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听他这么说,特木尔巴根……或者说铁柱挠挠头,嘿嘿笑了两声,“那我给车门放下来了,草原上风大,待会儿扑着您。”

  顾承宴点点头,放任自己靠倒在车壁上。

  他其实早就撑不住了,内劲溃散让他浑身乏力、沉疴反复,身上又痛又冷,好似被人反复推入冰窟。

  而且和皇帝、朝臣们勾心斗角也极费神,他实在疲惫不堪。

  然而阖眸等了半晌,却没听见车门合上的声音。

  ——戎狄的这种厢车又称哈尔钦车,常制有牛、马、驴三种,往往是一车多用,能做战车、能堆柴薪,还能拉女眷、衣物,佛龛、经卷和香烛。

  车子三面封闭,唯有前面有扇往上推开的支摘门,两侧和后厢壁都用整块的桦木板拼合,仅在靠近车顶的位置留出透气窄窗。

  顾承宴重重喘了一口气,用力撑开眼皮,想看看这位使节到底在磨蹭什么。

  结果视线正好撞在一张厚实的羊皮裘上,蓬松柔软的长绒毛遮去铁柱半张脸。

  车厢内光线昏暗,但顾承宴还是看清了他弯下的双眼,明亮干净好像没被世俗侵染过。

  “那、那个……”铁柱有些尴尬,“我想着车内简陋,怕您磕着碰着。这皮子是从我去年猎得一头黄羊剥的,昨儿才晒过,好干净、没味道、暖和的。”

  他略带赧色地给那皮裘推进车厢,又掏掏身后,“还有您的东西,刚才都给您拿忘了。”

  ——是顾承宴的随身衣物和药匣。

  见顾承宴没动,铁柱就自己在车厢中找了块地儿帮他码放好:

  “有吩咐您尽管叫我,我驾车稳,您要累了,就睡着歇歇。打这儿回王庭,少说要走三天呢!”

  顾承宴摸着那羊皮裘,虽听得王庭二字心中涌出千般问,但身体还是抵不过疲乏、靠着车壁没一会儿就昏睡过去。

  再醒来,已是这一日的深夜。

  月上中天,疏星横斜。

  顾承宴是被冻醒的,铁柱没诓他,草原上的夜真比数九寒天还凉。

  他还躺在车厢里,透过车板缝隙能勉强看见外面升有许多篝火,听声音还挺热闹——有弹有唱、有歌有舞。

  除了那条羊皮裘,身上还被添了件带绒领的毛毡衣,脑后也不知何时被人塞了个软枕。

  他这么一起身,小枕头就刚好掉下来。

  拢着羊皮裘和毡衣,顾承宴哆嗦了一下缩缩脖子,却感到身上没那么痛、也有了些力气。

  于是他伸手勾过药匣,取出枚药丸咽下。

  就在他靠回去缓药劲时,车厢外却传来一串脚步声,紧接着车门被推开,外面明亮的火光一下就晃了顾承宴的眼,让他忍不住抬手挡了挡。

  “您醒啦!”是铁柱的声音,下一瞬,怀里就又被塞了个暖暖的东西。

  “草原上没手炉,也不兴用汤婆子,这水袋您凑合用,”铁柱自顾自说完这些,又突然一拍脑门道:

  “唉,我以为您还没醒……用什么水袋呢!您下车来、烤火,到火塘边坐着烤火就不冷了。”

  顾承宴看着他,眼神有点意外。

  铁柱眨眨眼,“怎么……您要更衣吗?”

  顾承宴摇摇头,他只是没料到这“胖铁柱”还挺会照顾人的。

  “没有,拉我一把。”他笑着伸出手。

  下车后,顾承宴发现他们已经到了苏南草原,这是戎狄疆域内最偏南的一处草场。

  四野墨黑,仅能看见远处一簇簇明亮的篝火和围坐在旁边的人。天空高而远,星河却从未如此明亮、如此近,像是触手可及。

  “来,您这边坐,”铁柱拉他到一处小火塘边坐下,“我给您弄些吃的,吃些东西就暖和了。”

  顾承宴点点头,视线却被远处的歌舞声吸引,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戎狄少了许多人。

  围在篝火边的人粗略一算也就几百,旁边歇着的马匹也明显不是早晨所见的数千匹。

  也不知是不是分完战利品,各部落就散去了。

  最大的篝火边,早上口出狂言的两人正搂着锦朝送来的美女,一边喝酒一边大口吃肉。

  “遏讫,这给您——”

  遏讫是戎狄语,用汉话翻译过来就是王后、夫人一般的意思。

  顾承宴回头,看见铁柱递过来一只铁……钵?

  或者,该叫铁杯?

  这只钵比普通的笔洗、圆钵要高,更像只加高加宽的直筒杯,里面盛着的东西墨绿黏稠,还有香油味儿。

  “这是……?”

  “野菜……羹?”铁柱找了个词,然后又有些慌乱地指着架在火上的羊腿,“不是不给您吃肉,就是、就是……”

  他们一直在用汉文交流,这会儿急起来,特木尔巴根又用回了戎狄语认真解释——

  草原上多食肉、用牛乳马奶多,没有佐食米面,总之食馔上与中原大不同,他是怕顾承宴吃不惯。

  毕竟许多刚来草原的汉人跟着他们吃,轻则积食、呕吐,重的甚至上火、发热生病。

  拉拉杂杂说了这一大堆,铁柱那张黝黑的圆脸都被熏红,他搓搓手又换回汉文:

  “您尝尝?味不够的话,这里还有糖和盐。”

  顾承宴接过去,铁钵下垫有一块防烫的毛毡、钵中搁着一把银汤匙。

  他搅动两下舀起一勺,虽不知用的什么野菜,但入口清淡、味道也刚刚好,很适合现在的他。

  “你考虑周到,好吃的。”

  铁柱笑着抹了把脸,又给烤羊腿挪过来,拿小刀放到顾承宴脚边:

  “您想吃肉就用这割,我还备了越椒蒟酱。”

  越椒蒟酱?

  顾承宴眨眨眼,看见推过来的小碟子中装着一撮明显是临时研磨出来的红绿细粉。

  越椒是汉人常说的茱萸,蒟酱原是来自西南蛮国的一味药材,后来才被发现能入膳做辛料。

  没想,铁柱连这个都准备了。

  有野菜羹垫着肚子,顾承宴抽出小刀切下一块肉,然后就着刀尖蘸料吃。

  ——味道挺好,虽不像中原卤肉、炖肉那样会提前放佐料腌入味,吃起来却也不寡不腻。

  加之蘸了越椒蒟酱,味道其实和京城四大名楼做的烤肉大差不离,根本没感觉到膻气。

  “这是羔羊,”听了他的疑问,铁柱笑呵呵解释道:“羔羊都很嫩,没膻味儿的。”

  “您瞧——他们都还要吃半生的呢!汉人吃羊觉着膻,那是因为羊老啦。”

  顾承宴看了一眼,发现确实有些篝火旁正在宰羊,鲜剥出来的羊腿刚放到火上一撩,周围就有许多人迫不及待上前割肉。

  “那你呢?”

  顾承宴看了眼火塘中滋滋滴油的羊肉,言下之意,就是特木尔巴根为何要吃熟的。

  “诶嘿,我们乞颜部更靠近你们汉地嘛,就……更偏爱你们的方法?汉人厉害,焖溜熬炖、煮烧煟烩……学问好大!”

  乞颜部?

  顾承宴想了想,用下巴一指,“那他们呢?”

  “嗯?”铁柱看过去,发现顾承宴问的是那山羊胡和光头,“他们是札兰台部的。”

  “他呢?”顾承宴又指一边。

  铁柱跟着扭头,发现是那留着满头小辫的人,他正牵着条大黑狗、手持火把在巡营。

  “他是巴剌思部的。”

  “……这么多?”顾承宴放下小刀,捧起铁钵来喝热汤,“这回攻锦,你们不会十二翟王都出动了吧?”

  “您还知道十二翟王呢?!”铁柱瞪大眼睛,满脸崇敬,“难怪汉地百姓都说您厉害,您懂的可真多!”

  顾承宴笑笑,抿嘴给汤咽下去。

  怎就厉害了?

  不过是娘亲从前当故事说给他听罢了。

  他娘来自西戎,西戎国破后,为了活命,大部分族人都被迫成为戎狄部族的附庸。

  西戎贵族是杀奴为乐,戎狄对待他们的态度也没正派到哪儿去。

  乌仁娜不堪受辱、拼了命才南逃到中原,正巧为在边关抗敌的顾驰所救。

  她给顾承宴讲过,说草原狼主之下还有十二翟王,翟即“亲”的意思,就像中原的亲王。

  翟王之外、狼主以降,分别有代表宰相的梅录,代表王子的特勤,以及特贵、达、发、察、匐等五种不同的官阶。

  “唉,您要是来草原辅佐狼主的话,以您的本事,肯定能成就一番伟业,肯定比老梅录还厉害!”

  顾承宴挑挑眉,仔细观瞧铁柱片刻后,却发现他是认真在建议,没一点儿拉拢算计的意思。

  ……也是。

  顾承宴放下铁钵,嘴角撩起个浅笑:

  草原幕强、崇尚英雄,他们可没有“一臣不事二主”的传统,强主能臣多得是人追捧。

  “怎么,难道外来的和尚好念经?”顾承宴轻笑一生,帮铁柱拨旺了火,“你们自己不是有大萨满么?”

  铁柱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可您在汉地,也不只是管着风调雨顺啊?他们不还说您是‘先生’,是能教人一直打胜仗的那种军中先生么?”

  一直打胜仗的、军中先生?

  顾承宴哑然失笑,眼珠一转,半真半假地借机套话:“那你给我说说你们狼主,我……考虑考虑?”

  铁柱立刻坐直了,一本正经给顾承宴介绍起来:

  “狼主他老人家来自阿利施部,本名沙彦钵萨,今岁五十又六,是部落中魁梧善战的第一勇士。”

  “后来阿利施部内乱,他求娶到塔拉公主做遏讫,联合巴剌思部多年征战,终于在前些年,于笏勒川称了狼主——”

  “称了狼主?”顾承宴打断他,“你们部族的狼主不是都应该由……腾格里选定么?”

  乌仁娜曾告诉过儿子,长生天会以狼为使节来选定草原真正的主人。

  真正的狼主能统御万兽、带领狼群,与上天沟通。

  “您……嗐——”铁柱惊讶了一瞬,而后又笑笑,觉得顾承宴知道草原上的什么传统都不奇怪。

  “那是老时候了,伯颜部衰落后,草原已经很久没有狼主能真正和狼群、和长生天沟通了。”

  顾承宴微怔,铁柱却继续说道:

  “狼主称霸,其实是靠第一遏讫家族的势力,也就是巴剌思部……”

  “第一遏讫?”

  “嗯啊,还有第二、第三……”铁柱掰着手指数了数,“一共四人,再添上您,就是五位遏讫。”

  说完,他还认真补充道:

  “虽然分第一、第二,但这都只是和狼主成婚的顺序,没有汉人的妻妾之分。”

  “每位遏讫都有自己族人和领地,实际上都是和狼主平起平坐的,遏讫的地位是比翟王还尊贵呢。”

  顾承宴:“……”

  他张了张口,最终还是选择闭嘴。

  ——毕竟他也没真打算要来给草原狼主做妻子,和亲不过是在当时那种情况下的无奈之选。

  两人这儿正说着,远处却忽然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还伴有戎狄骑兵特有的呼哨。

  顾承宴警觉地看了一眼,却发现那队骑兵直奔最大的篝火、目标是那几个汉人舞姬。

  看见人来,山羊胡和光头摇摇晃晃站起来,却最终不慎酒力跌倒。

  倒下去他们也不生气,反指着对方哈哈大笑。

  那些骑兵也笑,双方假模假式地摔跤拉扯了一阵,紧接着就是这队骑抓了舞姬上马、踏着夜色扬长而去。

  “这是……在做什么?”

  “抢婚,”铁柱见怪不怪,“或者也叫抢夺战利品?是习俗,很常见。”

  抢婚,顾承宴倒是听说过。

  这是草原上一种特有的婚俗,即在送嫁路上,若有人挑战并打败了新郎和送亲队,那他便可名正言顺地带走新娘。

  新郎并不会因此成为受害者,反而还会被人嘲笑、看不起,而成功的抢婚者会被当作英雄,得到萨满和长生天的祝福。

  “草原男儿好美人,只要是美人就挺招人抢的。”

  铁柱抱起整条小羊腿撕下一块肉,嚼吧嚼吧弄得满脸流油,“您也是美人,放眼整个王庭我都没见过比您更好看的。”

  “就算您不打算辅佐狼主,就光看脸,狼主也肯定喜欢您!会给您分最好的草场、牛羊和马匹。”

  “还有,您放心——”他拍拍胸脯,“这一路我们都会保护好您的!”

  ……这话说的。

  顾承宴都忍不住捏起眉心来笑了,一时还真不知道要怎么接。

  ——像是夸他,却又好像在骂他。

  不过铁柱这些说辞倒是给他提了个醒,让他在心里隐约转出个主意:

  既然狼主看重皮相,那他倒不妨利用这一点。

  之后一路,除非实在不能熬忍,再痛,顾承宴都咬牙撑下来,没再用一颗药。

  而且,在靠近王庭的最后一晚,他还应下了山羊胡挑衅般的邀请,坐到火塘边仰头灌了一整袋烈酒。

  如此,等马车终于摇摇晃晃到达王庭:

  老狼主满怀期待地推开车门,却只在车厢里看见一个面色青白、双颊凹陷,痨病鬼般的顾承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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