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一天,直到夜深,上书房里面才传来消息,说魏元景醒了,但又昏睡过去,不过已没有什么大碍,后面小心照料就好。
晋灵帝让程也安和魏元恩不必再等,早些回去,两人只好先行离开。
程也安终于松了口气,一夜未眠,加上一直吊着精神等消息,如今一松懈,便觉得浑身疲惫,程也安回了寿康宫,把消息告诉太后,等着明日太后去劝说陛下,若只能救林子书一个人,他也知足了。
天将亮,众大臣上朝,过于安静的氛围似乎更令人不安,众人心神不宁,不知贡生案究竟会有何变故?
明德殿上。
吏部侍郎卓文青与御史台监察御史陆建林等人纷纷上书痛斥东厂。
卓文青道:“陛下,东厂办案,但却枉顾人命,昨日已死了九名贡生,皆是杰出之辈,这是朝廷之损失啊!”
赵楷道:“那卓侍郎的意思是,才能高过品德?他们干涉朝政,不分是非,对陛下不敬,日后就算他们入仕,我看也当不了什么忠臣!”
卓文青怒道:“那请问,赵督主的案子有什么进展了吗?我等只见兴师动众,杀人放火,却不见赵督主找出凶手,若是赵督主能力不行,难堪重任,不如请辞,让案于贤!”
赵楷神色渐沉,正欲辩驳。
晋灵帝却拍案怒道:“够了!”
晋灵帝冷冷地扫视了底下的大臣们,大都垂眸不语,各怀心思,不敢发声。
天下人皆说帝王掌握着所有人的生死大权,至高无上,可随心所欲,但其实帝王也身不由己。自他坐上这个位置后,便一直受万民审判,被百官监视,他不得不护国土内百姓安康,不得不协调百官党派之争,稳固朝堂,他需兼顾后宫和谐,又需不断警醒自己,每日都在煎熬之中。
所以有些事情就算是错,他也不得不去做。
他坐在万人之上的高位上,注定孤独,注定需比所有人看得远,也要更无情清醒。一路走来,百官争斗,他扶持阉党,将东厂打造为牵制百官的牢笼,来稳固帝位,维系朝堂局面平衡,其中对错,无法辩明。
古往今来,没有一个帝王能得到所有人的认可,注定褒贬不一。可他们都是孤独疲惫的,晋灵帝也一样,他已年老,年少登基,睥睨天下的雄心壮志已被岁月消磨殆尽,当年一手帝王之术,自信披靡,如今已身心俱疲。争休不止,不得安宁,无人理解,一直身处漩涡之中,他早已疲倦。
今日他特意召了太子上朝,已心有打算。
太子年盛,迟早登基,自己该逐渐退离,为下一任帝王铺路,而自己一手缔造的东厂不该成为遏制太子的绊脚石。
晋灵帝看了看魏元恩,道:“此贡生案,交由太子主审,刑部协助,东厂做好交接。”
“儿臣遵旨!”魏元恩上前道。
赵楷和赵祥忠皆是一愣,赵楷刚想辩驳,远处一阵急促的鼓声打断了他。
崇文殿上,所有大臣皆面露疑惑,往殿外看去,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是击鼓鸣冤,而登闻鼓已十几年没有被人敲响过了。
神策军前来上报道:“陛下,宫门外击鼓者是礼部尚书文彦道!”
晋灵帝蹙眉不悦,在上书房跪了一夜晕倒,回家才休息了一天,便又来生什么事?果真是个出了名的老顽固。
“把他召进来。”
片刻,文彦道白发苍苍,却步履坚定,未着官服,而是穿着一身素白长衫,走到殿中,朝晋灵帝跪下,三叩九拜,行了个大礼。
“文彦道,你这是干什么?你替谁申冤?若是那些贡生,便不必再谈!”
文彦道挺直着腰板看向陛下,扬声道:“错!陛下,今日臣是来替陛下申冤!替东厂申冤!”
众大臣皆面露疑惑,赵楷眯眼看着文彦道,觉得他已经疯了。
“你是何意?”晋灵帝也觉得困惑。
文彦道继续扬声道:“臣十八岁考中状元,被先帝钦点翰林远直学士,后入内阁,替先帝处理朝政,三十岁便做到了礼部尚书的位置,这是何等的成就啊!荣宠至极,臣越加骄傲放纵,性子本就顽固不化,便得罪了许多人。陛下登基以来,东厂得陛下信赖,宦官干政,臣不满,私下总有微词,愈加愤愤不平,致使职务上多次出错,便屡遭贬谪,仕途坎坷,跌落谷底,所以,臣恨!臣不甘!便逐渐记恨陛下与东厂,直到重回京都,再次担任礼部尚书,臣一直在找机会报仇!终于,臣等到了!
臣写了那篇《混沌赋》,故意指责陛下,谩骂东厂,甚至试图挑起争端,并利用国子监讲师的身份,威逼诱导学生们对抗朝堂,迷惑真相!
如今,臣终于报仇了,可当臣在乱葬岗看见那些学生们的尸体时,臣突然后悔了,臣不该利用他们,臣枉为人道!!他们尊臣为师,信任臣,追随臣,臣却没能保护他们,反而把他们推入死亡之地!他们本该有大好前途,却全都毁在了臣的手里!
臣良心不安啊!臣昨夜寝食难眠,今日特来击鼓鸣冤,陛下与东厂受臣蒙害,贡生们受臣牵连,实在冤枉,臣罪该万死,请求陛下赐臣一死!”
一场自我声讨,淋漓尽致,从头到尾,声音激昂慷慨,不断一声。
是陈罪,但却是救赎。
文彦道扑倒在地,良久不起,四下一片寂静,没人相信文彦道的话,他们皆明白,文彦道是来替贡生们顶罪的,凶手不出,案子永远无法结束,便会有更多人死去。
文彦道揽罪于一身,穿白衫进殿,便没有给自己留后路。
晋灵帝的内心也良久不平,“文彦道,何至于此啊?”
文彦道直起身子,双目平静从容地看着晋灵帝,只道:“是臣终于想明白了!臣活这一辈子,却一直深陷迷途,总以为这世间事非黑即白,一人之力可以胜天!但殊不知,有些事说不清楚,看不明白,人力也往往如蜉蝣撼大树,总是徒劳。
可臣回首往事,却觉幸哉!当年得先帝欣赏,钦点状元,少年得志,意气风发!后郁郁寡欢,深陷囹圄,是陛下召臣回京,给了臣重生的机会!”
文彦道拱手看向晋灵帝,目光闪烁,似有泪光:“如此一生,臣,了无遗憾!”
文彦道俯下身深深一拜,而后忽然起身,冲向殿前台阶,一头闷撞,倒在殿上,鲜血顺着额头眼窝,流到玉阶上。
四周一片惊呼,却都未反应过来,唯有魏元恩急急去抓文彦道的衣袖:“文尚书!”
衣袖擦指而过,生命戛然而止。
晋灵帝抓住了案边,睁大了眼看着殿下之人,一身白衣,至纯至刚,如白纸无痕,却写满决绝。
消息瞬间传出,贡生案凶手伏法,乃是礼部尚书文彦道,已自裁而亡。贡生们虽不是主谋,但亦传言鼓动人心,需按律受罚。
消息一出,四下轰动,不知真相的百姓们有不少谩骂文彦道,说他藏得深,竟是豺狼虎豹的野心人物,难听的更甚,也有保持怀疑的,有点不太相信正直一生的人会突然被揭开面皮,成了心思叵测的恶人。
众说纷纭,只有少数人知道真相。
程也安与魏元景等人皆吃了一惊,被文彦道的大义行为震撼,无法言语,但罪人连丧事也无法举办,太子魏元恩给文彦道买了上好棺材,将其偷偷掩埋,墓碑只有“文彦道之墓”五个字,生平事迹无法刻碑明说,一生早早收尾,日后史书上恐怕也要将其定义为奸臣罪人,清白正直一生,最后却甘愿承受千古骂名。
其学生和同僚等人不少都偷偷过来到他墓前祭悼,后魏元景在宫中休养了两天,出宫后也撑着病躯,前来给他磕了头,敬了一杯赔罪酒。
贡生案转交太子主审,刑部协助。几日后,最终裁决如下。
文彦道殿上主动承认罪行,念其一生为官,兢兢业业,便开恩其家人不被牵连。参与风波的贡生们按罪行不同,免除科举资格或取消此次会试成绩,未参与者则继续参加殿试。
结案后,卓习远只是取消此次会试成绩,被完好释放。
卓文青前来东厂接卓习远,卓习远虽保住了一条命,但在东厂也受了不小的责罚,此时身形消瘦,脸色苍白,神情恹恹,走路还有点跛,卓文青扶着他上了马车。
远处,谭深偷偷看着卓文青的背影,看着他上了马车,才安心地离开。
坐了马车,卓习远发着呆,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显然受了不小打击。
“后悔吗?”卓文青道。
卓习远愣愣地看向卓文青,瞳孔慢慢聚焦,而后有了光亮,卓习远竟道:“不后悔。”
“若有下次,我依然会挺身而出。”
卓文青有一瞬地吃惊,没想到卓习远会这样回答,东厂的刑罚可是会让人脱胎换骨,再高傲的人也会磕头认罪,再正义的人也会颠倒黑白,卓文青以为经历这么一遭,卓习远会怕了,会退缩。
“失了功名也不怕?也不怕死?”
卓习远轻笑一声,竟有些自嘲的意味:“以前恐怕会犹豫,但东厂经历了一遍,才知什么叫生不如死,痛苦不堪,在那个阎王殿,可以扭转一切是非,如此下去,大晋必乱,这乱火烧起来,没人可以躲过,我也一样,届时覆水难收,功名又有何用?怕死又有什么办法?”
卓文青有些欣慰,忽觉得卓习远脱去一身稚气傲气,成熟稳重许多,也担得起风雨艰险,卓文青有些放心了,这样的卓习远不会轻易被打倒,也必将成就一番功名。
“好,习远,三年后,我们京都再会。”
卓习远扭头冲卓文青笑了笑,那笑里包含了太多,不过是沧海桑田,千帆过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