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次日, 赛赫敕纳没能如愿去抓鱼。

  因为老梅录一大清早就急匆匆跑来帐外跪着,身后还抬来一个吱哇乱叫着、双手大拇指被斩断的人。

  而顾承宴甚至没能醒来,他的身体本就经不起折腾, 昨日清洗不过是——船到江心补漏,为时晚矣。

  来势汹汹的高热让赛赫敕纳不得不妥协,由着老梅录去请大萨满,然后自己转去前面金帐、应付王庭事。

  那被砍去双手拇指的、是老狼主生前派去札兰台部的使节, 姓阿利施, 封了沙罗特贵。

  算起来, 也是赛赫敕纳的族叔,能自称一句长辈。

  他的双手沾满已经凝固的暗血, 看见赛赫敕纳走过来, 也没行礼,就那么激动地举着双手凑上来:

  “您瞧!您瞧瞧!这就是他们的态度,这就是他们札兰台部的对待王庭使节的态度!”

  他情绪激动, 黝黑的脸涨得通红, “先狼主多仁善, 并没对他们赶尽杀绝, 还差遣我去做使节和谈。”

  “好嘛, 他们倒好——我们一行七个勇士, 才刚到那!话都没说一句就叫他们绑了!真杀我们、我们没二话,但您瞧他们这法子……”

  这位特贵生得五大三粗、身形魁梧, 若在平时, 定是族群中冲杀在前的中坚力量。

  但现在——

  赛赫敕纳看看他亮出来的残缺手掌,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掌:五根手指齐全。

  ——若没了拇指, 就不能握刀拉弓,甚至最简单的拿笤帚、持鱼竿都无法做到。

  好好的勇士, 就这样变成废人。

  赛赫敕纳沉眉:此法恶毒,算是直击命门、杀人诛心,草原勇士不能骑马射箭,这真比杀了他还难受。

  “札兰台部攻打乞颜部本就不义,是罔顾王庭命令、不把狼主放在眼里,不管您怎么想,我们阿利施部和他们不共戴天!”

  他这嚷嚷着,金帐的门帘正好动了动,走进来的是老梅录。

  赛赫敕纳往老人身后连瞟几眼,却见没人跟着他进来,便忍不住开口问,“大萨满呢?”

  老梅录还没来得及回答,那阿利施部的特贵就开口抢白道:

  “多谢您的赏赐,但我不需要治疗。我们要的是战斗、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是以血还血、要让札兰台部的血染红钦那河!”

  赛赫敕纳莫名其妙,“谁说要给你治疗了?”

  老梅录在这方面有经验,知道不能让小狼主继续说下去了,忙上前两步打断赛赫敕纳的话:

  “那个,狼主……”

  赛赫敕纳没注意老人不断挤眼的暗示,只急着追问,“乌乌怎么样了?”

  老梅录呛了一声,尴尬地看那位特贵一眼后,飞快小声回答,“……大萨满还、还在看。”

  然后他又凑到赛赫敕纳身边,声音压低,“您能不能……先说正事。”

  “乌乌的事就是正事啊。”赛赫敕纳耸肩。

  老梅录抿抿嘴,欲言又止。

  而那位被他们暂时忽略的沙罗特贵却突然插话,“乌乌?这不‘乌罕特’的亲昵称么?”

  他陡然亮起眼,围着赛赫敕纳上下左右打量一圈,“您瞧着还年轻,就好成婚啦?是哪个部族的公主?”

  不等赛赫敕纳回答,这位又摇摇头啧啧两声:

  “唉,您这可真是不厚道,我们阿利施部可多得是能生养的好姑娘,改天我叫他们送些来给您挑挑?选个好的,做第二遏讫。”

  他话这般密,老梅录暗自摇头,只觉阿利施部这位特贵也是个不着边际的。

  怕小狼主开口说出什么更加不可挽回的话,老梅录连忙截口道:

  “狼主年轻,有一位遏讫就够了。沉湎声色,终归于部族不利。”

  他意味深长地看那特贵一眼,“您说,是吧?”

  那人呃了一声,老狼主沙彦钵萨是阿利施部的人,他真正的死因在部族内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特贵挠挠头,讪讪歇了这话题,“我、我就随便说说的。”

  老梅录这才给议题重新引回正事上:

  “札兰台部叛逆这事板上钉钉,您从前线回来,正可说说路上见闻,如乞颜部如何了或者札兰台部接下来的打算……”

  老人绕步走到金帐的西南角,示意那两位跟过来——这里挂着张植鞣过的牛皮,上面绘有草原舆图。

  “之前探子来报,说札兰台部的毡帐已经西进到了腾布岗,看方向是在朝豁兰城去,您多说说这个。”

  滕布岗在王庭以南、挨近锦朝疆域的奈龙高原上。

  那里本是乞颜部的领地,但随着札兰台部的崛起扩张,这些年总是冲突、战争不断。

  至于豁兰城,那是许多许多年前,曾有一任狼主仿照汉制在奈龙绿洲上建的一座富丽堂皇的国都。

  此城有内外两城、防备完善,城墙高大坚固、易守难攻,只是距汉地太近,常生战乱,后来就被废弃。

  当年沙彦钵萨南巡,路过豁兰城瞧着好,又见这么多年风霜摧折,城墙也没坍塌、反有磐石之固。

  就觉得荒废着怪可惜,干脆征来做了王庭的国库,这些年陆陆续续往里面存了不少金银珠宝。

  在豁兰城附近的乞颜部是小部,不好战、多文官,还擅农耕、受汉地文化影响深远,其部族中还有信佛、信道的。

  所以沙彦钵萨很放心将自己的宝藏交给他们看管,每年都命乞颜部负责巡防豁兰城。

  札兰台部起兵、突然攻打乞颜部,大约也是看中了他们背后豁兰城,这可是王庭的五大国库之一。

  要是能打下来,就等同瞬间拥有雄厚的财力,能再招兵买马,甚至继续拥兵北上。

  阿利施部那位沙罗特贵指了地图,说札兰台部的翟王鲁阿尼,是派了精锐部队七千人打头阵、先探到豁兰城外驻扎,然后自己坐镇在部族内。

  “乞颜部上下合共才一万人,还是算上了老人小孩在内,幸亏之前王庭派过去的联军还守着,不过——”

  他不怀好意地看了眼旁边十八岁的小狼主,“现在人心惶惶,只怕等不到库里台议事了。”

  “他们是继续帮乞颜部打下去,还是各回各家做鸟兽散,可全看您怎么决断了。”

  这话说的挑不出毛病,但他脸上神情古怪、像在瞧热闹,似乎根本不信这小东西能坐稳主位。

  赛赫敕纳看着地图,没说话。

  老梅录正准备说点什么,金帐的门帘又动了动,从外面怯怯钻进来一个小孩:

  “主、主上,遏讫请您过去。”

  他声音小,进王庭后就双腿跪在地上,脑袋深深扎在地上,像是恨不得直接钻进地里去。

  见到这样的行礼姿势,那沙罗特贵哼了一声,知道来的是个黑骨头,没太当一回事。

  结果,赛赫敕纳看见这小孩眼睛就陡然放光:是那天过来提醒他、代顾承宴传话的小孩!

  他当场丢下老梅录和那沙罗特贵,迈开长腿走到门口,一把给小孩拉起来:

  “乌乌醒了?怎么样,有没有事?走走走,快走,带我过去!”

  小孩被他放到地上还踉跄了一下没站稳,他脸有点红,声音更轻:

  “我、我只是来传话……”

  “那我们快走,”赛赫敕纳搂过他肩膀,“别让乌乌等急了。”

  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那位沙罗特贵略显惊讶,倒是老梅录挑眉,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竟露出一丝笑。

  ——那位汉人国师,还真有法子。

  不过老人回身后,脸上又恢复了素日平静的表情,他看向那特贵,“您这手,我给您找位萨满看看?”

  “……成。”特贵哼了声悻悻答允。

  小狼主行为怪异、不同于常人,他们此番来王庭试探的目的没有达成,摸不清他对战争态度如何。

  不过,那特贵皱皱眉,小狼主已成婚这点真是出乎他的意料,白费了他们部落搜集的那些美女。

  新任狼主的大遏讫竟不是出自他们阿利施部……特贵憋闷着一口气,实在不想应付老梅录这狡狐。

  他起身拱手,“那我便回客毡了,您直接让萨满到那儿去就是。”

  老梅录点点头,亲自送了他离开。

  ……

  赛赫敕纳跟着小黑孩去毡帐前,大萨满和顾承宴正在说话——

  顾承宴靠坐在炕上,身后是两个软枕和一叠厚被褥堆成的小山,他收回脉枕上的手,轻笑:

  “都说只是普通发热,没有大碍,何妨劳动您?”

  大萨满坐在炕边的小木凳上,兀自收着脉枕没说什么,一个脉枕当然没什么好收的,但他需要这个动作来稳住心里翻涌的惊涛骇浪。

  他没瞎,能看见顾承宴脖子上、手腕上的齿痕、咬痕、吻痕。

  半晌后,大萨满还是忍不住,他攥紧那只小小的脉枕,忍不住瞪向炕上那个面色近乎透明的人:

  “为什么……回来?”

  顾承宴转转眼珠,也看着面前的头戴彩羽神帽、身上披着龟蛇长袍的萨满——

  三十多岁,在萨满当中算非常年轻。

  特木尔巴根曾对他说过,说这位心术不正、是用手段逼走了前代老萨满,才得到了如今的尊位。

  戎狄的历任萨满都是要从小学徒,掌握繁多的知识,精通巫术、天文地理和医理。

  这样的人,至少在乌仁娜告诉他的那些故事里,都应当是平和、纯善,甚至没什么心计。

  ——像他在极北见过的,阿克尼特部的萨满婆婆、那牙勒部的萨满大叔。

  他们真正将自己当成了戎狄与腾格里沟通的使臣,和狼、和飞鸟,和这草原上的飞禽走兽一般无二。

  那些萨满更像是中原的得道高僧,慈悲为怀,平等地对待着草原上的芸芸众生。

  至于王庭这位大萨满……

  别的不说,他身边竟然蓄奴,光这一点就足够证明他的信仰不够那么纯粹。

  不过有心机就好,有心机的人就有权|欲,顾承宴最不怕的就是这种人。

  若换从前,顾承宴会徐徐图之,顺着大萨满的话和他兜一会儿圈子,但现在他没那个闲心。

  所以他勾唇莞尔道:“您是想问,我为何会和赛赫敕纳在一起吧?”

  这话点得明,大萨满那张涂满油彩的脸上终是闪过一抹恼愤,他忍不住大声质问起来:

  “您当年为何会来草原?!据我所知,您在中原地位尊崇、声望空前,百姓更是对您爱戴有加!”

  “您来草原也就罢了,为什么要突然去极北,去了极北又这样回来,您……”

  大萨满瞪着他,脑子里只有那片老萨满留下的、让他浑身难受的骨卜。

  什么南来之人……

  顾承宴在他看来简直就是祸乱草原的妖孽,嫁给老狼主又搭上小狼主,他一定会毁了草原。

  “您来之后,小狼主眼里心里都是你,什么正事都听不进去。”

  大萨满目光幽幽:“这便是你的目的,对么?瓦解王庭、毁灭草原,你们中原人真是奸诈狡猾、无所不用其极!”

  顾承宴:“……”

  他好冤,这又干中原人什么事。

  来草原是为了躲开凌煋那疯子,去极北是要避开给人当小爹、伺候五十多岁的老狼主。

  哪就扯到了毁灭王庭、瓦解草原。

  顾承宴哼笑一声,打断他的胡乱猜忌,“那些‘正事’,我会慢慢教赛赫敕纳的。”

  “你教?”大萨满眯起眼睛,声音骤冷,“你还能活几年?而且,你根本不懂草原。”

  对方说话夹枪带棒、充满敌意,顾承宴本来也不是什么软脾气的人,他也冷笑道:

  “这就不劳大萨满您费心了。”

  “我怎能不操心?!”大萨满急了,“札兰台部虎视眈眈,已经准备攻打豁兰城!”

  他语速飞快,对于前线的消息竟然也很灵通,给现在的战场局势、豁兰城的重要与顾承宴说了一道。

  然后,他瞪着顾承宴,“你说你来教,那你说说,这情况换你、你怎么办?”

  豁兰城险要,易守难攻,里面有乞颜部的守军,远处还有王庭派过去的一支一万人左右的援军。

  乞颜部为了活命,自然会死守豁兰城。

  但那王庭援军,却因狼主位的更迭,不见得会出多少力,多半是想观望拖延、借机测试赛赫敕纳实力。

  本来库里台议事,会让赛赫敕纳给十二翟王一个答复,那以后,王庭的守军或许才会听他调遣。

  但现在札兰台部掌握先机,随时随地可以攻打豁兰城,然后再起兵推翻赛赫敕纳的狼主位。

  大萨满承认他当年夺位的手段不光彩,但他也不想草原陷入混乱、战争再起。

  顾承宴沉吟片刻后,轻笑,“这有多难?”

  “不必理会那些原地待命的援军,只从王庭调拨精锐五千骑、直扑札兰台部就是。”

  “札兰台部的精锐七千人都在前线,虽说他们部落内也有兵丁,但并不是主力,趁夜偷袭、绝不恋战,得手就撤离。”

  “若鲁阿尼调兵回来,那豁兰城的危机自然解了;若他不调兵,五千精兵大可打退札兰台部的西进。”

  大萨满听着想着,渐渐呼吸稍窒、脸色急变。

  而顾承宴只以指尖轻点炕沿,“我或许不懂草原,但我懂打仗,而且在中原,和你所谓的狡诈者们——打了十年。”

  围魏救赵,这有什么难的。

  大萨满瞪着他看了良久,最后从牙缝中挤出六个字:“我去……给您煮药。”

  顾承宴唇角挂着笑,却在大萨满要起身时,突然手中寒光一闪,将一柄小刀架到他脖颈上:

  “不管你是忠于腾格里,还是贪恋在王庭无上的权力,但谁若胆敢对我的小狼不利——”

  他指尖发力,刀尖往大萨满的肌肤里抵了抵,“别看我命不久矣,但对付你,还是绰绰有余。”

  大萨满还从未被人这样用刀架着威胁过,当即就后背上冷汗直流,骇然地看向顾承宴、连连点头。

  这时,毡帐的帘子正好被挑开,顾承宴迅速放人,瞬间恢复成刚才虚弱无力的模样、躺靠回炕上。

  赛赫敕纳牵着小男孩进来,“乌乌!”

  大萨满颤了颤,甚至来不及行礼,就匆匆忙忙跑出毡帐。

  那动作快的,让赛赫敕纳都不免侧目多看了两眼,“跑这么快?乌乌,他怎么了?”

  顾承宴笑眯眯,“大概是很着急想给我煮药吧。”

  赛赫敕纳歪歪头,不懂,但乌乌笑得很好看,他便凑过去亲了下顾承宴嘴角。

  问过病情后知道他无碍,赛赫敕纳便突然正色看着顾承宴,将刚才老梅录、沙罗特贵说的事复述一道:

  “乌乌,关于如何解豁兰城的围,我有个主意,想说给你听——”

  “叫围点打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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