠的沃野,多了些生活的人气儿。

  茶摊不小,一应桌椅都有些旧,可见是开了许久的,但绝不脏,桌面都擦得亮堂堂的。

  有几个富余些的农户,劳作之余,累得口渴,也来喝喝茶,与熟悉的摊主聊聊天。

  “摊主,来壶好茶,外加两桶饮马水!”小福利落的安排,并打开包袱,拿出些烧鸡与干粮给含章吃。

  含章牵着马一到,茶摊子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嚯”的一声,眼前一亮。

  哪里来的小公子,温和又灵秀,真俊啊!他们就没见过这样的。

  含章也随和,几个带着草帽,穿着短打的老农来和他说话,他也笑眯眯的能跟人家聊起来。

  只不过农户们大多说的不是官话,有些当地的口音,含章听不太懂。

  但他依旧乐此不疲的和人家搭话,简直鸡同鸭讲。

  人家问他哪里人,他就答吃早饭了,人家问他上哪去,他就说他姓苏……

  茶摊里的人都善意的哄笑,觉得这小公子俊是俊,但怎么脑子好像不太好使的样子。

  摊主则端着大茶壶过来,边给含章倒茶,边笑骂着给他解围。

  “人家公子听不懂你们嘀嘀咕咕的家乡话哩,你们怎还好意思笑,当真找打!”

  含章这才知道他们笑什么,恍然大悟的拍脑袋,不过也不在意,众人都挺和善的,于是含章便依旧笑嘻嘻的和他们驴唇不对马嘴的闲聊。

  茶摊好像很火,因为没一会儿,含章抬头望的时候,就见不远处又来了一群人,也是奔着茶摊。

  那群人少说有十来个,为首的青年衣着很是讲究,看得出是志得意满的英才。

  小福也坐下喝茶吃鸡,他正啃着含章塞给自己的鸡腿,就见眼前的少爷端着茶杯忽然不动的,瞧着那群人歪着头仔细看,又疑惑,又不确定的“咦”了一声。

  小福顺着含章的目光往身后瞧,“怎么了少爷。”

  那群人里,为首的那个青年,走近茶摊后,也下马看含章。

  只是与含章不敢确认的样子不一样,那人一眼看到小福身后的含章,便抱着肩膀,歪着头倚着茶摊的木头柱子笑了。

  含章挠挠头,看了好一会儿,就见那人叹气,朝含章走过来。

  “我说苏含章,经年不见,你是真不认人呐!”

  含章惊讶极了,他赶紧站起身,指着青年,“啊!你,你你。”

  “你什么你,叫师兄!”

  来人正是傅彩生,他们年幼时在一个先生教诲之下,他又比含章年纪大些,从小便以师兄弟相称。

  “师兄!你怎么在这?这样巧。”

  傅彩生走过来,撩起衣摆,颇为讲究的坐在含章的茶桌前,“不是巧,我收到了你水路寄来的回信,知道你要在这里中转上京,这不就特来接应么。”

  含章还是不可思议,“那也巧!幸亏没错过去呢。”

  傅彩生只笑不语。

  含章是真的没认出来,“莫怪小弟难以辨认,实在是师兄你变化大。”

  傅彩生小时候性格有些内向敏感,又总被外头的人说长的丑,没少挨别人的欺负。但含章自己就不太在乎美丑之类的,反倒因为常年卧床养病,很珍惜这几个为数不多的小师兄弟。

  所以傅彩生总是来找含章玩,时而身上青青紫紫的,小含章就咳嗽着给他抹药。

  如今多年后再相见,竟都不敢相认了。

  傅彩生只是笑,并不多解释样貌的事情,反而颇为感慨的拍拍含章的肩膀。

  “幼年你病弱,出府都不能,信上说你好了,我还不信,这才带了好些人来接你,如今一看,小弟你自是吉人天相,百病皆消了。”

  这么多年未见,两人也不觉得生疏,总角之交,是要比旁的情谊亲近些。

  只是含章与傅彩生说话,总是不由自主的注意他这张美的过分张扬的脸。

  他不是没见过长的好看的,别说是各种人形的妖怪,就说那位龙君,就已经是最最英俊无俦的了。

  茶摊中的那些人也是惊异傅彩生锐利的美貌,但丝毫不敢接近说话,反而躲得远了些,不敢细瞧。

  叙旧一会儿,傅彩生就要带着含章一同上京。

  “京中书院有不少,我是知道你的,所以特地挑了一家先生开明的,虽说也为科考,但松懈些,等你去了,也好有时间出去玩。”

  含章一听也高兴,觉得正好,就拱手道谢。

  “离我府上也近,你住到我那正好有个照应,还方便。”

  含章不好意思,“这已经够麻烦师兄的啦,怎么还好意思上门去叨扰。”

  傅彩生摆手,叫随从上马,而后起身,“不缺你这一口吃的。”

  含章看着他师兄这一身绫罗绸缎,还有带着些睥睨的气势,看来是发迹了,于是就欣然的答应,他不和傅彩生见外。

  毕竟自己也就这几个朋友。

  说罢,傅彩生直接掏出一枚银锭子,放在桌上结了账,领着含章就走了。

  含章上马前,还不忘和棚子里的那几个农户笑着摆手告别。

  傅彩生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有了熟人带路,含章与小福就不用边走边问路了,省了不少时间。

  一路上傅彩生的随从都规矩极了,除了禀告些事由外,就从不多说,搞得小福也不好上前再和含章叽叽喳喳的说笑。

  小福眼珠子乱转,狠狠的挺直了腰板,他也得显出十分干练又威势的样子,不能给他家公子丢脸。

  反倒含章时不时回头看看红枣马上,绷的直直溜溜,一脸严肃的自家小厮,一脸莫名。

  赶路几天,傅彩生对含章很照顾,也挺用心。

  只是越走,反倒周围的路越荒凉,就连路边的茶摊子都看不到了,更不用说耕种的农户,而且含章放眼望去,已经是入夏了,怎么这一片都还是没什么绿意,干干枯枯。

  “师兄,这里是哪啊,咱们怎么越走越偏。”

  按理说临近上京,应该更繁华才对。

  傅彩生放慢了马速,和含章解释。

  “原本上京要从定华府走,但我们一行人来的时候,就遇到那里翻地龙,官道损毁了些,不好走。索性,咱们就取道曹县,正好我在曹县有一处小院子,咱们歇在那,方便些。”

  含章点头,“还好师兄来接我,不然我就要走定华府了。”

  而后含章又凑上去,和傅彩生聊天,傅彩生冷峻的面色稍解,看着含章,也笑得实心实意。

  傅彩生看着言笑晏晏的含章,想起从前,如今,这人还是小时候的那张脸,没怎么变,只是越长越俊秀,去了病容,更温温柔柔的容光焕发。

  性子也和从前一样。

  他并没有因多年的病痛折磨而歇斯底里,反而依旧通通透透的,赤子之心不变。

  傅彩生不知想到什么,又伸手去摸摸含章的脑袋,顺带弹了他一个脑瓜崩。

  含章“诶呦”一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自己骑着的白马倒是先发作了。

  只见那白马扭着脖子斜了傅彩生一眼,而后呲着大门牙,“吭哧”一口,就咬住了驮着傅彩生的那匹马,正咬在脖子上,疼的那马一甩脖子,“咴”了一声撒腿就狂跑。

  情况突然,含章也没料到,于是赶紧驾马去解救傅彩生,深怕他控不好马摔到。

  可等含章骑马跟上的时候,就听傅彩生爆喝一声,那匹疼的躁动的马忽然停了脚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还有点抖。

  傅彩生依旧低着头,漂亮的脸上鼓起些青筋,有些不太协调,仿佛是御马用力了。含章只觉得他师兄的马技真不错!

  他刚要道个歉,再夸一夸,却见他师兄脸侧好像有东西,黑黑的,于是就想上手去拿掉。

  但还没等碰到傅彩生的脸,他的手就被傅彩生捉住了,手劲儿很大。

  “师兄,你脸上有黑东西,我帮你擦一擦。”

  他小时候帮傅彩生擦药擦惯了,并不觉得生分。

  不过此时傅彩生转过头,面色已经恢复了正常,“瞎说,师兄就弹了你一下,瞧,不仅咬我的马,还要来掐我的脸,真记仇。”

  含章赶紧解释,“我才没有,不信我擦下来给你看!”

  只是转脸的功夫,黑东西就不见了,眼前只有他师兄那张美丽的没有丝毫瑕疵的脸。

  “咦?”含章这回百口莫辩。

  于是被傅彩生笑着怼噎了一路,小公子也没有丝毫反驳之力。

  暮色昏暗,众人终于赶到了曹县。

  含章看着他师兄口中的“小院子”,啧啧的拍傅彩生的肩膀。

  “师兄,小弟此番上京,吃定你家了,这叫吃大户,为民除害!”

  这处院子很大,隐在暮色中,虽然暗沉沉的,但院中的门廊檐角,足见工艺精致,价格不菲。

  只是建在曹县之外,与曹县那些小屋舍还挺远,单独成府。

  院中也有仆人,但很少,也都不说话,等众人进了门之后,院中才点了灯笼,明亮了些。

  招待一番,疲累的含章洗过了澡,和小福一人一间房,安安稳稳的睡了。

  只是马厩里的白马可不安稳,他来回跺跺脚,也不吃草,悄声和旁边的红枣马打听。

  “诶?这不是阳泽附近么,小公子到这干什么,怪祟气的。”

  红枣马摇摇头,“路过?不知道咱们好好看着便是了。”

  深夜,床上的含章眉头紧缩,浑身紧绷,像是魇住了。

  他陷落在幽深的梦境里,梦里,像是有团黑影,叫自己连手指都动不了,梦里,到处是尸山血海,塌天陷地。

  他看见所有自己认识的妖怪,都血淋淋的朝他求救,他想救,但根本动不了,牙都要咬碎了。

  太过真实了,他鼻尖都是血腥味儿,叫人觉得这不是梦,而是现实。

  而后,废墟的最深处,他看见了那个男人,那人一身血肉模糊,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含章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凉了,他大叫一声,终于从梦境中醒来,喘着气翻身从床上起来。

  他满身大汗,根本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

  李孟津,李孟津他!

  含章尚且还穿着单衣,他跌跌撞撞的从屋里跑出来,穿过重重叠叠陌生的长廊,直赤着脚跑到空旷的中庭。

  明月当空,院中寂静无声,他心中害怕极了,忍不住大喊。

  “李,李孟津!李孟津!”

  龙君的姓名,无人知晓,也无人敢叫出口,那有施云随雨的威能。

  于是,只一小会儿,浮云便如纱一般薄薄的笼着月亮,原本晴朗的夜里,丝丝缕缕的下起了小雨。

  雨滴轻轻柔柔,像雾一样,清清凉凉的拂在含章脸上。

  让小公子终于平静了些,稍稍缓过了神。

  刚刚,那只是一个噩梦而已。

  也对,那人那样厉害,高高在上,万妖臣服,谁又能伤的了他呢?

  自己一介凡人,不要妄自揣测。

  含章腿有些软,他无力的倚在廊柱下,伸手,掌心默默的接着小雨。

  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你的名字能呼风唤雨,你的名字能斗换星移。

  而我的身上只有山穷水尽,生死疲劳,在尘世中无限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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