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科尔那钦回到斡罗部的时候, 刚好是冬十一月。

  朝弋带领部族内的精锐勇士亲自到西南圈围外迎接了他,冬日的西北草原上寒风凛冽、满地白霜,勇士们也都穿上了翻毛领的厚毡。

  科尔那钦策马上前, 一跃下马后给了兄长一个大大的拥抱,而朝弋也反手拉过他来重重拍了后背。

  两人搭着肩膀哈哈笑着往部落深处走,“王庭的事情翟王都听说了,这边倒一切顺利, 你放心。”

  科尔那钦点点头, 微敛了脸上的笑容, 摇头有些自责,“是我大意心急, 事情办得也不够周全。”

  朝弋拍拍他肩膀, 让他不用再提,“我们准备了上好的酒肉,要给你接风洗尘, 走!别想那些丧气事!”

  两人一齐走进毡帐, 身后的马匹等自然有奴隶来收拾, 斡罗部翟王并未出面, 勇士们只看见朝弋带着科尔那钦走进了翟王的中帐。

  两人在中帐内待了一会儿, 出来后就到了朝弋准备好的大帐内, 女奴们端着大盘的菜肴进进出出,其他奴隶则搬酒坛。

  毡包顶上白烟阵阵, 烤羊肉的香味四溢, 酒香更是一阵阵从起落的门帘中飘散出。

  朝弋抱着酒坛,与科尔那钦连碰三次后, 两人才正色、谈起之后的打算:

  “蒙克的消息要紧,若是赛赫敕纳不愿意到极北, 我大可以用这消息逼他北上。”

  朝弋想到狼主在乎遏讫的那些传言,点了点头。

  “蒙克也已经按着我们商定的计划,在南方草原上递出消息,我们找的那位商人也已经到了乞颜部了。”

  科尔那钦当地放下酒坛,兴奋地一抹嘴,“我就不信他能不来!”

  朝弋沉眉,整理了一番前因后果,得出结论,“所以,你们是打算和……汉人皇帝合作?”

  “不,不是我们,”科尔那钦摇头,“是札兰台部,汉人皇帝还没本事联络到我们。”

  朝弋明白他的意思——

  若是事败,那勾连汉人的就是本来已经对同族兵戎相见的札兰台部,碍不着他们斡罗部什么事。

  汉人皇帝在送国师顾承宴出嫁前,给他一杯下了毒的践行酒,就是为了将来他稳定了朝局、能再逼顾承宴回去。

  如今他找上札兰台部合作,是希望札兰台部能放汉人大军过南部草原北上,直逼王庭夺回他们的国师。

  凌煋料不到草原上那么多的纷争变化,他顶多能打听到札兰台部曾经图谋狼主之位。

  所以,一开始凌煋和蒙克谈的条件,就是他助蒙克得到狼主之位,而蒙克帮忙替他夺回顾承宴。

  蒙克和他的父亲到底不一样,老翟王一身戎马,血脉中流淌的都是战斗和血性,宁愿战死也绝不苟活。

  相反,蒙克是情愿赖活着,也不愿意早死一天。

  他自认自己当不上这个狼主,所以就从中卖了这个好给科尔那钦,并且将凌煋的筹谋和盘托出。

  “汉人皇帝只求顾承宴?”朝弋不太相信,“就没有别的要求?”

  科尔那钦摇摇头,戏谑道:“要么,是我们这位小额维太有本事,哄得这么多位皇帝爱他爱得团团转。”

  “要么,就是札兰台·蒙克对我们有所保留,还想着给自己留一线生机,不过我看他那胆小如鼠的模样,也不像是能想那么周全。”

  朝弋皱皱眉,最终举起酒坛大大灌了一口。

  “啧——”科尔那钦抓起一只烤羊腿撕啃了两口,“不过中原皇帝也够狠的……”

  听蒙克说,顾承宴一身伤病,本来有机会能够治好的,但皇帝为了长留他在身边,故意制造意外、弄死了那位能治好他病症的神医。

  科尔那钦摇摇头,“真是疯子。”

  朝弋点头,在心底多少有点可怜顾承宴了。

  “圣山上的布置都妥当吧,没叫附近牧民发现什么吧?”

  “放心,我们是从西坡趁着夜色偷偷运上去的,牧民没不会发现,而且西坡是迎风的一面,足迹会被次日的风雪掩埋,一丝痕迹也没落下。”

  “萨满也一早算出来,说到月底会有两场大风雪,我们到时候可以先试试,看看效果如何。”

  朝弋说着,又忍不住补充道:

  “只是,若那小狼主当真听信了我们的那些话,来到了圣山、到了极北,跟着他上山那些牧民百姓,不是也……”

  斡罗部的计划,乃是将数以百车的黑|火|药送到山巅雪线之下暗藏,然后用掺了石蜡、涂过黑油的引线点燃。

  他们试过,闷在厚雪中的爆炸声就好像是滚滚激雷,若是正巧遇上天空中乌云汇聚,便是分辨不出。

  圣山经常雪崩,只要引燃了引线,让雪块崩落,整个山巅上的雪都会往下流动,到时候必定能把山上所有人活埋。

  只要能说动赛赫敕纳他们到达圣山,恢复鄂博山祭,那就能在山祭这日,制造一场“意外”。

  到时,再请萨满出来指认——

  说这一切都是山神震怒,是腾格里降下的惩罚,是赛赫敕纳这狼主德不配位。

  自然,由不得百姓不信服。

  赛赫敕纳一死,草原上能继承狼主位的人就只剩下科尔那钦,那剩下的一切,也就顺理成章起来。

  “唉……”

  不知想到什么,科尔那钦抱着羊腿啃了两口,突然看着某个方向目光放空起来。

  “怎么了?”朝弋招呼人上来换新的酒坛,“筹谋多年,眼看就能替额维报仇,好端端的叹什么气?”

  科尔那钦低头垂眸一笑,“兄长不明白,我只是……想到了顾承宴。”

  “顾承宴?”朝弋皱眉,“你想他做什么?”

  “我只是在想……”科尔那钦舔了舔唇瓣,“汉人皇帝、先狼主,还有我这弟弟,他们都对此人如此执着感兴趣,搞得我也……”

  他意味深长看朝弋一眼,“有点感兴趣了。”

  朝弋眨眨眼,不懂他这是什么嗜好,但还是压低声音提醒道:“他是男人,而且命不久矣。”

  “我知道,”科尔那钦戏谑一笑,“正因为如此,所以才更要尝尝看呐?”

  一个将死之人,却有本事让草原、中原的统治者对他如此念念不忘,那不证明他本人其实很有能耐?

  科尔那钦想到在王庭和顾承宴见的数面,又仰头狠狠灌了一口酒,“活不长,不更应该玩玩?”

  “不然,当真是可惜了。”

  朝弋额心都快生出一座连亘起伏的雪山,“你真是喝多了,尽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从前额维给你定下的,是伯颜部落的小葛琦,她如今虽然嫁过人,但出自伯颜族、身份尊贵,最适合做王庭的大遏讫。”

  朝弋认真地看着弟弟,“你不是说要带领草原重现昔年的荣耀么?娶亲这事上,可不能糊涂。”

  科尔那钦一愣,然后噗地一声笑得前仰后合,抱在怀里的酒坛都险些摔到地上:

  “哈哈哈哈哈哈——兄长你说什么呢?我就算要玩,也是私下里做禁|脔罢了,哪儿会正经迎娶,我又不是赛赫敕纳那种傻子。”

  说着,他还摇摇头,笑赛赫敕纳不智:

  “明明能够通过联姻解决掉许多问题,却偏要找个不能生的汉人男子做正妻,走到今日,也是活该。”

  他的话是这么说,但朝弋还是忍不住担忧——

  顾承宴在中原是国师,而且听探子来报,他十四岁离开门派,仅用了十年时间就助中原皇帝登基。

  这样的能力和手腕,绝非一般人。

  科尔那钦三番五次败在赛赫敕纳手上,很难讲背后没有此人的设计和筹谋。

  若是将他直接送还给汉人皇帝还好说,科尔那钦要是留了此人在身边,只怕将来还会有更多隐患。

  朝弋摇摇头,在心中暗下决心,一定要尽快促成科尔那钦和伯颜部的小葛琦成婚,以免节外生枝。

  ○○○

  说回到王庭——

  看着小狼崽倏然瞪大的漂亮眼珠,顾承宴闷声笑,侧身端起凉好的肉汤,浅浅抿了一口。

  赛赫敕纳磨了磨尖牙,等顾承宴搁下碗转身准备继续分说时,突然猛扑上去,张口就咬在他唇瓣上。

  “唔?”顾承宴吃痛,嘶了一声用力拍打小狼崽肩膀。

  这点力量根本不痛不痒,赛赫敕纳得寸进尺地撬开他齿关,将他唇齿间那点肉汤的咸淡尝了个干净。

  四片唇瓣分开时,赛赫敕纳没事人一样,还舔舔嘴唇、一脸意犹未尽。

  顾承宴却是气喘吁吁,半晌都没缓过劲。

  赛赫敕纳一手扶着他腰,一手在灶膛上忙碌,将他带回来的野菜都丢到滚锅里面去。

  而兔肉他在外面处理过,这会儿正好切碎了就能放到灶膛边的铁架上烤。

  顾承宴一边气促,一边看着他如此游刃有余,嘴角瞥了瞥,悄悄腹诽一句:坏蛋。

  见他已经缓过劲,赛赫敕纳笑着松开扶着他后腰的手,改为两只手去翻弄兔肉、撒上椒盐:

  灶膛里的火很旺,橙黄的火舌摇晃,偶尔随着柴火发出辟啵之响,野兔肉质偏嫩很快就翻卷起来、滴答溅落油点。

  虽然是陷阱,但也是万分之一的机会。

  无论这世间有没有这种药材,对于顾承宴来说,都是救命的机会,毕竟——

  赛赫敕纳不动声色地夹起一块肉放到顾承宴的碗里:毕竟乌乌的药,只剩下最后一瓶。

  乌乌其他时候都很聪明,唯独在面对他的时候,会露出许多破绽。

  既然知道狼王敏锐,怎么可能闻不到他身上突然带有的药香,而且,还是那么浓郁的药香。

  “你也吃。”顾承宴见小狼崽的动作持续个不停,连忙端起自己已经堆成小山的碗。

  赛赫敕纳回神,低手垂眸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后,哼哼两声将剩下的兔肉都卷到自己的碗里。

  两人相处日久,顾承宴也知道仅凭一两句劝根本拦不住赛赫敕纳,犹豫再三后他搁下碗:

  “阿崽,我有话对你讲。”

  与其让别人加减些东西诓骗了小狼,顾承宴决意告诉小狼自己“病了”,这样才好解释青霜山在江南找到的那个神医。

  深吸一口气,顾承宴看着赛赫敕纳眼睛,算是一五一十给小狼崽和盘托出,也提了杏林世家的陆老神医。

  赛赫敕纳认真听着,蓝色眼睛真是变成了深邃的大海:一会儿澄碧透亮,一会儿氤氲墨蓝色的风暴。

  “如若真有这样的后人存在,这么多年不会杳无音讯,或者——是有人故意隐瞒了他的消息。”

  解释清楚为什么要找药,顾承宴也稍放松下来,“这时候突然又让掌门他们找到,一定绝非巧合。”

  凌煋这人占有欲极强,小时候青霜山纷发给他的一双筷子、一只碗他都不许别人用。

  小师弟偶尔拿错了碗,他当面不说什么,但背地里却会故意将那只碗摔碎——宁愿毁了也不和别人分享。

  对人大概也是这样,昔年杏林世家的陆老先生的死若不是意外,那就是凌煋故意为之。

  而这位所谓的“后人”若真存在,那么就是近十年来被皇帝故意隐匿了他的踪迹,让青霜山之人查无可查、找无可找。

  “自然了,即便他没有故意隐匿这位后人的行踪,掌门这时候找到他,他又提出这味从没人听过的药……”

  顾承宴摇摇头,“太过巧合,不可尽信。”

  再者说,乞颜部地处偏南,特木尔巴根是顾承宴来草原后相熟的第一人,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可信度会比其他人高些。

  “若换做是我,想要坑害别人时,也会假借他们信重的人动手,而不是亲自出马。”

  说完这些,顾承宴突然抬手捏了捏赛赫敕纳的脸庞,将他一张俊脸都掐成了圆饼子一般的形状:

  “所以不许去,听着没有?”

  赛赫敕纳一张脸被他当面团那样揉,他却半点没有不舒服,反而闭上眼睛,很享受地顺着顾承宴手揉的方向蹭了蹭。

  一看小狼崽这样,顾承宴就知道他根本没听进去。

  “我跟你说正经的!”

  赛赫敕纳嘻嘻一笑,睁开眼睛捉住他的双手,湛蓝色眼眸明亮而认真:“我也要和乌乌说正经的。”

  顾承宴怀疑地看着他,心道这小混球能讲出什么正经的。

  “正是因为他们这些陷阱太明显,我才觉得我们应该‘上当’、应当‘接招’,不然往后还要拖延多少时候?”

  顾承宴眨眨眼,面色严肃起来,“……怎么讲?”

  “爷爷和你都说,斡罗部准备了很多年,科尔那钦又三番五次来王庭挑衅,他们肯定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

  赛赫敕纳掰着顾承宴的手给他算:

  “科尔那钦每回不敬、僭越,都只是在言辞上,并没有能治他于死地的把柄,我贸然动手,还会让斡罗部占尽上风——”

  “他们会对百姓说,说我和先狼主一样,都是暴虐残忍之辈,也和我那些互相残杀的兄长没有分别。”

  岂不如一直等着斡罗部动手,倒不如借着他们递过来这个机会,佯做上当。

  “乌乌,你就让我‘相信’这世间有这么一种灵丹妙药吧?”赛赫敕纳脑袋一歪,直接拱到了顾承宴的肩膀上。

  他会放出消息,装作很上心的模样,让特木尔巴根再去打听那灵药到底长什么模样,在哪里有产出等等。

  “等他们相信了我们已经上钩,那必然会采取下一步行动,我猜——他们是想将我们骗到某处——”

  赛赫敕纳抬起手,比出手刀,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顾承宴立刻拧紧了眉,不赞同地瞪他。

  小狼崽说的有理,但——

  “会否太过冒险?”

  他死了就死了,命数如此,他不遗憾。

  但小狼崽今年才多大,往后人生还长,怎么可以为了这么一点可能性就豁出性命。

  科尔那钦癫狂,斡罗部也必定不是什么好人,他们准备的必然是必死的招数。

  何况,还有中原的皇帝。

  凌煋其人,以及他那写腌臜手段,顾承宴想想都觉得头痛,怎么能让心爱的小狼崽去面对那些。

  “乌乌,你就听我的吧。”

  赛赫敕纳晃悠两下他的手,眼里全是戏谑表情,“不是你跟我讲的——骄兵必败吗?”

  科尔那钦自鸣得意的时候,往往最会放松警惕。

  “你就等着看吧。”小狼崽骄傲地晃悠两下尾巴,仰着脸,露出个势在必得的表情。

  顾承宴挑挑眉,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狼王都说能办到了,那他自然相信:“只是有一样,别再轻易为我豁出性命去了,我承受不住。”

  赛赫敕纳哼了一声,想起当日在圣山上的种种也觉得后怕,他哼哼唧唧地嘟囔起来:

  “不成,我得去找乌央吉。”

  乌央吉是也速部,也速·乍莱歹老人收养的那个哑女,也算是他一身技艺的后继者。

  老人离世后,这姑娘就跟随顾承宴他们来到了王庭,现在算是王庭的铁匠,一直在指挥着工匠们熔炼铁矿、锻造兵刃。

  “嗯?”顾承宴不解,“找她做什么?”

  赛赫敕纳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伸出手掌在他腰间丈量了一下,郑重其事地点点头道:

  “我要去问问她,能不能打造出一种不会断的链子,最好是金色的,这样我就能给乌乌拴在我身上。”

  顾承宴:……?

  “我去哪,乌乌去哪,我们永远不分开。”

  小狼崽说完,还缺德地瞅着他嘿嘿直笑,气得顾承宴要踹他一脚,但踢出去后,又忍不住跟着笑了出来:

  “你就异想天开吧。”

  “哪呢?”赛赫敕纳圈住他的腰,“说不定有呢?不成,待会儿我就要去问问她。”

  顾承宴双颊微热,他相信小狼崽办的出来这种事。

  “你、你丢不丢人啊?”

  “这有什么丢人的,”赛赫敕纳根本不知道害臊两字怎么写,“我有世界上最好的漂亮乌乌,当然要栓得牢牢的!”

  顾承宴被他这些话臊得后脖颈都烫起来,实在不想配合他继续调戏自己,只能用肩膀掂了掂他的下巴:

  “行了,别闹了,正经想想怎么应对斡罗部吧。”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赛赫敕纳嘻了一声,“再说了——极北那可是我的老巢,乌乌不要忘了。”

  顾承宴:“……”

  行行行,看来他说什么小狼崽都能歪曲成另一套,是他多虑多心了。

  不过靠着小狼崽宽厚温暖的胸膛,他还是忍不住要叮嘱赛赫敕纳:

  “凌煋狡猾,若你们常说汉人狡猾,那凌煋就是汉人里面顶顶狡猾的那一个,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要信,必须答应我——要告诉我知道,你才能做决定。”

  赛赫敕纳一顿,看向顾承宴。

  “怎么样,答不答应?”

  “乌乌是预感到什么了?”赛赫敕纳从他身后探出脑袋,目光一瞬不瞬。

  顾承宴想着前世凌煋连他都能算计,赛赫敕纳这点计谋心思,在凌煋那里,根本就是不够看。

  他是怕小狼崽吃亏。

  没想到,赛赫敕纳竟已敏锐到往后想了这么多。

  “……不是预感到什么,是怕你被人骗过去卖了,然后你还倒帮人数钱呢。”

  赛赫敕纳点点头,啊呜一声,“那我答应乌乌。”

  顾承宴暗中松了一口气,他就怕凌煋用他身上的毒做威胁,要联合科尔那钦或者草原上其他人算计小狼什么。

  与其回到凌煋身边,得到解药生不如死地活着,顾承宴倒宁愿在草原上,身上痛一点是痛一点,但身边陪着的人是他最爱的小狼崽。

  想到这,他忍不住情动地转头亲了赛赫敕纳一口。

  懵懂的小狼崽先是眨了眨眼睛,然后嗷呜一声扑过来,一下将他掀翻在毡毯上,伸手就扯他腰封:

  “好哇!这回是乌乌你先招我的!”

  顾承宴躺在地上舔舔唇瓣,勾起嘴角攥住了他的腰带,给他投过去挑衅一眼,然后拆下了他腰间的猎刀。

  之后,所有想要来找赛赫敕纳禀报事情的人都被敖力站在毡帐外一丈远的地方拦下。

  可怜敖力偌大个小伙子,婚事的八字还没一撇,就要先与众多不明真相的牧民、官员解释为何主上和遏讫会白日滚在一起。

  其他陪着他的勇士想笑不敢笑,一个个瞧着他们素日里严肃冷峻的大哥,在初晴的深雪天里烧了个大红脸。

  ○○○

  特木尔巴根要留在乞颜部过年,那牙勒翟王传了鹰讯到王庭,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希望穆因能回去过年。

  草原戎狄没有中原除夕守岁、大年初一这样的概念,但到岁末也时兴一家人团圆,坐一起吃饭。

  有的小部族还要在冬十二月里举行些以祭祀为主的祭典,拜祭过长生天后,大家又要载歌载舞欢聚一回。

  那牙勒翟王言辞恳切,说他的长子不日就要举行婚礼,希望穆因能够回来聚一聚,也帮帮家里的忙。

  赛赫敕纳和顾承宴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可穆因这小子混不吝,直接撂下一句:“不去!”

  老梅录只当这孩子还跟父亲闹别扭,帮着劝了两句:“父子哪有隔夜仇,你兄长宽厚,更不会嫉恨你上回害他被抢亲的事。”

  穆因一下涨红了脸,“爷爷你还提!”

  他当然不是因为这两件事不回去,父亲和他早把话说开了,兄长待他极好,他唯有愧疚、更愿意帮忙。

  只是……

  他心里馋顾承宴说的中原习俗,有点想留下来守过岁再回到极北草原上,他、他还从没吃过饺子呢。

  这话不好说出来,说出来好像是他不懂事,只知道贪吃贪玩,办不了一点儿正经事。

  不过这回,他跟着特木尔巴根南下,一路上都十分谨慎听话,甚少与人发生冲突,办事也稳中了许多。

  特木尔巴根都忍不住在信上止不住地赞他,说那牙勒的小少爷成长不少,将来肯定也是独当一面的草原巴图鲁。

  穆因没惊动札兰台·蒙克,和特木尔巴根一起,带了几个乞颜部熟悉地形的勇士暗中探查——

  那位索葛察官自然是被蒙克收买,在札兰台部的应有人数上瞒报了不少,明明还活着的人,都推说是死在了战场上。

  蒙克还卖出一副可怜模样,对索葛察说他们部落百废待兴,到处都需要用银子。

  然而一边卖惨,一边却能大盘夜宴招待索葛察,还暗中送上了美女和白银一整匣。

  穆因摇摇头,“真亏他好意思,这种诓骗人的话也说得出来。”

  老梅录点点头,心想蒙克不就是这么一个人,当年札兰台战败,他就是这么收买大萨满的。

  而顾承宴却敏锐地抓住穆因话语间的字眼:“你说是……整一匣的‘白银’?”

  “嗯,是啊,”穆因点点头,仔细回忆了一下,“我瞧着那索葛察回来自己偷偷看,是整整齐齐的、白|花|花的。”

  顾承宴想了想,形容了一下中原银锭的模样,然后教小狼崽识字形成了习惯,顺手就蘸了水在桌上画:

  “是不是这模样?”

  “诶?!”穆因眼睛瞪成铜钱那般大,“师父你竟然知道?!”

  得到他的肯定后,顾承宴却沉下脸,先看向赛赫敕纳又看老梅录,最后才看回穆因:

  “这是中原的银锭。”

  札兰台·蒙克能用这种东西贿赂索葛察官,说明他已经收到不少来自中原的银两。

  不说一定是凌煋,但至少证明这人和中原关系匪浅,已经有所筹谋、不得不防。

  老梅录当即沉了脸,给特木尔巴根回信,让他提醒乞颜部翟王戒备。

  穆因眨眨眼,看向顾承宴的目光更是充满了崇敬——“师父,你这样我更不想回去了。”

  只是银锭二字,就能想到这么多。

  这次,不等顾承宴说话,赛赫敕纳就不客气地从后踹了他一脚,“看什么看,再厉害也是我的。”

  穆因嗷嗷怪叫两声,最终只是嘻嘻躲到顾承宴身后,“师父,你看师娘,他欺负我!”

  顾承宴被他俩逗乐,却拍拍穆因脑门:“你要是下午帮我揉面,我就劝你‘师娘’待你好些。”

  “揉面?”

  “你不想回极北草原,不就是念着我给你说的饺子么?冬日天亮,我做些你带回去跟你家人分着吃。”

  穆因眼睛一亮,刚准备拍手乐,身前的师父就被一阵风似的卷走了——

  赛赫敕纳将顾承宴紧紧箍在了自己怀里,凶巴巴瞪着穆因,“揉什么揉,不许揉,我都还没吃过呢!”

  先前他们在极北,物资短缺,能吃上一回酥饼子都算不易,那里来多余的面和面做饺子。

  所以即便过年,顾承宴也是就着赛赫敕纳猎回来的东西煮一个古董锅,和大小狼崽子门一同吃了。

  如今在王庭要什么有什么,气氛也好,顾承宴便想着给穆因带些,倒没想到又惹了小醋精发起病来:

  “……那你帮我和面?”

  赛赫敕纳点点头,“我还要先吃。”

  顾承宴:“……好好好,你先吃。”

  明明是在说南部草原上的札兰台部,一番周折最后却变成了大家要一起包饺子——

  老梅录瞧着新奇,没走,也拢袖在旁边看热闹。

  敖力拗不过,被跟着他的一班小勇士们推进来,理由是——大遏讫做饭好吃,让敖力进来先学。

  穆因一看人这么齐全,干脆将小黑卓也拉了过来。

  经历大萨满那件事,小黑卓实际上成了听命于顾承宴的奴隶,顾承宴也没安排他做什么特别的,就让他先跟着侍从官去习武。

  刚开始,顾承宴还担心小黑卓胆小不敢去。

  但这小家伙的小脑瓜里装的东西还真奇怪——阿丽亚是顾承宴的奴隶,她能习武,所以现在他也可以习武。

  听侍从官说,小黑卓身体底子是弱,但也从不叫苦喊累,认认真真的,主人命令他做什么他就会做。

  小黑卓进来之后,看见这么多贵人都在,又恢复成那般唯唯诺诺、谨慎胆小的模样,低着头躲在一角。

  偏他越是这样,顾承宴就越没法不注意他,干脆将大半的活儿都交给他办——搬东西、拉面口袋。

  为防小狼崽发性,当众不要脸闹出什么,顾承宴将最最重要的活儿分派给了赛赫敕纳:

  “要新鲜的黄羊,不要太大的,太大浪费,要肉质刚刚好,适合煮炖的那种。”

  “还要些野葱,不要被雪压湿倒伏的那些,像是你之前弄回来那种河边的就很好。”

  说完,他还投给小狼崽一个“看你的”眼神。

  赛赫敕纳点点头,却还是凑过去扬起脸,左边和右边脸颊都讨要了一个亲亲,才转身走入风雪里。

  众人见怪不怪,都知道狼主和大遏讫要好,纷纷懂事地别过头去,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

  顾承宴多少有点臊,轻咳一声后,指挥小黑卓拿出大铁盆来往里面倒面。

  这几袋子面粉都是铁柱送来王庭的,白细胜雪,像是穆因、小黑卓这样的草原小孩,都是第一回见。

  面粉倒出来以后,顾承宴就亲自拿过锡制的水壶来倒水,然后教着两个小孩一点点给那些面糊糊搅拌成面团。

  穆因素日是个爱胡闹的,但那牙勒夫人给这个孩子教导得很好,知道草原上的食物珍贵,不可嬉闹浪费。

  所以顾承宴说什么他做什么,看模样竟是乖得和小黑卓不相上下。

  等两人和面、醒面的功夫,赛赫敕纳也有如神助地拖着羊回来,不仅是羊,还有顾承宴要的野葱。

  水嫩油绿的一把,上面还带有一点明显出自钦那河边的冰碴子,敖力伸手帮忙接了,听顾承宴吩咐去洗。

  “羊照旧处理,只是前腿和后腿肉都要剁碎了。”

  赛赫敕纳点点头,又钻出毡帐剥皮剔骨,拆下来顾承宴要的羊腿,重新钻回帐内剁肉。

  剁肉的这把刀,是顾承宴专门管乌鲁吉买的,当时他一眼就相中了,一看就是从汉地买来的切肉刀。

  刀身锋利,刀背宽厚,和戎狄人喜欢用的猎刀不同,拿来剁肉馅儿、拍蒜都很好用。

  顾承宴一边指挥着赛赫敕纳这边弄肉馅儿,一边等面团醒好,就给那两团面抱出来,挨个又搓成长条。

  因为刀就那么一把,这回要切剂子,就只能用猎刀,看顾承宴切了几回,穆因就跃跃欲试:

  “师父,让我……试试?”

  顾承宴让开来,告诉他要切多大多宽,如何翻转那个长条面团让切出来的剂子不至于太扁。

  这边切好以后,顾承宴就自己拿了擀面杖,用手掌压平了剂子之后,擀出一个圆而薄的面皮来。

  穆因:“!!!”

  小黑卓也愕然地瞪圆眼睛。

  这回,顾承宴将擀面杖和剂子往他们身边推,那两人却头摇晃成拨浪鼓,一个劲儿地往后躲。

  这变魔术似的,他们怎么学得会。

  顾承宴好笑,又转头看敖力,敖力更是高举起双手,“遏讫,你叫我打仗我还成,您让我干这个……”

  “我试试。”

  这时,从人群后面伸出一只手,手背起了许多褶皱,一看就是老人的手——是老梅录。

  顾承宴一愣,但很快就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老人接过去,这时候穆因他们才发现,老人双手的袖子不知什么时候卷起来了。

  他的动作不如顾承宴利落,但也似模似样擀出了一张面皮,虽然不是中间厚边缘薄的形制,但至少是很成模样的面皮。

  “……哇!”穆因忍不住拍手。

  老梅录被这小子逗乐,忍不住摇摇头。

  如此,顾承宴又耐心地教了两个小家伙,让他们看仔细,因为是“主人的命令”,小黑卓倒是学了两次勉强能搓圆了。

  但穆因擀出来的面皮就是七歪八扭,有的是椭圆形,有的是方的。有的虽然圆了,但圆形的脑袋上就是还多出来一颗球。

  顾承宴:“……噗。”

  穆因吸吸鼻子,耷拉下脑袋。

  “行了行了,”顾承宴用手掌下端没蹭到面的地方碰了他脑门一下,“也不是不能包。”

  他说着,就转向了赛赫敕纳和敖力的方向,“怎么样,都剁好了么?”

  赛赫敕纳端起大盆,给顾承宴看他们的成果。

  黄羊的前后腿肥瘦相宜,剁成肉馅后红白相间的一盆子,很是好看。

  而敖力也给顾承宴看,他用猎刀切好的一小盆子野葱末。

  顾承宴抓了盐,将葱末和肉搅拌在一起,试过味道差不多后,就让小黑卓去抓了大把的筷子来。

  将拌好的肉馅分作几盆,顾承宴拉过小脸已经有些垮的赛赫敕纳到自己身边,然后分了小板凳给众人。

  他好笑地看赛赫敕纳一眼,让人先坐下后,自己坐到了怀里,抓着他的手到胸前,放了第一张面皮:

  “手掌摊开,像这样做出一个窝,然后用筷子夹一团馅儿——你们用勺也可以——放进来。”

  他搁下筷子,捏着赛赫敕纳的手指将面皮一点一点掐起来合拢,然后握着他的双手一压——

  “像这样,就算是包好了。”

  赛赫敕纳摊开的掌心上,赫然出现了一枚圆圆胖胖,剔透玲珑的饺子,像缩小的山峦,又好像只鼓鼓囊囊的收口袋。

  赛赫敕纳的蓝眼睛里有惊异,穆因他们几个小孩,包括敖力都是瞪大了眼——从没见过这样的。

  老梅录则是在认真学,一点点记着步骤。

  顾承宴环顾他们一圈,示意大家都拿起一张面皮试试看,他自己则是照旧把着赛赫敕纳的手:

  “那大家跟我一起来。”

  又重新包了一圈,老梅录似模似样捏出来一个,敖力的也大致成型,小黑卓的歪歪扭扭。

  唯有穆因,用力太猛,捏破了饺皮。

  穆因:“……”

  看小孩快哭了,顾承宴忍笑,让他凑过来仔细看,又重新示范了一遍后,让他不要用那么大力气。

  穆因耳朵通红,但这一次总算是学会了,包出来一个形状不怎么样,却算是成型的饺子。

  小孩长舒了一口气:自己还不算太笨。

  教会了大家,顾承宴也松了一口气,他回头冲赛赫敕纳笑笑,才偷偷在他耳畔道:

  “我再给阿崽包几个不一样的。”

  他小时候,是跟着顾驰学的包饺子。

  他娘来自草原,会不了一点这种精细的活儿,顾驰也不强求她学,每回都乐呵呵地给她推出厨房:

  “平日都是你操持,年底,我们爷俩才伺候你一回,你好好上外头歇着。”

  顾驰手巧,又常年在北方边境上抗敌。

  除了寻常模样的饺子,他还会麦穗的、老鼠的、三角形状的,甚至还有一种是梅花饺子。

  顾承宴没父亲那么灵活,他就学会一种麦穗的。

  这会儿正好包来哄小狼崽,推着面皮左右折叠,没一会儿就给赛赫敕纳包出来一个整整齐齐的小麦穗。

  小狼崽眼睛顿时瞪得圆溜溜的,看顾承宴简直像看见了神明——

  他瞪着又圆又大的蓝色眼睛转了一圈后,突然将那个麦穗饺拨到了自己这边:

  “乌乌专门给我包的,我要藏起来。”

  顾承宴忍俊不禁,抓过他耳朵来在他耳畔说,“这个还不能吃,要煮过才成。”

  然后又带着众人调味拌了佐料,大抵包完煮了两锅够大家吃后,才大家一起尝了尝自己包的饺子。

  老梅录乐呵呵的,大赞中原人过年有意思。

  敖力奉行的是食不言、寝不语那一套,但下箸的动作一点不慢,一口一个,腮帮都鼓起来。

  穆因捧着碗也是塞得嘴巴满满,恨不得将一整锅都塞到肚子里端走,小黑卓也吃得满嘴流油。

  赛赫敕纳如愿吃到了第一个饺子,麦穗的,而且是顾承宴亲手喂给他吃的,这时候才满意地圈着顾承宴坐到一边。

  看着一屋子暖和的人和物,赛赫敕纳偷偷瞄了顾承宴一眼,将来,一定要找机会去中原看看。

  乌乌的家,一定和他一样,温暖又漂亮。

  穆因最终还是决定回那牙勒部看看,带着他包的那些奇形怪状的饺子。

  虽然顾承宴很想给他带上些好看的,但拗不过赛赫敕纳吃味,只能捂着脖子上的咬痕,送穆因出王庭。

  不过穆因走后三五日,他们却也要启程去极北草原一趟,因为老梅录收到传讯,说阿克尼特部希望——

  能够恢复,昔年老萨满在时的鄂博山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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