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平宴拉她的手出门, 屋外是漫漫无际的深夜,风清月白。
抬头一望,屋檐底下、长廊的梁上都结了大红绸缎,房门贴着大大的喜字。房前的空地, 还有刚燃过的爆竹壳儿, 零碎红皮儿。她怔怔望着,不由恍惚了......大婚, 这是大婚?可原来与她今夜成婚的, 不该魏攸吗?
他须臾招来一个伙计,小声耳语几句, 那伙计立马跑开。
没过多久, 伙计们陆续抬上竹节爆筒、烟火杆子、千丈菊、长明灯、花火盆......十几种的爆竹烟花。
只见火折子一点,噼里声起, 窦姀眼前一烫, 光热忽来——
茫茫天穹间, 无数流星飞冲,银花火树,漫天金星点点。她似乎望见了天上琼楼, 蔚海金塔, 只是一瞬,幻化于天地之间。
又是一声惊雷,但见春风夜,恰拂柳絮飞白梦, 又似落红万点,鹅黄、绯红、新绿的光斑纷纷扬扬从天地间散落。
一筒放完, 再接一筒,如雷轰轰。
正正是灯树千光照, 花焰七枝开。
窦姀看愣了,直到漫天烟火落尽,仍在余韵中。
附近的伙计不知何时全走了,只留下他们二人。
他始终与她并扣十指,忽然揽住肩轻问:“阿姐喜欢吗?”
她猛地回过神,垂下眼,却没吭声。
片刻后,才抬眸盯上弟弟:“你放我回去,我还有婚没成。”
清清冷冷一句话,又将窦平宴从如梦似幻的光景里拖出。
窦平宴闻言耷拉下眼皮,有些挫败。
良久后才打量起她身上的嫁衣,又是展颜笑道:“阿姐既穿了我送的嫁衣,那该和我拜堂才是啊。原先那件不都毁了么...”
他小声嘀咕,却不防被人听着。
窦姀打愣,眉一蹙:“你怎么知道它毁了?我爹明明说是猫...”她突然反应过来,“是你...是你串通了我爹?”
夜风柔和,吹得他心痒痒。窦平宴略过她的恼意,却低头亲了下她的脸,很大方承认了:“是啊,是我。”
他笑道,“你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都算计我多少回了,我算计你一次又怎么了?”
窦姀惊愕,忽然推开他,直直后退,脚竟不慎踢翻了方才燃过的烟花壳子。
原来不是巧合!
就连他从闺房掳走自己,都是和人里应外合的!真是天防地防,家贼难防!
漆黑的夜,已经没有了烟火,只有漫长的孤寂。念及自个儿和魏攸未完的大婚,她心凉如水。
可是放不下,真的放不下!
魏攸这样好,倘若没有这号人,熬了这么久,她或许真就这样认命了,不愿再挣扎了,毕竟嫁鸡嫁狗,跟谁不是过一辈子?顶多她忍着恶心,忍着不伦。
走投无路,窦姀终于扑进弟弟的怀里抱住,低低哭着,哀恸而乞求:“好弟弟...好弟弟...我求你!我求求你!我求你放我回去成婚吧!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还是说,你要我伺候你......”
她泪汪汪的眼盯向他,“你让我怎么伺候都行,多久都行,只要你放我回去跟他成婚......”
她还是不曾死心...
窦平宴缄默,心虽极冷,却也知道愚公移山,事哪能一日就成。
他低头望着怀里的人儿,只见她眉心花钿如炽,双眸发红,眼泪涟涟,连胭脂都将将要化开,唇瓣红透。她今儿是为了成婚特意妆成这样,擦脂抹粉,娇艳的像朵海棠,只瞧上一眼就让人喜欢的不得了。
只可惜这双泛红的眼眸从来都是为别人而哭,没一次为他哭过。
窦平宴轻叹一声,接而把她搂得更紧。
“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你以为我想要你,只是想和你行云雨之欢吗?”
他阖了阖眼,喃喃:“放你回去和他成婚,我就真的没有一点希冀了......”
窦平宴说完将人抱起,她一惊,急急拍他。
他却我行我素,仍旧大步往婚房迈,进去了,才将她放在床榻间,心疼抚过她哭红的眼,说道:“今夜是我们的大婚,就差堂没拜了...不过也无妨,回江陵再拜一回。明早我们拜门,去见你爹娘好不好?给他们送些赏贺财礼。然后你就随我回江陵......”
他一寻思,再笑说,“当然了,我不日要入翰林院,咱们去上京也好。你若想姨娘,我就将他们接来,不过江陵倒是不行,父亲还是要杀他们的。上京却是极好,到时我再给他们弄座宅院安心住下,也能继续做木头营生呢。”
案上两盏青玉蟠龙的烛台,两碟垒的高高的花生红枣。床幔是大红纱帐,床上金丝绣的喜枕喜被,一切都像大婚该有的样子。
她穿嫁衣,戴珠冠,他也一身圆领袍的婚服,赤带束发,意气风发,还做着那遥乡美梦。偏生是一对儿,却不该是一对儿。
窦姀瞪住他,骤然驳道:“不!我不要去江陵,也不要去上京!我喜欢扬州,就要待在扬州!”
此话出来,哪知窦平宴却遂然一笑:“阿姐是答应跟我在一块了吗?”
“......”
她张口结舌,登时闭上了嘴。
窦平宴按住她的肩,又俯身亲了下她的脸,面上喜色难掩:“好,你喜欢哪儿都好,我跟你一块去。咱们就找个好州安定下来,像我爹那样,我会在京中努力辗转,做个地方官。”
窦姀眼前几乎要晕,实在哑口无言。她突然想到,倘若自己真和魏攸成了婚,他是不是没两年也会弄来一个扬州的官儿当?
她两眼抹黑,心生绝望,偏他怎么阴魂不散。
她冷漠地睁眼,正想骂他两句解气,突然见他站在床边,开始宽衣解带......先摘下簪花的大红幞帽,褪了云肩圆领袍,又开始解里头的中衣,衣领开敞,露出结实的胸膛......
窦姀一惊,忙问道:“你,你做什么?”
窦平宴回头瞥她,笑说:“新婚夜还能做什么?”
她惊得手脚难以动弹,不知是被吓到僵坐,还是明知已经逃不出去,心灰意冷。
下一刻,光影摇曳,她忽然被推倒在榻间。他翻身上榻,侧躺着,大臂一伸,将她的腰身拖过来揽入怀中。先摘了她额上的珠冠,手又摸向纤纤腰身,欲解嫁衣系带。
窦姀僵直,千推万推都推不动他,她紧紧攥住的衣裳全被他悉数扯了去,丢到床尾,最后露出两条雪白的胳膊,胸前袒露,只剩堪堪覆乳的大红绣花抹胸。
窦平宴眸光一动,忽然制服她两只手腕,牢牢按进被褥,随后在她剧烈挣扎而不停起伏的胸口上轻轻一亲,似还咬了下。
窦姀呆滞,酥麻地登时想哭。不及哭出声,他已经从她身上下来,重新侧躺搂她入怀,凑到耳边低低问道:“想不想要洞房花烛?”
她颤|抖着闭上眼:“我说不要,你就能不要吗......”
“怎么不能?”
窦平宴捏她的脸,随即一笑:“好,不要就不要。”
最后只是亲了下她的脸颊,便把她继续抱入怀中,叫她别哭,轻轻拍着背哄睡。
......
第二日拜门,她面如土灰地坐上回家的马车。
窦姀简直不敢想象家中会乱成什么样,而魏攸...他又会失落气恼到什么地步?一想起将要面对的局面,她几乎不敢回去了。
这是窦平宴在扬州买的一处宅子,他喜静,以前玉京园就没多少伺候的丫鬟仆婢,如今就连这临时的宅子,都买在远离闹市的僻静处。
这条巷子里没两三户人家,周围却都栽种了各种花木小林,有窦姀见过的,也有不少她没见过的。
马车前行。
车舆内,窦平宴就坐在她的旁边。
他昨晚抱着人,难得睡了个安稳觉,今早整个人都神清气爽。唤她起床时没忍住,偷偷在她唇上亲了又亲,最后被她发觉,只能悻悻收尾。
他见窦姀缄默,土灰着脸,知道她在担忧什么,只笑笑道:“你别怕,你爹娘那儿最好摆平,他们本就疼你,咱说句好话,勤快做些好事就成了。至于魏攸,我会努力给他搜罗几门好亲事的。”
搜罗几门好亲事?
马车里,她冷眼一瞥,只觉好笑:“你怎能说得这样轻淡?我俩连亲都定好了,他是我良人,你这搜罗不是给我心上添堵吗?况且你又能去哪里搜罗?找来的又怎知人家肯不肯要?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他现在没准想杀了你。”
窦平宴不愠不恼,只是反问道:“阿姐怎知他就一定不肯要呢?你还记得,他先前可是要和三姐议亲的人?虽说两家也才开始相谈,可事儿已经开始了,倘若没遇上你,你觉得他会推了与三姐这门亲事么?阿姐,他只是恰巧想要个样貌、家世、性情都合适之人,而恰巧你俩遇上罢了。”
“那又怎样?”
窦姀懒得看他,一扬下巴:“我俩有缘,我和他,是天定的缘分。即便你现在拦了又如何,该是谁的,日后也终究是谁的。”
窦平宴听她这样讲,终于忍无可忍。
登时把她拽入怀里,亲了下她的脸,冷漠道:“真是可笑,你和他若算天定,咱们俩又算什么?我们的缘分难道不比他大?我们打娘胎里生在一家,长在一家,难道不是几辈子修来的缘分?”
窦姀闻言愣住,竟是驳都驳不了。下一刻,脖子忽然一阵刺疼,疼得她倒吸凉气。
又是这样,平白无故就老爱来这么一招!
她猛地推开他,疼得急忙抚摸脖子上的牙印。还没缓过劲儿,忽然又被他拉了回去,紧紧抱在怀里。
但听他恨得牙痒痒:“阿姐,你怎么骂我打我我都乐意,这都是我该受的,我情愿我欢喜,但唯独一点,你不能这么诋毁我们!”
她眸光凝着,不吭声了,只有手指不停触摸腿上裙裳的绣纹,自个儿攥着玩儿。
马车继续前行。
一路上,两人再没有吭声。
半个时辰后,终于回到桐花巷。
她没脸回去的地方,以及没脸见的魏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