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黑沉,一场暴雨将要到来。
魏元景正喝着酒,却被急着收摊回家的小摊赶走,而后提着酒壶,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看着人群来来往往,都慌忙地奔赴家中,他更觉悲凉。
他没有家,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了。
自己就像个笑话,努力了这么久,最后却发现仇人竟是自己曾经最信任的亲人,可自己却还没有勇气替他们报仇。
兜兜转转,好像一事无成。
魏元景仰头看着天空,几滴雨接连打在脸上,冰冷刺骨,从脸颊上流下来,像眼泪一样。
魏元景忍不住苦笑了一声,一口饮尽酒水,而后雷鸣几声,狂雨接踵而至。
魏元景就这么麻木地走在路上,被雨水浇了个透,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又该怎么办。
程府。
“下大雨了!”月儿道。
程也安看了眼窗外,心神不宁。
阉党尽数被捕,关于十年前的琅琊王氏一族的案情,听说赵祥忠也认下了,一切都将尘埃落定,可为何迟迟不见魏元景,也听不到他的消息。
程也安总觉得心里不安,又思及昏迷前对魏元景表明心意,也不知日后该如何面对。
心里一团乱麻,弄得自己左顾右盼,瞻前顾后。
这时,一个下人跑过来道:“郡主,成王殿下醉倒在咱们府邸前了,一直喊着您的名字,拽也拽不进来,怎么说也不听。”
程也安心猛地一跳,起身急往外走。
月儿忙拿着伞追过去:“郡主!打伞打伞!”
外面瓢泼大雨地下着,虽打着伞,但程也安一路跑得急,衣服也湿了许多。
到了门口,就见魏元景浑身湿透地倚着门槛,一群人拽着要去扶他,他偏不动,瞪着那些下人嚷嚷道:“我不去!我哪儿也不去!我就要见程也安!”
扭头见程也安来了,张牙舞爪的样子忽然全卸掉了,红着眼睛看着程也安走过来,咬着牙,嘴唇颤抖,又像极力在克制什么。
程也安蹲在魏元景身边,第一次看见魏元景在这么多人面前如此狼狈脆弱的模样,和贡生案那次不同,现在魏元景好像被击碎了一般,他的痛苦与这大雨一样漫天倾泻,声势浩大,雨幕之下,没有人能避免被打湿衣角。
“也安,也安……”魏元景紧紧抱住程也安,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与冰冷的雨水不同,滚烫的眼泪无声地打湿了程也安肩膀的衣裳。
程也安莫名地跟着一阵阵心绞,他顾不得其他,也紧紧抱住魏元景,一遍遍地回应他。
“我在。魏元景,我在这儿。”
将人哄到房间,换了干净的衣裳,在温热的房间里,魏元景昏睡过去了。
程也安也换下湿衣服,看了眼睡着的魏元景,对月儿道:“去成王府把吴通喊过来。”
见了月儿,吴通才知道他家殿下在外面丢了人,便后悔当初没有跟着魏元景,让他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在街上闲逛,于是冒着雨就赶过来了。
程也安一逼问一恐吓,什么不该说不能说的,吴通便全都说了。
程也安瞬间就理解了魏元景为何这般模样。
大仇得报却并无喜悦,反而更加痛苦。至亲之人害死至亲之人,让夹在中间的人最饱受折磨。
魏元景的命运为何这般悲苦,十年潜蛰,终于实现夙愿,到头来还有噩耗等着他,这些偏偏让他一个人承受。
他看似隐忍坚强,不过是自我塑造的躯壳,不敢说苦累与脆弱,一个人强撑,走到今日,其中有多少无法想象的不易。
程也安听魏元景讲过他在北境的十年,可短短几句话概括不了十年的艰辛,北境再好,他也忘不掉他失去的一切和背负的责任。十年里,他终究是无法卸下负担,像翅膀被捆上石头的鹰隼,凭借自己的力量飞了起来,看似风光,看似强大,但石头还在,飞的越高,飞得越远,只会越累越痛,可这些只有他自己知道。
一想到这里,程也安就觉得心疼,心脏忍不住隐隐作痛,呼吸也觉得艰难。
如果他们能早些认识,他便可以替魏元景承担一些,那该多好。
刑部的大堂上,卓文青带着李彦几人替太子传达案件旨意,也帮着搜集阉党罪证。
因卓文青是太子心腹,太子将要登基,首先要提拔的就是卓文青,所以卓文青如今也算是人人要攀附的重臣了,众人皆敬他几分。
几人正喝着茶,一下人匆忙来传:“尚书,东厂的潭千户潭深,死了。”
喝茶的手一顿,卓文青不动声色地眼眸颤动了一下。
刑部尚书翁鸣愣了一下:“怎么死的?”
下人道:“还没找仵作验尸。”
翁鸣想了想,起身道:“我先去看看,卓侍郎,先行一步了。”
卓文青放下茶杯,却道:“我随翁尚书一起去看看。”
翁鸣迟疑了一下,太子全权负责此案,卓文青虽是吏部侍郎,但却是太子的人,过问此事也情有可原。
“好,卓侍郎,请。”
几人一同到了牢房,牢房墙上只有一方窄小的窗户,外面瓢泼大雨,窗户透不出一点光亮,反而传来嘈杂的雨声,显得这狭小的牢房也有些闷沉拥挤。
而潭深就躺在冰冷的地上,手里紧紧握着什么东西。
“把他的手掰开。”翁鸣吩咐道。
潭深的手握的紧,下人弄了半天,才把他的手掰开,是个白玉镂雕香囊,雕的是朵玉兰花。
下人把东西递给翁鸣,翁鸣端详着,一边道:“怎么还让他留着东西?”
进牢房前要搜身,什么东西也不能带,翁鸣这是责备下面的人。
牢房的狱头忙道:“许是贴身放的,下面的人不仔细,没搜出来。”
李彦却莫名觉得这东西眼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正回想时,卓文青道:“我看看。”
翁鸣递过去,卓文青拿过来,看着这熟悉的白玉镂雕香囊,想起把这香囊送给潭深时,他惊讶惶恐的样子,以及他沉默良久,不敢抬头却又执着地说“我不能背叛他”的样子。
真是个固执的人啊。
卓文青忍不住想,若他还活着,真想问问他后不后悔,恐怕他也是一句,不后悔吧。
卓文青凑过去闻了闻那香囊,闻到一股淡淡的熟悉的苦味,这是东厂常用的毒药断肠散。
“断肠散,服毒自尽。”卓文青毫无波澜地陈述道。
翁鸣道:“既如此,也已经审过了,便扔去乱葬岗吧。”
对于这罪孽深重、无数命案在身的宦官,没有斩首示众、千刀万剐已是幸运。其他人也没有异议,下人应一声,要去挪动尸体。
卓文青却道:“等雨停了,找个地方,埋了吧。”
其他人皆是一愣,纷纷看向翁鸣。
“卓侍郎?”翁鸣不解。
卓文青却没有回答,转身道:“至于其他人,卓某提醒一句,翁尚书还是要多加看管,不能再出现意外,否则太子过问起来,翁尚书该如何面对?”
翁鸣明了,对下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等雨停了,按照卓文青的意思去办,然后与卓文青一同出去,一边道:“多谢卓侍郎提醒。”
李彦跟在后面,有些跑神,余光瞥见卓文青不动声色地将那白玉镂雕香囊放到袖中,忽然想起,这香囊见卓文青从袖子里掉出来过,只一次,便再没有见过。
李彦忽然一愣,卓侍郎和潭千户认识?
人群都跟着卓文青离开,李彦扭头看了一眼那狭小的牢房,按下心中疑问,也跟了上去。
下了一天,临近黄昏,雨终于停了。
魏元景也醒了。
魏元景挣扎着坐起来,揉了揉太阳穴,醉酒又淋雨的感觉的确有些难受。
抬眸,看见程也安递过来一碗热茶。
“喝了。”程也安不容拒绝。
魏元景立即接过来喝了,脑海里回想起昨天在程府门口耍酒疯的画面,突然一阵头疼,头也羞于抬了,把茶杯默默放回去,也不敢扭头去看程也安。
“我已经知道了。魏元景,这不是你的错。”
魏元景看向程也安,程也安也定定地看着魏元景,眼里是不容怀疑的坚定,“你已经做的足够好了,命运弄人,不怪你。其实,我们大部分人都被命运捉弄着,往往无法得偿所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不低头不认输,但也不敢报太大希望,那么所有得到的,都是悲中之喜,足够慰藉。你帮琅琊王氏一族洗清冤情,帮大晋重塑朝堂政局,已经做的足够好了。”
程也安的语气平和却字字入肺腑,眼眸清澈如水,像驱散一切浑浊,透明干净、发自内心的箴言,莫名地有让人信服的力量。
魏元景眼睛一红,昨天那种委屈痛苦的酸涩感又涌上心头。
他极少流泪,他不想如此,眼泪好像总是属于弱者的东西,他克制着,不想在程也安面前当个弱者。
程也安走近他道:“不要再逼你自己了,魏元景,你不觉得自己太累了吗?放过你自己吧,把这一切都告诉太子殿下,让他去处理,或许他处理的比你更好。”
魏元景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可怜脆弱,想笑一下,却扯出一个极难看的笑容:“好。”
程也安却看不得他这样,忍不住又走近一点,抱住魏元景。
魏元景身子一僵,顿时混乱起来,程也安主动抱他了。
第一次,破天荒的第一次。
魏元景心跳的厉害,一时语塞,也不敢乱动,却又想起在虎头峡谷底,程也安表明心意的话。
“也安……在谷底,你说的话还记得吗?”
程也安立即清醒了半分,松开抱着魏元景的手,退后了一步,余光瞥见魏元景失落的神色,又思及魏元景刚刚经历悲痛,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程也安垂着眼眸,只能道:“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魏元景见程也安退避,不敢逼他,只道:“好”,然后起身往外走,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程也安一眼,说了句“我走了,不急。”
程也安应了一声,心却又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