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盛怒

  “怎这样不成用……”

  身边人都在,思前想后总得留些面子,季钦只恨恨吐出了这么一句。

  底下人自然是听见了,听见了这句犹还带着怒气的恨铁不成钢的话,略愣了愣,左右对视想着继续砸,却见指挥使缓缓蹲了下去,御赐的大红袍边全散在石板地上。

  那可是御赐之物……众人噤声,纷纷收了手。

  季钦倒没知觉外头早静了下来,他满心都扑在阮清攸身上,早前只见那人脸色苍白得不寻常,现下一探额头,才发现都已然烫手了。

  他在心中暗骂两句,弯腰将阮清攸打横抱了起来,打发了人去叫大夫,踏出灵堂本想着带去自己院子,毕竟这好些年没回来,旁的地方他也不认识了,但转念一想,自己那地儿久不住人,未必是养病的好去处,便抓了个下人带路去阮清攸现在的住处。

  他这一走,下面人自然是呼啦一下全部撤出了灵堂,只剩下狼藉一片和一仍算齐整的棺木了,这般荒凉,倒更加像灵堂了。

  侯府小厮摸不清季钦这是什么路子,只能硬捱着腿肚子哆嗦带人前行,犹是这样,还听见世子爷在后头嘱咐:“你们几个今儿留下,注意着府上的动静些,若见着有人嚼舌头,随便怎么处置了就是。”

  那人到底是侯府的下人,大户人家的暗语还是听得懂的,什么随便处置了,不就是扔乱坟岗么?这般想着,他腿肚子哆嗦得是越发厉害,两条腿越是哆嗦就越是飞快地划拉,也很快就带人到了地儿,“世子,小的……小的没什么旁的长处,就是嘴严实。”

  季钦没空理他,眯着眼瞧着眼前的院子,方才熄下去的火登时又焚了起来。

  眼前这院子他识得,紧靠着后座房,极阴冷、极潮湿的一个地处,莫说是府上的主子了,便是稍微有点脸面的下人都不会住,现在倒给府上的“少夫人”住下了。

  那徐氏肚子没有墨水,却全是坏水,倒还知道稍微拾掇了下院门,挂了个匾上去。

  若用边疆同袍的话说,便是:“驴屎蛋子,表面光”。

  但是来都来了,想必大夫也已往此处赶,再换地方已是来不及,季钦只在门口稍驻了片刻,便抱着阮清攸直接入了院子。

  入院之后的景象更加是不堪,看得出来曾有人是想要好生拾掇了,但这整平了的两块荒了的菜地,到底昭示着,此地着实不是体面人的住处。

  房门已合不拢,还缺损了好些,仔细论起来大约要比着边地的帐篷还更加漏风,寒冬腊月里,屋内连个炭盆子都没有,大通铺上仅整齐放着一领铺盖,干净、破旧、又单薄。

  季钦怒极,反倒没有了大发脾气的欲望,只是为阮清攸盖上被子,而后叫下属递过来自己来时的银鼠大氅,压在了薄衾之上。

  掖被角时,阮清攸微微动了下,冰凉的指腹划过季钦的手背。

  季钦微愣,尚来不及捕捉,便见那手已无力地落在了榻上。

  在榻前不过坐了片刻,季钦坐到了桌前,抬手掂量了掂量茶壶,莫说冷茶,里头竟连口凉水都没有。

  若非担心惊着阮清攸,他非要把这粗瓷茶壶砸了顺顺心。

  不过多久,大夫来了,请脉之后,简单汇报了下阮清攸的病情,便去开方子了。

  虽大夫说得委婉,但季钦粗通医理,听得出来阮清攸这病便是劳累过度,加上日子不济而得。

  “留下几个煎药,余下的随我来。”

  方才那下人没敢走远,又被抓了壮丁,一路引着季钦进了徐氏常居的院子。

  这边与那边,自然是全然不一样的光景了。

  菡萏院曾是季钦母亲居住的院子,院子里头的布置都还与十几年前无甚差异,只是少了几株寒天绽放的绿梅,想来徐氏这样的粗人,哪养得活那样珍稀雅致的花?

  季钦冷笑一声,抬脚将厚重的木门踢开,屋子里菊花炭焚出的热乎气儿当即扑了他满面。

  正逢丧子之痛的徐氏正卧在贵妃榻上,手上捧着盏吃喝,由着丫鬟捏腿,听见门响张嘴正要骂,抬头看见季钦,心头一抖,琉璃盏掉在地上,泼了一地的冰糖燕窝。

  季钦冷冷睨了徐氏一眼,抬目在屋内看了一遭,见屋内摆设也未有很大变化,连着外祖父在边关打蛮子得到的战利品——一把镶满宝石的波斯金壶都还摆在原地。

  徐氏自是知道来着不善,在季钦未说话的空档里头,心虚地起身,却也是不敢以“夫人”、“母亲”自居的,只强撑着问了句:“哪有闯门的道理?你,你来作甚?”

  “我来作甚?”

  季钦盯着徐氏,似笑非笑。

  他不笑还好,他这一笑,徐氏心里越发打鼓,连忙小声支使下人,“快,快去寻侯爷。”

  季钦听见了也只做没听见,一撩袍子坐下,吩咐随行:“将这恶妇与本使赶出去,此后菡萏院,除了本使答允,任何人不许来此。”

  手下人才不管什么夫人小姐,连着丫鬟带着徐氏,架起胳膊便往院子外头扔,人体砰砰触地、而后又哭泣哀嚎的声音顿时响起来了一片,在这片嘈杂中,季钦听见徐氏骂自己黑心,说季钦要昧了她徐金翠的金银首饰。

  “破落户,还提什么金银首饰,”季钦冷声,又唤府上下人,“让周妈妈带人将那恶妇的东西扔出去,莫腌臜了我母亲的地界。”

  周妈妈是季钦母亲的乳母,在府上虽也受苛待,总算是没被赶到庄子上去,如今,也是季钦在府上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人了。

  这边将将安置妥当,季源就着人来寻季钦了,院门外已然没了动静,想也知道定是徐氏去季源面前一哭二闹三上吊了。

  正赶上身在菡萏院,季钦不可避免地想到往事:母亲怀着自己时被带着个孩子的徐氏求到了门前,说是什么自己在夫人面前为奴为婢都无所谓,只盼着孩子能够认祖归宗,莫行在路上由人戳脊梁骨。

  季钦便出生在徐氏入门的当夜,惊了胎气早产,母子二人险些齐齐丧命。

  后来,季钦被着祖父手下的武师傅带着练武,身子越发康健,胎里的不足渐渐不显了,其母林氏却在那次生产中伤了根本,加上常年郁结于心,在季钦七岁那年便撒手人寰。

  又不久,徐氏便被扶了正。

  按说以着徐氏的出身,断断是坐不上侯夫人的位子的,还多亏了季源,流水一样花银子出去,方打点好了关系。

  季钦幼时虽身子不济,但却早慧,徐氏那些后宅的把戏被年幼的他记得清楚,后来便明白了,母亲去得那样早,与徐氏素日的挑拨离不开关系。

  现如今,母亲走了,挑拨夫妻关系不成,便成了挑拨父子关系。

  只是,自己不是母亲,从不在乎季源如何如何,更不会吃此奸夫□□喂的这口气。

  季钦起身往外走,头也不回地吩咐:“回去告诉季源,本使没空搭理他,若还想着日后能有造化抽上口烟膏,便给本使老实一些。”

  季源这边,他暂时不想理会,使句话先敲打敲打足够了,估摸着那边药该煎好了,他重新回了阮清攸所在的秋风院。

  与他估摸得差不多,药确实煎好了,但他看着阮清攸这般,又坐进这间令人火大的陋室,“寡嫂”二字在他心里头一阵一阵地尖鸣,季钦抬手,开口就带了脾气,“去寻个手脚利索的小厮,来伺候少夫人用药。”

  屋内很快进了人,在季钦阎王一般的凝视下端起药碗,苦着脸扶起阮清攸的脑袋,用瓷勺子舀起药汤,做无用功劝着昏迷的阮清攸,“少夫人,便当是帮帮小的,好生吃药,成吗?”

  虽小声,但季钦却也听见了,只轻轻一皱眉,没出声。

  一碗药得洒了大半碗出去,可总算是碗里见了底,小厮捧着空碗行礼,“回世子,喂完了。”

  季钦点头,抬手让他出去,“赏。”

  伴随着声声谢恩,门吱呀一声又关,屋内又静了下来,连炭火盆子的细微声响都无。

  找了大夫、用了药,对季钦而言,已是对他“寡嫂”的仁至义尽程度,他此时刚回京,要筹谋安排的事情压了满满一案头,蹉跎于此,本不应该。

  “将菡萏院里的菊花炭搬来此处,”季钦起身,准备走了。

  就这时,榻上突然有了动静,一直昏迷的阮清攸突然开始全身抽搐,牙关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一张瘦削的俊脸霎时拧了起来。

  “大夫,快叫大夫,”季钦当即回身奔至榻边,冲门外大喊。

  马上有人出去寻大夫,也有人提醒:“这是高热惊厥,快去寻块软木,仔细他咬了自个儿的舌头。”

  这时间如何那样好寻得一块合口的软木……季钦未作他想,以手作木,拦在了阮清攸的牙关之间。

  大夫进门又是好一阵折腾,半天才擦着汗道:“药效将起了,退下热去就好了,只是,他身子这般虚,身边还是不能离了人。”

  大夫走后,手下看着季钦手上的流血的伤口,问:“指挥使,您的手需要包扎吗?”

  菊花炭发出一声轻响,季钦在这空档里顿了顿,轻轻摆手,“不必,你们都先下去吧。”

  ——榻上,阮清攸惊厥歇后又拧起了眉,不知魇进了什么梦里,不知一会子又有什么意外,季钦决定留下。

  阮清攸的噩梦,说来,不过是他的当下而已。

  这些年来他日子过得总不济,小病小灾不断,似近日这般的起高热也像是用饭、饮水一般寻常。

  只是这般差的身子骨,磋磨了这好些年,竟也一点没有要撒手西归的迹象。

  阮清攸想不清楚,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就像当年,阮氏满门抄斩,上至耄耋之年的祖母、下至不满周岁的侄儿,齐齐命丧明火执仗的那个夜晚,只有他自己免于一死。

  那一次,世人都道是,他因给太皇太后守陵才躲过了一劫。

  但那日,他分明已被人从皇陵旁的屋棚里拖出来,分明都已赶到了血流遍地的阮家大宅门前,却又被原原本本、全须全尾地送回了皇陵。漏夜来往,像是从未离开过。

  可是守陵期满之后,偌大的京城已无巴掌大的地方许他容身,倒是辗转投到了几位族亲门上,却到底被忌惮罪臣之后的身份。到最后,还是他自己寻到了个村野西席的职位,靠着每月一吊大钱的月银勉强度日。

  那村子离京极远,抬几步便要到河北境了,日子虽清苦,倒安乐,阮清攸便在那地方安置了下来。

  三年余的日子弹指一挥,去年年边,他连炕底攒的几吊大钱都未来得及收拾,就如那日在皇陵被掳走一样带进了京城,红盖头一遮,成了泰宁侯府大公子的冲喜郎君。

  虽无人收留,但族亲实在是太多了,想不出到底是全都钻进了钱眼里的哪一家将自己卖了出去。阮清攸坐在轿子里,心情如同烧成灰烬火星四散的黄纸堆上又被人泼上了一盆冷水。

  那时他已经被家破后的日子击碎了骨头,总觉到哪不都是苟延残喘,既无甚区别,那便无需在意。所以稀里糊涂被塞进花轿,他连反抗,都未曾想过。

  直到花轿停下,外面的喜宾高唱:“泰宁侯府到了!”阮清攸才像是从一场浑浑噩噩的梦里醒来,京中世家侯爵多如牛毛,为何偏偏是泰宁侯……

  但这时的醒悟与挣扎已然没有任何意义,他被人捆着押着,跟着只昂首挺胸的大公鸡拜了堂。

  虽早有耳闻,但泰宁侯夫人徐氏、他的婆母的刻薄,还是让他瞠目结舌、叫苦无门。嫁入侯府这些日子,比起当年挨个敲门请求收留时还更不及些,而这样的苛待随着大公子身死、他冲喜没有冲成,到达了顶峰。

  曾经也是往来宫城,受人一个尊礼,听人一声“公子”的体面人,如今再见往日熟识旧颜,却要跪着还礼,以一个买来的、冲喜的、守寡的身份。

  在元宝、纸钱焚烧的时候,他看着腾旋而起的灰烬,又一次忍不住想:自己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是身死更为利落,还是这般不堪又难熬地活着更是得利?

  他又忍不住想到当年使他逃脱一死的缘由……他非痴人,大抵是猜得到几分的。

  但猜到、猜不到,于他今日而言,早已不是什么要紧事——

  直到他在灵堂看见了季钦。

  季钦红了眼睛冲过来,掐着他、质问他:“阮清攸!我当年豁出前程换你一命,便是为了让你今日为季钤披麻戴孝恶心我?!你明明知道我与他母子俩的过节,你为何如此待我!”

  “我不是……”阮清攸在梦里想要辩解,却说不出来究竟根由,“我没有……”

  他看见季钦的眼眶通红,像是要掉泪,一个激灵便惊醒了过来。

  此时天光大亮,炭火静焚,人已走空似是从没来过,只留下了件散着松木香的银鼠大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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