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赛赫敕纳挑帘走出毡帐, 远远就看见了正在从骆驼、马匹上往下卸货的一队游商。

  也速·乌鲁吉一边指挥着队伍,一边回身笑着与他行大礼,而穆因跑在最前面, 蹦蹦跳跳、满脸欢喜。

  少年人双颊红润,挂着一头一脸的汗,疾步到赛赫敕纳跟前扑通跪下,傻乎乎唤了声:“嘿嘿, 师娘!”

  不等赛赫敕纳回答, 他就歪了身子探头探脑往赛赫敕纳身后看, 等了半天没见着顾承宴,他鬼精灵地揶揄一笑:“师父还没起呐?”

  赛赫敕纳皱皱眉, 先将人从地上扶起来, 调整好情绪、面色平静地嗯了一声。

  这时候,乌鲁吉也安排好了商队走过来,他再次行了大礼, “主上, 幸不辱命。”

  赛赫敕纳拍拍他的肩膀, 用眼神示意王庭金帐的方向, “我们这边说。”

  走出去两步后又回头吩咐穆因, “别吵你师父。”

  “嘿, 您放心!我拎得清!”穆因抬起袖子来揩了把脸,他打算等身上的汗干些, 就去钦那河里洗个澡。

  来去风尘仆仆, 不好脏兮兮的拜见师父。

  赛赫敕纳带着乌鲁吉走到金帐,又着人去请来了老梅录, 三人细细谈了一番他们此去西北的见闻:

  “斡罗部这些年发展壮大,已隐约有分庭抗礼之势, 他们的聚落紧凑、勇士们也日夜不停地在操练。”

  “操练?”老梅录打断,“不事生产?”

  乌鲁吉点点头,“年过十四岁的男子皆编排进不同的班列,每日都要骑射、行军,甚至是两两对抗拟战。”

  “那谁来替他们放牧呢?”

  “奴隶,斡罗部豢养了很多奴隶,人数实在不够时,还从不古纳惕部买了许多。”

  不古纳惕部族中有许多是西戎贵族的后裔,西戎最喜豢养奴隶,所以不古纳惕也长期蓄奴。

  “如此数量的奴隶……”老梅录疑惑,“难道不怕他们起来反叛,或者携带马匹逃逸么?”

  乌鲁吉沉吟片刻,摇头道:

  “那些奴隶的手脚上都戴着重重的镣铐,即便是割草、劈柴也不允许取下。每十到十五个奴隶会被编为一列,其中若有人逃跑,那便是全员杀头。”

  “更有甚者……”乌鲁吉皱眉,“他们还会将那些被杀奴隶的脑浆挖出来、血肉剁碎当众熬汤,然后,逼那些剩下来的奴隶吃。”

  老梅录面色凝重,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赛赫敕纳倒没什么反应,只是继续继续询问道:“不古纳惕翟王当真是要与斡罗部联姻么?”

  乌鲁吉思忖片刻,点头肯定。

  他们去到斡罗部的时候,部族内的草坪上有许多篝火焚烧的痕迹,各大毡包上都还有来不及拆除的彩绸。

  许多百姓也笑说他们没赶上,要是提前几日,还能有美酒好肉,乌鲁吉细问,百姓都说是婚宴。

  但具体是什么人成婚,却是众说纷纭、没个定数,百姓们只知道是有个部族的贵人结了亲。

  这一点很好理解,因为斡罗·朝弋已有正妻,不古纳惕翟王许嫁小女儿给他,也只是做个第二乌罕特。

  说难听些,就是中原的平妻、小妾。

  况且朝弋的夫人身后有部族、有兄弟,她自己还有个三周岁大的儿子,地位甚稳、根本不在乎那种十二岁的小姑娘。

  这事对于不古纳惕部来说不算体面,而斡罗部需要这个盟友,当然也会顾及他们的面子。

  所以斡罗部的百姓只知道是成婚,却不知道具体是谁跟谁,只晓得有美酒好肉和好节目欢庆。

  乌鲁吉还提到,这些年斡罗部因为毗邻西域,常和伊列国有来往的缘故,多从西域买到不少的武器。

  “有波斯制式的连弩,也有汉人的火|炮,若是伊列国王不死,大抵他们还能拿到一条矿脉的开采权。”

  乌鲁吉说的很详细,除了斡罗部的情况,他们还了解了不古纳惕部和捏古斯部两部,将他们的底细都摸清。

  不古纳惕翟王内心里是不服库里台议事的:

  总觉赛赫敕纳黄口小儿、凭什么被老梅录找回来就能当翟王。他们这些人戎马半生,谁不是文武双全、骑射俱佳。

  虽然不敢公开反抗,但他也暗中希望斡罗部能去做这个出头鸟,等草原乱起来,他们不古纳惕部或许就能从中获利。

  老梅录越听越气,接连说了三个不智。

  “那捏古斯部呢?”

  “捏古斯部至今还惊艳于大遏讫露的那一手,”乌鲁吉笑了笑,“心存敬畏,倒渐渐减少了与那两部的来往。”

  “是么?”老梅录终于宽慰一笑,“这倒要感谢大遏讫了。”

  赛赫敕纳这时候突然转头,审视地打量老梅录一眼,在老人露出疑惑目光时,他又点点头、转过去让乌鲁吉继续说。

  西北三部人口众多,好在距离王庭最近的捏古斯部并未与那两部勾结,若斡罗部真起事,王庭也不至于一重保护的屏障都没有。

  “对了,还有一事要禀报主上。”

  在描述完山川地貌和各宗物产后,乌鲁吉又笑着对赛赫敕纳拱了拱手:

  “前日,我商队中的小兄弟收着封家书,说是族中出了大事,说我们戎狄的第一铁匠乍莱歹老人过世了。”

  赛赫敕纳眨眨眼,等着他的下文。

  “他们说,老人家离世前,铁脉山上曾经有几个外人来访,其中有一位明显是汉男子,还有一人……”

  乌鲁吉抬头,大着胆子看了赛赫敕纳一眼,“蓝眸卷发,看着十分出挑。主上,是你们吧?”

  赛赫敕纳也不瞒他,自然将他和顾承宴在铁脉山的种种经历讲明。

  听见乍莱歹老人生前最后锻造的一把刀在赛赫敕纳这儿,乌鲁吉有些兴奋:

  “您……这……主上,我有一事相求!”

  赛赫敕纳摆摆手,都不用他说完,就自己解了那柄猎刀递过去,“看罢。”

  乍莱歹是也速部的巴图鲁,也速部的男儿郎们从小就是听着他的故事长大,即便成不了铁匠,也会对他的一切心生向往。

  乌鲁吉双手捧着那把猎刀,像是面见神灵一般满面都是虔诚敬畏,眼眶都兴奋得红了许多。

  他一会儿捏捏刀背,一会儿又摸摸锋利的刀刃,像是看见了什么举世罕见的珍宝,简直爱不释手。

  “主上,我……我能……?”

  乍莱歹老人已经数十载不锻刀了,乌鲁吉上次碰触到老人锻打的兵刃,已经要回溯到他很小的时候。

  那时候老人还像如今的年轻铁匠们一样,会承接一些锻打的单子,做些小匕首、箭头之类的精细活。

  乌鲁吉的阿塔当然希望儿子也能成为部族的巴图鲁,所以就请动老人给他做了一柄小弓。

  他当时只以为这是普通的弓箭,并未十分在意,但后来跟着小伙伴们外出打猎时,才发现其中的关窍。

  别人的箭头会秃、会钝,唯有他的是百步穿杨,甚至能射穿那些一年生的小树。

  乌鲁吉这时候才知道部族里乍莱歹老人的厉害,从此将老人奉为了除了腾格里以外最伟大的神。

  其实不止是他,也速部族人都是这样想的。

  后来老人受伤、铁脉山上的矿脉减少,也速族人逐渐出来做生意,对老人的崇拜才稍弱了些。

  “拿去试吧。”赛赫敕纳很大方。

  乌鲁吉连连叩首感谢,然后捧着那柄猎刀就出了金帐。老梅录看了赛赫敕纳一眼,还是跟了出去。

  见老人都跟出去看了,赛赫敕纳也不好一个人干坐在帐内金座上,便也无奈起身跟着走了出去。

  看见乌鲁吉拿着把锃亮的猎刀出来,远处几个也速部的勇士似乎感应到什么,也纷纷围了过来。

  “老大,这刀是……?”

  “这样好的质地,是主上赏您的?”

  乌鲁吉瞪了口无遮拦的人一眼,“这是主上的猎刀,他不过慷慨借我一观。”

  见他态度如此恭谨,有些眼睛亮的已经瞧出来了端倪,纷纷满脸惊异围上前来:“莫不是……”

  乌鲁吉哼笑一声,毫不心疼地抽掉自己身上精致的蛇纹皮带,直接拿到刀上一试。

  别的刀再锋利,遇上皮革,尤其是这种精心鞣制过皮革时,都需要像拉锯一般用力。

  但乍莱歹这把猎刀不同,乌鲁吉只是轻轻一用力,他那条皮带就从中间直接断裂开来。

  惊得周围一种商人啧啧称奇,就连老梅录都有些侧目,没想到乍莱歹的锻刀技术还是如此炉火纯青。

  试过了刀,乌鲁吉这才将猎刀双手捧着还给赛赫敕纳,他眼角有泪,等狼主将刀接过去,他才抬手拭去。

  然后,乌鲁吉回头看了眼跟在自己身后,同样脸颊红晕、目光虔诚的一众商人,便是带头跪下来:

  “主上,我们愿永远跟随您、效忠您,做您的鹰犬,替您探查消息、替您打造利刃。”

  这是他们部族巴图鲁的认可,也是老人用生命锻刀的最后期许,他们作为后生晚辈,绝不会违背。

  赛赫敕纳一怔,忙将乌鲁吉他们扶起来。

  想到老人临终时的一切,他也有些不甘,“是我没能早早发现老先生的伤病……”

  乌鲁吉连连摇头,声音哽咽,“那个不干您的事。”

  上山挖矿本就危险,不止是乍莱歹老人,还有许多也速铁匠摔得粉身碎骨,根本连尸首也找不见。

  而乌鲁吉身后还有一位年轻些的商人走出来,他再次单膝跪下,望着赛赫敕纳陈恳道:

  “兄长还说,说外来这两人替他们修建了一个装置,能方便他们下到山脚采矿、搬运矿石。如今想来,定是主上您和大遏讫。”

  他右手扶着胸口虔诚一拜,“还要请您代我们向大遏讫转达谢意,我们永远敬重、感谢他。”

  这次,赛赫敕纳点头很快:他们夸乌乌呢!

  乌鲁吉也承诺,会回到部族与众人说明情况,并且提出来想见老人的弟子一面。

  他挠挠头,脸上露出几分赧色:“我听说那姑娘叫乌央吉,和我名字还挺像的,想来是有缘。”

  “我从前多年在外游历,也没能帮部族做些什么,若她有什么需要的,我也会鼎力相助。”

  赛赫敕纳点点头,让敖力去请乌央吉,“只是那姑娘小时候烧伤了嗓子,并不会说话的。”

  乌鲁吉一愣,心下更是自责,觉着他们部族的大家多年跑商,倒是让老人最后孤苦了半生。

  该说的事情反正都说完了,赛赫敕纳对西北的形势大体也有了个清楚掌握,便是邀老梅录一同回金帐。

  老人只当他还有关于斡罗部的事要商量,没想,赛赫敕纳进入帐内,劈头第一句就在问:

  “爷爷,你知道乌乌的病么?”

  老人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的神情,犹豫再三后,只能含糊道:“……略有耳闻。”

  赛赫敕纳也没和他兜圈子——昔年顾承宴被特木尔巴根接来王庭,老梅录作为大管家怎么会不清楚其中的缘由。

  大萨满医术不精,没能瞧出来顾承宴的病症,还帮忙添油加醋说了许多,让沙彦钵萨赶顾承宴到极北。

  老人前后侍奉了三代狼主,他不忠心于每一位单独的狼主,但却忠心于王庭和腾格里。

  “乌乌当年来的时候,您一定认为他于王庭无用,所以对他的去留并未十分上心吧?”

  这些天,老人一日日看着赛赫敕纳对顾承宴的情根深种,他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

  梅录垂眸,深深长出一口气:

  “主上,大萨满或许医术不精,但当日里,大遏讫的病症确实凶险,形容憔悴、咯血不止,瞧着像是没几日好活。”

  言下之意,便是沙彦钵萨才会做出送顾承宴到极北的决定。

  这症状,赛赫敕纳在极北的时候也见过,只是当时顾承宴推说没事,而且不久之后就奇迹就痊愈,他才没当一回事。

  如今推断想来,顾承宴肯定是那时候就已经伤病极重、身上又有不知名的毒素,而那匣子药就是解药。

  老梅录也并不是因循守旧、不辨是非之人,这些年王庭里来来去去,他也算见过许多人。

  有像沙彦钵萨那般年轻时勇武无双、成功当上狼主后却耽于享乐的;也有像前代狼主那样碌碌无为、终至整个草原生乱的。

  沙彦钵萨自负好色,最终也死在了女人上。

  而后面几位特勤相互残杀,有过于仁善、心慈手软的,也有凶狠暴虐、毫无同情心的。

  老人选中赛赫敕纳,本来只是因为他年轻、易于教导掌控,不至于让草原变成一盘散沙。

  但没想到,赛赫敕纳从一开始的百般拒绝,到他用顾承宴的生死来威胁、利用他就范,再到如今……

  老梅录也不得不承认,顾承宴给赛赫敕纳的影响最大——是他教了小狼主读书识字,是他教他做人的道理和准则。

  “请主上理解……”

  想到这里,老人脸上反而露出一种释然的笑,“即便是我,到了这个年纪,也有老眼昏花的时候。”

  偶尔,看错一两个人、一两件事,并不奇怪。

  老梅录没有继续往深里解释,只是承认了自己曾经确实不把顾承宴当回事,但往后——他会真心敬服这位汉人遏讫。

  赛赫敕纳挑挑眉,瞪老人一眼后没再继续诘问,而是问他,“草原上,哪位萨满的医术最高明?”

  “若是论医术……”老梅录想了想,“自然是已经故去的老萨满,如今在世的,大抵就是阿利施部那位。”

  “……”赛赫敕纳沉默了。

  老梅录无法,只能轻声安慰道:

  “大遏讫吉人自有天相,您也不必太过悬心,何况,还有老萨满那块骨卜呢。”

  骨卜?

  赛赫敕纳眼睛微微亮了亮,对!还有那块骨卜。

  既然所有人都说老萨满有通天之能,那他肯定看到了数年后顾承宴从中原来的这么一个事实。

  “那块骨卜现在在何处?能让我瞧瞧么?”

  王庭萨满的东西,本该是由继任之人保藏,但时人皆知大萨满和老萨满关系不好,所以最终是老梅录收着。

  老人点点头,请赛赫敕纳稍待片刻,自己去库房找出来老萨满生前留在王庭的一应用物:

  除了那块被保存在木匣里的骨卜,还有他一身的行头:神帽、神袍和神靴。

  赛赫敕纳捧出骨卜来看了看,那皲裂的纹路很繁复,隐约能辨认出:南、神明、狼主和真几个字。

  看见骨卜后,赛赫敕纳更是深信不疑,觉得骨卜和由此而生的谶言,就是老萨满预言了顾承宴的到来。

  “爷爷,乌乌这病您一定先帮我瞒着。”

  老人点点头,他都晓得,“您放心。”

  “之后婚典的事,还要您多操劳。”赛赫敕纳欠了欠身,然后转身挑帘回毡帐。

  而老梅录看着他的背影,第一回阖眸、双手交叠在胸口,仰头朝着金帐天窗的方向跪下,诚心替顾承宴祈福。

  草原好不容易来了这么一位替百姓着想的狼主,而顾承宴更是在他见过这么多人里,难得聪慧善谋的。

  老人希望草原能得少说数年的平安,而不是再起烽烟,自然也希望那个终于改口叫他“爷爷”的孩子,往后能平安顺遂、得偿所愿。

  ○○○

  狼主和遏讫大婚的吉日,定在了虎力日。

  十二翟王前后带领部众赶来庆贺,并送上一应贺礼恭祝,王庭两部一直驻扎在这儿,所以也帮忙招待客人、准备典礼用物。

  阿利施翟王和巴剌思翟王送的贺礼最丰,一则因为部族实力雄厚,二则是关系紧密、表示亲近。

  兀鲁部、捏古斯部和乞颜部,这三部也是忠诚于赛赫敕纳的,只是部族稍小,实力不如前两者雄厚。

  极北的伯颜和阿克尼特两部照旧是没来,只遣人送上了比库里台议事更厚的礼,其中阿克尼特部还专程将雅若遏讫的遗物装箱送了来。

  因为有穆因的缘故,那牙勒翟王倒是早早带着勇士们赶到,还送来了一整群的肥羊。

  他这次带了夫人一起来,瞧着是个皮肤偏黑但十分英气的女子,眼神锐利如山鹰。

  科尔那钦、不古纳惕部翟王紧随其后,两人一路上都是说说笑笑、相谈甚欢,送的贺礼也只能算无功无过。

  ——看得出来,并没有很用心。

  最后来的是札兰台部,蒙克瞧着似乎比之前作战的时候胖,腰间的肉都堆起来一圈,毡袍都没遮住。

  送来的贺礼倒是很丰厚,不过特木尔巴根暗地里告诉顾承宴,说那些东西有一半都是从乞颜部抢走的。

  而且蒙克这人行事颇为不检点,来到王庭拜见了赛赫敕纳和顾承宴后,竟然直接搂着两个漂亮女奴去找大萨满。

  ——生怕别人不知他和大萨满之间有交易。

  大萨满照旧是照单全收,将两个女奴都留在了他的营帐内。

  老梅录看看吉时差不多,便派人去请大萨满出来,由他主持了祭天仪式后,才正式主持开宴。

  大萨满前些日子才被赛赫敕纳敲打过,虽然手下蒙克送来的美女,但也不敢拖延怠慢,便是很快赶了过来。

  等他燃起香烛,对着祭神台跳过一圈祭祀舞蹈后,老梅录才起身亲自敲响了铜锣,宣布恭迎狼主、遏讫。

  列坐在金帐两边的各部翟王、王庭五阶官,还有一众勇士都纷纷跪下来,用右手扶着左胸、躬身俯首:

  “恭迎狼主,恭迎遏讫!”

  草原戎狄大婚,新人都是要穿上全新的毡袍,而且从里到外要集齐:红、蓝、黄、黑、白五色。

  戎狄崇白,所以两人这套新制的毡袍都是纯白的外搭,领口缝上了赛赫敕纳亲自猎来的白狐尾。

  腰带上镶嵌了大颗的绿松石、虎头铜扣,还有一股股用五彩绸编好的络子——都是阿丽亚带着附近小孩编的。

  毡袍交错的领口下,中衣是一件黑领口蓝地的长袍,最里层的里衣是纯净的正红色,用的中原绸缎料。

  而仅剩的黄色则出现在两人脚上,他们的靴子是新制的黄羊皮高筒,也是赛赫敕纳猎来的黄羊。

  赛赫敕纳的长卷发就那般披散着,只在眉心悬了枚翠玉额珠,配合他湛蓝色的眼眸,显得神秘而尊贵。

  顾承宴墨发半散,戴了一圈垂有细小珍珠的抹额,除了皮肤白皙、五官太过明艳,瞧着倒和草原戎狄无二。

  两人携手从金帐中走出来,穆因和小五跟在后面,分别挎了花篮,正一把把抓着鲜花撒着。

  这两小孩倒有趣,语言是半句不通,第一次见面时候还打了一架,穆因被擒拿得嗷嗷叫,连喊了好几声好哥哥。

  偏是小五听不懂戎狄语,还只当这戎狄小孩在骂他,手上更用力,险些给穆因的胳膊拆了。

  要不是顾承宴听见响动出来拦着,现在穆因就要变成“独臂侠”了。

  后来经过他一番解释,两小孩才冰释前嫌。

  也不知是怎么沟通了,总之算是不打不相识,两人后来又好了——穆因拉着小五跑马,小五教穆因习剑。

  对此,赛赫敕纳乐见其成:

  两个小烦人精凑一对儿,最好到更远的地方玩去,总之就是不要来缠着他的乌乌。

  金帐外铺着红毯,赛赫敕纳和顾承宴走到红毯尽头,由大萨满分别递上三炷香,拜祭腾格里。

  顾承宴闭上眼睛,依言三拜。

  倒是赛赫敕纳先看了他一眼,才闭眼,希望长生天保佑他的乌乌长命百岁。

  两人敬拜过神明,然后又转身来举了祀酒,与在座的众位共同举杯、敬拜大地,将杯中酒洒在地上。

  其实仪式到这里就该结束了,但赛赫敕纳不知从哪儿听闻了中原成亲有合卺、交杯的习俗,说什么也要安排上。

  于是老梅录只能着人端上了两杯酒,如他所愿,让他和顾承宴两人各执一杯,交杯而饮。

  顾承宴好笑地睨着小狼崽,赛赫敕纳却满脸坦然,还挂起了融融梨涡,唤了他一句:“乌乌。”

  ——小坏蛋果然是故意的。

  明知他对他这张脸没有一点抵抗力,偏要当众对他笑,这不,险些手一抖给酒灌进赛赫敕纳鼻腔里。

  众位翟王有面露惊讶的,但更多是含笑鼓掌,巴剌思翟王爱热闹,还忍不住站起来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赛赫敕纳满意了,接过顾承宴手里的酒杯,将两个杯子放到托盘上,才手牵手走回到金帐前。

  敖力他们几个也早早端出了长案和坐席,正好方便两人落座,一坐下来,便有美酒珍馐上桌。

  这会儿还早,所以王庭大厨准备的是精致的点心、炸肉和果茶,正方便垫着肚子。

  各部翟王桌子上的也大同小异,只将果茶撤掉,只摆上几坛子美酒。

  科尔那钦环顾周围一圈,等待两部翟王上前敬完酒、说了好些祝辞后,才突然起身相敬道:

  “狼主,遏讫,怎么没见着也速部的弟兄?”

  他虽然改换了称呼,但还是那张狐狸笑面,瞧着根本不安好心——

  “听闻也速部最善冶铁、经商,怎么弟弟你成婚这么大的事,他们也不派个人前来恭贺一二?”

  赛赫敕纳闻言,只是淡淡一笑,举杯饮酒却并没回答。

  倒是不古纳惕部翟王嫁女后有恃无恐,竟也跟着举杯,装腔作势道:“特勤您有所不知,也速部都是商人,兴许是赶不过来呢?”

  他这话就说得有些讽刺了,谁不知道商人在草原上消息最灵通,哪会因为经商而赶不过来。

  众人听了这些话也是神色各异,唯有赛赫敕纳老神在在,眼神戏谑地看了眼科尔那钦,然后笑着转身与顾承宴咬耳朵。

  顾承宴也闷闷笑,弯眼睛看那两人。

  不古纳惕部翟王明显有些悚,对视半晌后就移开了视线,倒是科尔那钦不闪不避,还追了一句:

  “您这话说的,也速部不是消息最灵……”

  “也速部来迟,还请狼主、遏讫见谅!”

  一道洪亮的声音打断了科尔那钦的话,伴随着这道声音而响的,还有达达马蹄、阵阵驼铃以及隆隆车辙声。

  众人循声转头,竟然看见也速翟王策马在前,身后是成群结队的商队,而他们每个商队都有牛车和骆驼。

  骆驼上挂着一口口精致的皮箱,牛拉的板车上却是令刚坐下的不古纳惕翟王又一蹦站起来的——

  一筐筐铁矿石、铁器和各式兵刃。

  乌鲁吉跟在也速翟王身边,两人并骑到宴会现场,在红毯边沿双双下马跪下行戎狄大礼:

  “主上,遏讫,也速部上下百姓感念两位大恩,特遣我做代表,送上铁脉山今岁新产的原矿百石,以及刀箭、马镫等一应用物,还请两位收下!”

  赛赫敕纳正准备牵着顾承宴起身,乌鲁吉又跟着朗声道:“也速部全族,愿为主上、遏讫鹰犬,替二位锻造草原上最利的箭、最快的刀!”

  说完,他拜了拜,然后眼神若有意若无意地瞥了科尔那钦和不古纳惕翟王一眼。

  赛赫敕纳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没当众笑出声来,他和顾承宴对视一眼,两两起身、亲自过去扶起也速部翟王和乌鲁吉:

  “也速部的兄弟们舟车劳顿辛苦,我们怎会怪罪,还请上座入席!”

  老梅录和王庭的侍从们当即加座位上菜,也自有人帮忙卸货、端走那一车车的铁矿和兵刃武器。

  不古纳惕翟王看着那些东西,后背上隐约渗出一点汗,看向科尔那钦的眼神也开始有些不坚定——

  也速是这草原上最大的游商、铁匠部族,虽说他们人丁不旺,但冶铁、打铁的技术在草原上当属第一。

  如今也速部已经宣誓对赛赫敕纳和顾承宴效忠,意味着往后也速商人就是王庭的探子、是王庭的消息来源。

  同时,若他们彻底同王庭撕破脸,以后草原上的铁器、铁矿,甚至是铁匠,都会和他们再也没有关系。

  科尔那钦也没想到也速部翟王会突然来这么一手,他僵了僵,但还是维持着体面饮下手中酒:

  “原来……也速翟王带了如此重的一份大礼,倒是我多心多虑了。”

  他坐下来闷闷押了一口酒,想到他上铁脉山时挨家挨户告求,都没能得到这群铁匠的青眼,真不知赛赫敕纳和那汉人是用了什么邪术!

  科尔那钦越想越不得劲,便是一记眼刀扫向了旁边的不古纳惕翟王,翟王无法,只能出头询问:

  “也速兄弟,据我所知,您常年都在极东远海经商,这次怎么回来了?其中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缘由么?”

  说完,他还怕自己打探的太过明显,便又找补了一句,“您这一路的经历肯定很传奇,我们也听个新鲜……”

  也速部翟王瞧不上他这样两面三刀的东西,也不绕弯子,直接请赛赫敕纳解下腰间的猎刀:

  “这是我部乍莱歹老人最后所锻之刃,老先生认可的主上、遏讫,料必不会有错。”

  “而且——”也速翟王将顾承宴他们留下的采矿装置简单一说,“遏讫和主上真心替我们着想,这样的明君圣主,我部为何不追随?”

  科尔那钦一边听,一边瞪着那柄猎刀快将满口银牙咬碎:好个赛赫敕纳!当初他去兀鲁部,原也不是只为了参加什么洗礼!

  他还以为这小子天真幼稚什么都不懂,没想到竟然是这样好筹谋的狼崽子!

  不古纳惕翟王被当众戳穿心思,外加惊恐得知乍莱歹老人亲自为赛赫敕纳锻刀,踉跄一下就跌坐下去。

  唯有科尔那钦还不死心,等酒过三巡后,他又主动挑刺,举杯问起了西域和伊列国:

  “唉,彼时我还想替主上保个大媒,还邀请着伊列国的诺拉夫人过来王庭求援,只可惜……”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顾承宴,言下之意是大遏讫吃醋,平白让王庭错过这么一次陡然而富的机会。

  王庭两部当然知道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倒是不明真相的捏古斯翟王开口惋惜了一句:

  “听闻伊列国的疆域内藏有大量的金铁矿,若是……能帮上他们的忙,那或许也是好事一件。”

  科尔那钦满意地笑了笑,挑衅地抛了个眼神给顾承宴,没想到顾承宴似笑非笑,还举杯敬了敬他。

  那眼神科尔那钦似曾相识,他心中咯噔一声,果然头顶又传来鹰隼振翅之声。

  负责传收鹰讯的勇士简直像未卜先知一样,专门挑了这种时候捧着竹筒躬身上前,嗓门还大得很——

  “主上,遏讫,是伊列国的来信!”

  也不仅仅是信,赛赫敕纳接过来,还从那小臂粗的竹筒中倒出了一块黑黢黢的小石头。

  他一目三行看了信,然后乐呵呵笑着将信笺分享给顾承宴看,然后又托起小石头来对着阳光看了看。

  众多翟王议论纷纷,不知伊列国何意。

  不古纳惕翟王也开口,“这伊列国什么意思,送礼吗,怎么拿这么丑的黑石头来敷衍我们?

  他的话让赛赫敕纳哈哈大笑出声,然后拿了那封信笺递还给勇士,“你嗓门大,替我给大家伙念念。”

  勇士点头,躬身领命。

  想来诺拉夫人也是女中豪杰,一手戎狄文写得漂亮娟秀——

  “尊敬的狼主、敬爱的遏讫,伊列国胡然氏诺拉,伏祈遥祝二位大婚之喜。在此,特恩念大谢遏讫指点,助我一举拿下康居这个恶人、大仇得报!”

  “实在感激涕零、万死难报遏讫大恩,妾身无所长,伊列弹丸之地亦无所强,唯将此物奉上——愿主上、遏讫幸福平安,如天地山川、福禄永寿。”

  勇士顿了顿,继续念道:

  “此物是伊列国建国之初,第一位国主从国度所在山崖下开掘出来的第一枚金铁原矿,代表我伊列之基。”

  “唯今将此宝物奉上,只期与王庭、与狼主和遏讫万世交好,往后每年,伊列国都会有金铁矿石奉上!”

  传信念信这位勇士是个实诚人,赛赫敕纳夸了他一句嗓门大,他便是恨不得扯着嗓子喊起来。

  声音洪亮不说,尾音还故意拔高上扬,即便空旷如王庭草场,都隐隐听见了山呼海啸般的回响。

  在座翟王也不都是傻子,几个精明的一对眼神,就揣度出来龙去脉,不外是斡罗部和科尔那钦想给王庭找麻烦,结果反而被王庭和伊列国摆了一道——

  朝弋恼愤之下对着伊列国动了兵戈,而科尔那钦试图在王庭绑架诺拉夫人的儿子,两厢举动将伊列国推远。

  如今康居国王暴毙、西域大乱,伊列国占据有力的地形易守难攻,诺拉夫人还一战扬名,让别人不敢小觑了他们只有孤儿寡母的伊列国。

  斡罗部筹谋十年埋下的这枚暗子,算是他们自己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从今往后都难再来往。

  科尔那钦坐在案几后,脸上笑容僵硬。

  不古纳惕翟王明显已经慌了,频频往他这边投来求助的眼神,见他不搭茬,只能低下头去闷着喝酒。

  而赛赫敕纳却笑了笑,将那枚金铁矿放到了案几上,随手抽出自己的猎刀一劈。

  乍莱歹老人锻的宝刀削铁如泥,只听得叮地一声,就将那小块石头切开一个断面、露出里面灿灿的黄金。

  众翟王都被骇住,半晌后,由阿利施翟王带头鼓起掌来,“好刀!好锋利的刀!”

  而巴剌思翟王跟着起身后,则是大赞那黄金成色上等,“主上、遏讫,诺拉夫人真是仗义啊!”

  有他俩一唱一和地带头,其他翟王也是纷纷站起来跟着鼓掌,恭喜赛赫敕纳和顾承宴。

  不古纳惕翟王生怕自己没起身会遭了责难,便不尴不尬地站起来跟着拍了拍手。

  赛赫敕纳则遥遥看了科尔那钦一眼,然后举杯敬他,“还要多谢兄长在其中,替我和伊列国穿针引线,这杯酒,我敬你——”

  杀人诛心,科尔那钦险些没捏碎手中的酒碗。

  但面上,他还是要起身接下狼主的敬酒,讪笑两声,“我们……我们毕竟是兄弟嘛。”

  赛赫敕纳笑,仰头饮酒,眼神意味深长。

  科尔那钦坐下来、磨着后槽牙,在心里将诺拉夫人和伊列国诅咒了一遍,偏偏又不能发作,脸都气得铁青。

  而老梅录看着酒过三巡,事情也都处理得差不多,便上前宣布开始叼羊赛,“还请各位大人移步。”

  叼羊赛固定在每年秋季举行,和骑射、摔跤一样,都是戎狄的传统比赛。

  这回正好撞上狼主和遏讫的婚典,老梅录便做主干脆一并办了,也算是给婚典添点热闹。

  众人三三两两朝着大草场上搭好的观赛棚子走去,不古纳惕翟王和科尔那钦落在最后,一路嘀嘀咕咕。

  “特勤,现下我们要怎么办……?”

  “没、事。”科尔那钦双眸阴沉、一字一顿,看赛赫敕纳和顾承宴的背影,像是要将他两人的衣衫烧出洞。

  “秋季已至,难道冬日还远么?我们,不是还有……大萨满和‘神谕’么?!我就不信,这一次,他们还能化、险、为、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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