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说完那句话后, 老人缓缓睁开了他阖着的眼眸,浑浊的瞳孔中精光乍现,让顾承宴都微微一愣。

  虽为国师, 顾承宴自己其实不太相信预占,人的命运变数太多,若仅凭断命就能定下一个人的未来……

  他又何必辗转两世,吃尽苦头。

  但显然, 天下万民百姓并不如此想, 中原信奉他这个国师能预言未来、堕星台的星官能占尽天相。

  就连到了草原, 这里的牧民也多信萨满,信他们能传递腾格里的旨意, 信他们全知全能。

  乍莱歹老人说的这话, 特木尔巴根很早以前就与他讲过,大约是提到大萨满时,讲起王庭的旧怨:

  说如今的这位大萨满之所以能够年纪轻轻就居于高位, 是他暗害了老萨满的缘故。

  顾承宴不置可否, 只道:“听说, 这是老萨满临走前留下的一块骨卜。”

  乍莱歹笑了笑没应, 只闭上眼眸轻叹一声, “您不信这个。”

  他用的是陈述句, 语气肯定却饱含无奈。

  顾承宴张了张口,最后只能轻叹, 说了句抱歉。

  乍莱歹老人靠着又休息了一会儿, 看着精神稍好些,才重新睁眼与顾承宴说起他和老萨满的事:

  “我和他算是不打不相识……那时候我额维还在, 他也还没成为王庭的萨满,还只是弟子, 出师后在各个部落和小族群之间游历。”

  就像是中原的游方大夫,顾承宴点点头。

  那时候乍莱歹不过十七八岁,他额维在帮助部族中其他铁匠拉风箱的时候不慎被烫伤,然后就请了老萨满来医治。

  老萨满的用药是一种乍莱歹从未见过的草根,只见他每日熬煮草根、捣碎揉汁,最后将那些翠绿色的汁液全涂到额维的伤口上。

  别人烫伤都是敷些透明的糊状膏体,两三日、顶多七日时间也该好了,但老萨满治的,确实十多日都没好。

  他阿塔那时候并不在家,跟着商队外出做生意去了,家中就只有乍莱歹和娘亲。

  眼看着额维着急,乍莱歹忍不住去找了老萨满麻烦,认为他是学艺不精、故意用些草药糊弄他们。

  “他年轻时脾气也不算好,我们一言不合就争吵起来,还拧到草坪上打了一架。”

  老人摇摇头笑,“他硬气得很,当场就给诊金退给了我,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铁脉山。”

  “那后来呢?”赛赫敕纳帮忙乌央吉收拾好外面的鼓风箱、石水池,进来正巧听见。

  “后来——”老人看他一眼,脸上的笑意更深,“他离开之后,我们部族又请了其他一位萨满来。大概就……三五天后?”

  乍莱歹请那位萨满到木屋,结果洗去那些翠绿的汁液后,却发现那块烫伤的皮肤恢复得很好、甚至是一点儿疤痕都没留下。

  后来这位萨满觉着惊异,问过乍莱歹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跟着拔回来草根细看,更是连连称赞原来还能这样。

  “当时,我们草原上治疗烫伤的法子都是跟你们中原人学的,需要用到好几种药料。大多萨满都是等着商人来,一口气购置许多囤积治好,然后用时取出。”

  “这种烫伤膏见效快,但却会留下疤痕,皮肤上会红一块、白一块,而且囤积的药保存再好、效果也会减弱。”

  老萨满别出心裁用了新鲜的草根,虽然初时起效慢,但长久来看愈后效果好,还不用囤药料、靡费少。

  能治疗烫伤的草药,顾承宴下意识就想到了白蔹和地榆,老萨满的法子也让牧民们在往后遇着烫伤时、自己就能到山中挖来草药治疗。

  ——算是真正利民的妙计。

  乍莱歹听着后来这位萨满赞不绝口,心下十分愧疚,便是策马出去找老萨满。

  巧的是,那时候老萨满正好在山中采药时遇着野兽围攻,乍莱歹赶得好,直接将人救了下来。

  乍莱歹真心实意地道歉、求得老萨满原谅,而老萨满也感谢他的救命之恩,两人便在长生天见证下,交拜结为兄弟。

  “之后我们多有书信来往,我到中原游历归来,就听闻他已经到了阿利施部,成了阿利施部的萨满。”

  赛赫敕纳和顾承宴点点头,再往后的事情他们就都知道了:沙彦钵萨带领阿利施部用武力征服草原,老萨满也就从部族萨满成了王庭的萨满。

  “与您不同,”老人看了顾承宴一眼,“我信他有通天之能,也信他能预占未来。毕竟,他料定了自己的死亡,也很早就知道自己会被驱逐出王庭。”

  这就让顾承宴有些不明白了,“既然他一早知道,为何不去避免这种结果呢?”

  乍莱歹伸出手,让顾承宴摊开手、掌心朝上,老人干枯开裂的指尖点在他掌心的纹络上:

  “有些灾厄,你一早知道会发生,然若选择避开这道线的灾厄,你却发现会引起更大的灾难,你怎么选择?”

  这是在告诉他,老萨满虽然能避免自己被放逐、病逝的结局,但若避开这场祸事,就会引发更多的不幸。

  “……所以他选择从容赴死?”

  老人见顾承宴明白了,笑着松开他的手,点点头,“但他还是留下了那片骨卜。”

  骨卜就是在龟板上烧裂纹,这东西顾承宴从来都认定可以作伪,事先用薄刃刀在骨片的被面刻上想要的字样,入火一烧后,就能“心想事成”。

  虽说特木尔巴根提醒过顾承宴,说大萨满之所以对他满心戒备,就是因为那片骨卜,但顾承宴不信。

  即便草原上真有能预占未来的神使,他也不可能是所谓的“南来之人”,毕竟他活不长。

  赛赫敕纳继承狼主位后危机四伏,这些都不是短短两三年时间能够解决的,这骨卜根本没意义。

  倘若从真正的狼主能统御万兽这一点算起,赛赫敕纳确实身后有狼群,但……南来者却不仅仅有他一个。

  大萨满算得上是南来者,老梅录从王庭到极北,也算得上是南来者,这范畴根本太过宽泛。

  就像中原的许多预言、图谶,都不是那么具体,大多是等事情发生以后,再往上附会。

  昔年汉高祖有斩白蛇的传说,再往前还有华胥氏在雷泽踩脚印感天而孕伏羲,以及紫气东来、贵人临门。

  顾承宴相信预占观天能瞧出祸福,但对于图谶、骨卜之类却只信三分,余下七分多要由后人引证。

  就像此刻乍莱歹老人因着顾驰的缘故,总觉得顾承宴就是他的老友预言的那位“指引者”。

  但同样,大萨满不也已经成功利用这个卜辞,在沙彦钵萨的支持下、夺得了王庭萨满之位?

  所以在他看来,卜辞顶多算是谋事的助益,要想成事,也不能全靠这个。

  不过面对着长者,顾承宴还是顺着老人的意思,听他讲了从前伯颜部狼主统御万兽、骑白狼登圣山的事。

  “昔年,草原上还未分出十二支大的部族,大家通姓伯颜。库里台议事选取出第一位狼主后,大家就共赴极北雪山祭拜上天。”

  那时候的雪山还没有封圣,不过是草原上最高的一座山峦,也只在当地牧民当中流传着——登上山顶,就能靠近神灵。

  众戎狄本是驻扎在山脚下,约定第二日同登雪山,结果那位狼主夜来得梦,竟让他在日出前入山,说山中有腾格里赐给他的一根神木。

  那位狼主便趁着夜色起身,循着梦境中的方向上山,果然看见了一根在夜色中散发着煜煜金辉的神木。

  只是和梦境中不同,神木旁边卧着一头半人高的巨型白狼,吓得狼主立刻弯弓搭箭、瞄准了巨狼。

  但那头狼似乎并没有伤害他的意思,只是后退几步,用眼神示意他靠近神木。

  狼主壮胆上前,伸手摸了摸那根隐约散发着微光的神木,触感和一般的柏树差不多,但却十分笔直、仰头往上看看不到一点儿分杈。

  他绕着神木转了两圈,谢过腾格里的指引后,俯身弯腰抱起那棵合抱粗的神木。

  本以为要用很大力气才能将神木整个拔起来,但最后他只是轻轻一用力,就将那整一棵树抱起。

  在树根离地的同时,树冠上的叶子就簌簌掉下来,落到狼主身上时,就变成了一件纯白羽衣。

  而那头退远的白色巨狼也趴下来,对着天空长啸一声,雪山上松涛阵阵、林中清风徐徐。

  紧接着,就有无数头白色的雪山狼从林中跑出来,全部乖顺地低下头,对着手持神木的狼主宣誓了效忠。

  “只可惜……后来伯颜部分裂,各部间攻伐不断、圣山的山祭也被取消,再没有人能够重现昔日的荣光……”

  老人看顾承宴一眼,“用你们中原的典故来说,就叫——‘礼崩乐坏’。”

  顾承宴回应以一笑,中原上三代时期还有禅让制,春秋时起兵戈还要师出有名,后来都逐渐变成了实力为尊。

  这些多半无可避免,本来明君就难得。

  “那之后,就再也没有狼主能……唤得圣山白狼,或者说——你们所谓的统驭万兽了?”

  老人摇摇头,但转而看向他、脸上出现了一些向往的神情,“所以,我们都盼着小顾先生你呢。”

  顾承宴抿抿嘴,也笑着摇了下头,“您……您真是高看我了,我自问……没有这样的好本事。”

  乍莱歹却瞅着他笑而不语,昔年老萨满还没被驱逐离开王庭,他也还没受伤、能起来走动,两人曾经在钦那河上有过一聚。

  老萨满那时候或许早预料到什么,话说几句后,突然对乍莱歹老人说——若是将来有一日他不在了……

  老人被吓了一跳,问他为何突然会这么说。

  老萨满却只是喝着酒笑,一边含糊过去说人都会有这么一天,一边又提起他占卜了一块骨卜。

  “你……想不想我们草原变回曾经的模样?牧民安安居乐业,各个部落之间团结和乐,就像个大家庭。”

  乍莱歹自然是连连点头,说他早看腻了部落上各方相互戕害,一直盼着能有这么一天。

  “但草原各部这么些年也过来了,彼此联姻、盘根错节,每个部落的翟王也各怀心思……你说的那种日子,只怕是要神明降世、才能重现了。”

  老萨满仰头灌了一大口酒,然后看着钦那江上滚滚东逝的河水哈哈大笑。

  一笑毕后,才冲乍莱歹挤挤眼,“若我说,这一日其实不远了呢?”

  乍莱歹眨眨眼,神色一喜,“你的意思是……!”

  “这些时日……狼主偏信第三遏讫,依附在她身边的各宗官员、翟王皆受到重用,还有蒙勒篾……”

  “蒙勒篾,他不是你的弟子么?”

  老萨满耸了耸肩,示意乍莱歹不要插话,只自顾自地将想说的事情说完:

  “蒙勒篾对权力有多渴望,你我都是见识过的,如今他攀附第三遏讫,而第三遏讫又是那等人,将来……将来取代我的位置也未可知。”

  “我预占了一块骨卜,揣度将来王庭定会生乱,适时兄弟相残、母子反目,只怕整个钦那江都要被染红。”

  乍莱歹喝酒的手顿住,脸上涌起不安。

  “不过也不用慌,”老萨满还是说着未来流血漂橹的事,还是乐呵呵的,“那以后,就会慢慢好起来的。”

  “……好起来?”乍莱歹实在不知道还能怎么个好法,不都说了兄弟相残、母子反目了。

  “我问过长生天,祂告诉我,会有一位从南方来的使者,会带领草原找到真正的狼主,就想曾经召得白狼、统御万兽的伯颜部先祖一样。”

  啪嚓一声,乍莱歹摔碎了手中的酒碗。

  半晌后,他才重新端起酒坛猛灌一口,“你这些话只告诉过我,还是……”

  老萨满神秘地看他一眼,说自然也告诉了狼主,然后还将骨卜公之于众——

  “他日我若蒙难,那这块骨卜和我的预占,还要请老兄台你帮忙传遍草原,这样才能拯救草原于万一。”

  彼时,乍莱歹已是也速部出名的铁匠、商人,手下有少说三支商队,往南、往北、往西都有路子。

  他满口答应下来,却还是担心老朋友、老兄弟的安危,“若是有帮得上的地方……”

  老萨满却摆摆手,“神谕不可妄断,天命不可更张,老兄台你记着我的嘱托就是了。”

  ……

  说起那道骨卜,还有自己的老友,乍莱歹老人明显兴奋许多,精神也好、目光明亮:

  “虽说南来之人众多,但——只有您是从中原汉地过来后,就给我们带回了狼主。”

  “骨卜……咳咳咳,说的一定……”

  他体力渐渐不济,最后这句话便没能说完,只是紧紧抓着顾承宴的手,似乎真在殷切渴盼那一日的到来。

  听着老人剧烈的咳喘,顾承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顺着他的话说,“……若真如此,那是我的荣幸。”

  得到他如此应允,老人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手上的力道也微松,终于让赛赫敕纳得空、帮着抢回顾承宴的手。

  在油灯暖黄色的灯光下,老人双颊猩红、顾承宴手腕上也浮起了一圈红痕。

  赛赫敕纳心疼,却忍住了没有当着老人的面抬起来吹吹,只将自己的手探入顾承宴袖中轻轻揉着。

  而老人急促的喘息声也渐渐平息,乌央吉上前来帮忙他顺气,虽然没有催促,但看她的表情是很想要顾承宴他们离开的。

  也打扰了足够多的时间,顾承宴看赛赫敕纳一眼,两人便双双起身告辞。

  顾承宴更俯下身,轻轻拍拍老人的手:“您早些休息,有什么话我明日再来陪着您说。”

  乍莱歹笑,虽在心中感念故人之子的良善,但他还是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捉住顾承宴的手。

  握住顾承宴的左手后,他又向赛赫敕纳伸出手,唤了一句:“主上——”

  等赛赫敕纳将右手递给他,乍莱歹便颤颤巍巍地将他们俩的手叠握在一起:

  “小顾先生、主上,老朽想最后求你们一件事。”

  顾承宴连忙回身扶他,赛赫敕纳也让他不用如此客气,说有什么事他一定会尽全力。

  乍莱歹咳咳两声,引着他们的视线转向站在一旁的乌央吉,“……这孩子,是被人丢在山中的弃婴。大约是小时候高热烧坏了嗓子,因而不能开口说话。”

  “她虽是个姑娘,但也跟在我身边学了许多年,往后、往后要是有什么……咳咳咳——”

  老人咳喘的声音听上去,简直像是要给肺咯出来。

  “希望你们能……给她口饭吃,别让这孩子留在铁脉山上孤苦无依,或者被什么不怀好意的人欺负了去。”

  听着这些话,乌央吉眼眶红了,一直紧紧拽着老人的手摇头,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没法发出声音。

  “您放心,我保证。”赛赫敕纳举起右手轻轻拍了拍胸口,老人见到这个动作,这才放心地睡着。

  乌央吉忙着照料老人起居,顾承宴便拉着赛赫敕纳悄悄离开下山,此间事了,他们还要赶回王庭去筹备大婚的庆典。

  赛赫敕纳一手持火把,一手牵着顾承宴,行了一段路快到山脚时,他却忍不住停步又转头深深看了眼木屋的方向。

  “怎么?”顾承宴问。

  “没……”赛赫敕纳不好说他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但说出来若是真应验,岂不是他的罪过。

  于是他只是抿抿嘴,又牵起顾承宴继续走。

  顾承宴见他这样的神态表情,心里也明白他是在担心乍莱歹,老人家的身体,只怕是……

  如此,两人沉默无言地回到了山下的营地中,预备原地修整最后一晚,明日再启程返回王庭。

  近来老梅录送来不少信笺,都是关于草原上的流言和各部的动向,其中有几桩也确实要狼主亲裁。

  敖力办事稳妥,早早在他们的毡帐内烧旺了炭盆,挑开帘帐后,迎面扑来一阵热浪。

  赛赫敕纳先给顾承宴推进去,然后自己才回身严严实实关紧了毡帐的门帘,两个下角用石头压上。

  这些临时扎的毡帐仅有灶膛,并不会有烧暖的炕,不过敖力已经尽力布置,早早煨了几个汤婆子塞在床上。

  赛赫敕纳还怕顾承宴冷,直给他整个人揽在怀中,双腿夹住他的脚背、脚面温着。

  素日他们睡下后,都会简单聊个几句,有时候顾承宴兴致好,还会跟赛赫敕纳讲起中原的往事或近来的趣闻。

  但今天顾承宴想着乍莱歹老人,还想着他说的大萨满和骨卜,便是趴在赛赫敕纳身上久久无言。

  赛赫敕纳敏锐地察觉到顾承宴情绪不对,便想着提出一句,“我已经让敖力给王庭去鹰讯了,让老梅录准备着办我们的婚典。”

  顾承宴点点头应了一声,而后又啊地抬头,“……这么快?”

  也不是快,只是这种事情,不是回去当面说更好?

  赛赫敕纳其实知道他的意思,但就是一笑后故意曲解,“哦,乌乌还想我等到什么时候?”

  顾承宴:“……”

  他拧了小狼崽一下,从前不会说话的时候只是喜欢乱咬人,如今会说话了,说出来的话也不中听。

  赛赫敕纳被他拧得嘶了一声,皱皱眉后,反过来掐了把顾承宴的腰,“不是也要给梅录时间准备。”

  顾承宴腰侧本就敏感,被他这样拧着,自是命门都在对方手里,实在无法,只能哼哼两声表示不满。

  “也给他们一点时间准备呗,”赛赫敕纳不知想到什么,竟是露出一抹坏笑,“狼主成婚,他们不能不送贺礼吧?”

  ……又在想坏点子。

  自从赛赫敕纳诓骗了科尔那钦叫他“爹”之后,顾承宴就发现了,小狼崽之前只是不屑耍这些手段。

  若真论起害人来,他家小阿崽只怕也不遑多让。

  他知道劝也没什么用,何况真是太过分的,老梅录也会再三劝诫,用不上他在这儿费口舌:

  一来这几日锻刀爬上爬下,他也确实疲累;二来这会儿是在床|上,他可不想多说多错、闹得又要昏睡过去。

  而赛赫敕纳等了一会儿,见顾承宴不反对,便哼哼笑着,专心想他要如何整治对付那群人了。

  如此平安一夜,次日醒来,顾承宴原本是想让敖力带着穆因上山去知会老人一声,就说他们要先返回。

  结果两人一趟上去下来,他们都收拾了毡帐准备出发,乌央吉却着急地从山上跑下来。

  这姑娘双眼通红、脸色发白,干裂发白的下唇瓣上印有两个深深的血印子。

  她跑到赛赫敕纳和顾承宴的面前,扑通一声就跪下来,然后啊啊指了指山上,突然咚咚磕头。

  顾承宴被吓了一跳,忙让敖力和穆因扶起她,“你别急,出什么事了?是不是老人家他……”

  乌央吉又抿抿她干裂的嘴唇,眼泪汪汪地看向顾承宴,比划了一个动作后,缓缓闭上眼睛、突出舌头。

  “……?!”顾承宴愕然,“你说老人家他……”

  赛赫敕纳当机立断,“别说了,我们上去看看。”

  乌央吉带着几人迅速返回到山中小木屋,她比比划划,顾承宴来猜——

  只说昨夜送走他们后,她本来要服侍老人洗漱歇下,但乍莱歹却拉着她,一会儿要换衣裳,一会儿又要与她交代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老人絮絮说着,让她无论如何敬畏腾格里,让她记着自己是也速部的一员,让她记着铁匠的本心。

  乌央吉比划到后面,手上的动作渐渐慢下来,这会儿,不用顾承宴再猜什么,她也冷静下来明白了:

  乍莱歹老人大约是预料到了什么,昨夜种种,不过是与她交代后事,在说着最后的话罢了。

  她再撑不住,呜哇一声扑倒在老人床边。

  乍莱歹老人还是躺在那张汉制的木榻上,看上去仿佛只是睡着了,只是身上换了一件纯白色的毡毯。

  他双手交叠在腹部、撑着肋骨的铁架下,面目安详,似乎是在睡梦中悄然离世的。

  乌央吉哭得伤心,整张脸都染满了泪,而赛赫敕纳和顾承宴也被她感染,神情肃穆、心下戚戚然。

  还好,他们身边还有敖力,算是最知道草原规矩的,他冷静了一会儿,才上前道:

  “主上,老人家是也速部的哥利,他这样德高望重的哥利过世,是要用白牛拉车送葬的。”

  乌央吉悲痛欲绝,显然是不能操持老人的葬礼,也速部的族人分散,也没有中原那种设灵堂、让亲朋好友吊唁的习俗。

  所以敖力问,是否需要他们去准备白牛车,以及用来安置老人遗体的柘木。

  这些顾承宴都是第一回听说,从前乌仁娜只告诉过他牧民有天葬传统,死后都要送上马车、牛车。

  赶车人只管加速在草原上跑,车后的遗体掉在何处就是何处,长生天总会派遣使者将魂灵接走。

  他倒还是第一次知道,德高望重的老人、贵人死后,要用掏空了树芯的柘木来安置,然后再送上车天葬。

  赛赫敕纳看看乌央吉,点点头,只吩咐敖力要小心低调行事,不要露出行藏、引发不必要的揣测。

  ——毕竟老人一直活得好好的,尤其是锻刀那几日,住在附近的也速部铁匠、小孩都还来木屋玩过。

  怎么他们一走,老人就溘然长逝了?

  若是叫有心如科尔那钦那样的狡猾狐狸知道了,还不晓得要生出什么样的是非。

  于是赛赫敕纳专门有这样的交代,但不等敖力应,乌央吉就突然揩了一把脸站起身,她比划了两下,然后红着眼睛看向顾承宴。

  顾承宴见她先指了老人,然后又半蹲下来做了个虚拿斧头劈砍的动作,便试着帮忙解释道:

  “嗯,她说,安置老人的……柘木,她去砍?”

  乌央吉重重点头,然后又将目光转向敖力。

  敖力当然不会反对,而赛赫敕纳只是对着姑娘点点头,告诉她如果需要帮助,就请敖力他们帮忙。

  乌央吉点点头,躬身学着行了个大礼,然后利落地抬起袖子揩掉脸上的泪,拎起斧头就大步走了出去。

  他们兵分两路,敖力倒是很快就找来了三头白牛拉车,而乌央吉熟悉铁脉山,自是很快砍回来一棵柘木。

  看那树木的年轮外表,少说已有数十年,这样的柘木坚硬结实,是极罕见的木料。

  乌央吉并没有假手于人,自己绑了三道绳子在双肩和腰上,然后一点点从砍倒树木的地方费劲拖回来。

  顾承宴瞧着她的肩膀都勒出了血痕,想要劝,最终却是想起了十四岁那年的自己,也对赛赫敕纳摇摇头。

  有些痛,只能自己一个人扛。

  乌央吉本就不会说话,因为痛哭,本来能发出几个单音的她这会儿也全然没了声,只默默拿起工具凿木芯。

  期间,还有也速部的铁匠路过此地,远远瞧着老人屋门前还是这么多人,只当他们还在冶铁锻刀。

  也庆幸于顾承宴将那井盐汲卤的辘轳留给了他们,这些天铁匠们都忙着下山崖去采矿呢。

  乌央吉的动作不算快,终于赶在天完全变黑之前将整个柘木芯掏空。这时,她抬起的双手已经颤抖个不停,长时间的重复动作让她再不能控制手臂。

  看看手上沾染的木屑,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求助地看向顾承宴。

  顾承宴了然,转头请赛赫敕纳将老人抱出来,他们所有人里,就小狼崽比较有力量。

  赛赫敕纳点点头,却不知要如何应对老人身上那一圈圈的铁架子,乌央吉比划了一下,意思是拆除就好。

  于是顾承宴上前,摸到铁架一侧的机簧扣,解开了老人身上的这些束缚。

  草原牧民轻松自在的来,也应当自在轻松地离开。

  赛赫敕纳这才将老人轻轻地抱起来,放到了乌央吉细心挖空的柘木中,然后在外面一圈圈打上铁箍。

  这时候太阳已经落山,整座铁脉山都被黑暗笼罩,而铁匠们也三三两两地归家,隐约灯火在山间亮起。

  敖力他们也点燃火把,借着火光映照,顾承宴才看清了乌央吉的手上已经磨起了非常多的血泡:

  “姑娘你……”

  乌央吉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下意识把手翻做了背面,然后摇摇头,表示这些事情她必须亲力亲为。

  老人将她从襁褓婴儿拉扯养大,这么多年他们祖孙俩也算是相依为命,老人没有自己的妻儿,她就是乍莱歹唯一的亲人,

  而且,上铁箍这事,算是铁匠活,在场众人也没她熟悉、没她顺手。

  不过她的动作明显慢了很多,好几次都险些砸到手指,血泡磨破还蹭了好些红痕在斧头柄上。

  穆因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来他年纪小,二来他算是被父母爹娘捧在掌心里宠大的,哪里见过生死打杀。

  莫大的悲伤能够感染人,他看着乌央吉这样,心里不好受,便悄悄转过身去。

  敖力和其他勇士也神情肃穆,默默不语。

  顾承宴看着姑娘可怜,阖眸闭眼轻声吟诵起一段太上洞玄灵宝救苦妙经,虽说他是中原人、老人是草原人,但上苍神明多庇佑的是心诚的魂灵。

  乌央吉吸了吸鼻子,抬头感激地看顾承宴一眼,原本已经忍住的眼泪又涌出来。

  她快速擦掉泪水,然后强忍着疼痛给柘木套上了三圈铁箍,再由敖力他们一并帮忙抬上了白牛车。

  三头白牛都是敖力策马出去,往铁脉山西北十余里的地方找牧民借的,放下金子后,约定三日后去还。

  这会儿乌央吉的双手已经血肉模糊,无法驾车,只能让敖力、穆因跟随,由她指方向、那两人赶牛。

  乌央吉指的路是往铁脉山更深处,老人在这起家,自然最终也是要沉眠在这处山中。

  摇曳火光里,顾承宴他们目送着牛车远走,柘木上的铁箍和车板碰撞发出叮当声,与白牛身上的铃铛一道儿,传了很远很远——

  之后,他们又在铁脉山多拖延了一日,才动身启程返回王庭。

  乌央吉犹豫再三,也收拾东西在顾承宴他们离开时策马拦车,背着包袱比比划划,也决定跟着他们去王庭。

  她没忘记老人临终说的那些话,也没忘记赛赫敕纳和顾承宴来找老人时,第一天所央求的那些东西。

  老人已故,她无法报答老人的养育之恩,只能帮着老人看中的人,帮着顾承宴和赛赫敕纳。

  七月盛夏,伏暑。

  王庭内的一圈圈毡帐早早换上了更轻薄透气些的毡毯,老梅录带人早早候在钦那河畔,特木尔巴根也随侍在旁。

  一群人高接远迎,并将最近王庭内处需要赛赫敕纳本人处理的事务简单禀明。

  听着草原上那些离奇的流言,赛赫敕纳只哼笑一声,“还真是难为了他,煞费苦心。”

  老梅录顿了顿,提醒赛赫敕纳不要轻敌,毕竟斡罗部准备了十数年,肯定不是传传流言这么简单。

  赛赫敕纳耸耸肩,他们一味防备也防不住什么,倒不如引蛇出洞、给科尔那钦一个疯狂的机会:

  “婚典的事,您预备得如何了?”

  老梅录皱皱眉,但还是耐着性子回:

  “按着您的要求,我和乞颜哥利达商量着拿出了两套计划,正等着您和遏讫回来选定。”

  乞颜哥利达说的就是铁柱,他听着自己被点名,也适时上前补充解释,说两套计划分别偏向中原、草原。

  一种,大约是办成戎狄三大节那样,设置篝火会、骑马射箭、歌舞摔跤,然后拿出美酒、烹羊宰牛。

  一种则按着乞颜部、札兰台部等南方部落的法子,仿照汉人那般:有喜房、有红色喜袍。

  乞颜部和札兰台部靠近汉地,这么五六十年来,族中不少人与汉民通婚,用十里红妆、下聘礼迎娶的也不再少数。

  久而久之,他们南方部族中就融合出一种结合了中原、草原婚嫁的一种婚俗:

  给毡包铺上红色的外毯,炕上的被面也要用大红色绣合|欢花或连理纹的,新郎要骑高头大马、戴大红花,新娘则要穿上红色的毡袍或者汉人襦裙。

  汉人那些跨火盆、三箭射轿的规矩也被他们借用过来,只不过是换成了萨满在火盆前跳神舞祈福,而新婚夫妻共同弯弓射箭,图个彩头。

  听着铁柱解释了这么一大堆,顾承宴其实更偏向老梅录的建议——就按着王庭旧俗办,不必那么特殊。

  可赛赫敕纳明显向往汉家风俗,有点想要用第二种南方部落的计划。

  梅录舒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放松是因为赛赫敕纳和顾承宴产生了分歧,暂时不用他来操心这婚典;叹气是分歧不过片刻,最终王庭还是要办。

  小狼主什么都好,就是视顾承宴重过草原。

  原本对此,老人一点儿也不担心,只想着这汉人比赛赫敕纳大九岁,又生了病,总有会先走的一天。

  但现在想想,他又暗自有些心惊,只怕以赛赫敕纳对顾承宴的看重程度,他若先走了,才是要出大事。

  时间紧促,赛赫敕纳还没来得及和老梅录详谈这场婚典的重要性,他得找个机会与老人掰扯清楚。

  不过眼下,他还是让梅录、铁柱他们退下,又吩咐敖力带着一路奔波的穆因和众位勇士先休息,也给乌央吉安排个正经住所。

  他自己牵起顾承宴的手,说要和他讨论商定,然后就拉着让人直接返回了他们王庭后的小毡帐——

  “既是筹谋,不用那么劳民伤财,”顾承宴直接开口劝,“再者——你太偏倚南方部落,也会让其他各部生出揣测。”

  赛赫敕纳想到厚颜嫁女的不古纳惕部,不想松口,“那不正好叫他们原形毕露?”

  他这婚典都还没举办,有些部落就已经向斡罗部投诚,那说明他们原本就不是真心追随他。

  这样的部族,便是不要也罢。

  “那退一万步讲,”顾承宴换了个说服他的思路,“你真按那么办了,他们指摘的就是我了。”

  赛赫敕纳:“……?”

  “他们会说我使尽手段勾你如此,说我像是先狼主的第三遏讫毕索纱,有些部落会因此质疑你的。”

  赛赫敕纳抿抿嘴,算是被说服了。

  但他咬牙看顾承宴半晌,却还是准备替自己讨要一点小小的报酬——算是他乖乖妥协的报偿:

  “那我答应乌乌,乌乌是不是也要应我一事?”

  顾承宴想了想,往后一靠做到炕上,双腿交叠后托腮,“嗯?不成,这些日事多,我不要下不来床。”

  “……不是那个!”赛赫敕纳脸上微热。

  “嗯,那是什么?”

  小狼崽何时转了性,竟是成熟了?

  赛赫敕纳往前凑了凑,突然发力给顾承宴推倒在炕上,然后凑近他耳廓小声道:

  “我听闻,中原嫁娶,新娘都要穿漂亮的大红裙子,乌乌那天……也穿给我看,好不好?”

  顾承宴眨眨眼。

  赛赫敕纳抬头,用蓝眼睛盯着他,然后凑过去啄吻了一下他的唇瓣,“就给我一个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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