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止和伯医生的办公室在A大的家属院, 但第一次和委托人见面,还是约在了桃李医院。
“那以后呢?”宣止问。
伯医生:“后续一般转回家属院。初印象很重要,约在桃李, 便能够避免委托人潜意识质疑我们的专业性, 有利于后续治疗的开展。桃李住院部有单独的接待室,明早九点你直接去接待室等我。”
当日, 委托人来得早,宣止来得比委托人更早。
桃李医院还未进入营业时间,宣止在医院门口买了一根水煮玉米, 就地啃完, 拍拍手上的玉米碎屑, 轻手轻脚打开接待室的门。
伯医生提前交代, 接待室的衣架上挂着一件合宣止尺寸的白大褂, 宣止把扣子扣到第一颗,郑重地在胸前别上自己的工牌。
桃李医院, 内科, 宣止。
伯医生说的是对的。
宣止深呼吸。
宣医生狂跳的心脏缓缓平静下来。
专业性。
宣止对家属院的办公室太过熟悉了, 他在里面吃过, 喝过, 玩过,独独没有工作过。
如果约在家属院会面,他会恍惚地觉得这是一场梦。
现在他身处一所正式的医院,一路所见所闻皆与往昔不同。他穿上了工作服, 胸前明明白白地写着自己应尽的职责和该履行的义务。
宣止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知到自己的成长。
哗啦——
接待室的推拉门滑开, 伯医生惊讶地和对窗神圣宣誓的小猫撞个正着。
他看了眼时间。
七点四十五。
“这么早?”
宣止:“你也好早啊伯医生。”
伯医生笑了下:“刚晨练完, 趁着毕方吃饭分神,抓紧溜出来了。”
他提到了比格。
夏女士和苏先生已经回来了, 一切重新步入正轨。
——除了家里多了一只能够化形却不会分身的狗。
“它现在每天都困在家里没法出来吗?”
谈及这件事,伯医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是。我偶尔对家里的摄像头做做手脚,带他出来放个风。我能够教他的时间不多,毕方悟性不高,重获自由说不准还要多久。”
宣止虚伪:“好可怜哦。没关系,过几年你就能给他安排假死了。”
伯医生想想那个场景,恨铁不成钢:“他如果真拖到那个时候,必定沦为狗界之耻。”
宣止哈哈大笑。
严格来说,接下鼠妖委托的只有宣止一人,伯医生不忍让小猫独自面对,特地来为他助阵。
他还有自己的工作要忙,公文包里塞了满满当当的病例,伯医生坐在沙发上,腰背挺直,一张一张核对。
距离和患者约定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宣止无事可做,心思浮动。他围着伯医生缓缓地、曲折地转圈。
“伯医生?”
伯医生微抬头:“嗯?”
他一回应,小猫反而如同被电流打过,又被胶水黏住了嘴:“没事,没事。”
伯医生:“紧张?”
宣止转着眼睛:“……嗯。”
“想点别的。”伯医生为他预设成功后的场景,“比如想想……委托结束后,你的提成要怎么花?”
猫咖打工赚的只能成为血汗钱,这可是宣止真正意义上的第一笔工资。
宣止:“给A大的猫们再添些猫窝吧,再买点好吃的。我还想再变回猫和它们相处一阵子,分它们些机缘。”
小猫惋惜:“可惜它们都没开灵智,不知道有没有效果。”
而且和别猫朝夕相处,杜簿安八成会加以阻挠。
宣止暗暗计较。
“想法不错,可以列个清单。”伯医生匀了宣止一张废纸,递来一支笔,分散小猫的注意力。
这是让他写字。
文盲小猫提笔忘字,清单撰写得异常艰难。看着笔尖在纸上游走,笔的末端扭来扭去,宣止心痒难耐地咬上笔头。
伯医生收回打量的余光,不忍直视。
“伯医生。”
小猫再度小小声呼唤。
“什么事?直说吧。”伯医生收了膝盖上的纸面资料,摆出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前几天你就吞吞吐吐,有什么事让你犹豫到现在?”
他正色起来,俨然是无所不知无话不谈的好好家长。
“是有件事……”
这次,他的疑问不同以往,可以说得上是私密。
宣止原本难以启齿,既然伯医生这么问了,他抿抿唇,突破心理防线就这么径直问了出来。
“伯医生,怎么交/配啊?”
“咳咳咳咳——”
伯医生被口水噎住,爆发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他涨红了脸,庆幸自己刚刚收好了资料,不然多半忍不住手抖,全给飞出去。
宣止手忙脚乱:“伯医生,伯医生,你没事吧?”
伯医生匪夷所思,撑住惊愕之下歪斜的眼镜。
小猫碎碎念:“我和杜簿安种族不同,又都是公的。我们前几天尝试了下,但我觉得过程中奇奇怪怪的,难道是哪里出了岔子?可我又没有经验,也不知道去哪里查……”
伯医生实在不想知道他俩是怎么尝试的。
“好了,宣止。不要说了。”
小猫圆圆的两只眼睛就这么看着他,伯医生从未见过他在自己的常识课上如此求知好学过。
伯医生慌乱地在手机里翻找,发给宣止一个链接。
宣止麻利去点,被伯医生惊慌制止。
“回去再看。”
“现在不能看吗?”
叩叩。
“请问……宣医生……”
哗啦。
接待室的门再度被拉开。
一个矮小的男人从门边探出一小半脑袋,他眼睛不大,宣止一时很难判断男人是否睁开了眼睛。
除此之外,他鼻子发尖,蹑手蹑脚,整体看来实属是贼眉鼠眼的具象化。
男人抱着塞满棉花的盒子,里面时不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和外面带着宠物进进出出的人类没什么区别。
八点十分。
医院刚刚开门。
由于紧张早到的不止宣医生一个。
门内,两位医生停止撕扯。
伯医生轻咳:“进来吧。”
宣止僵成木偶,板出一副成熟可靠的模样。
委托人仓实是伯医生的老客户,乍一见到伯医生亲切又激动:“伯医生,还是您负责帮助我弟弟化形吗?挂号页面没有您,我还以为……”
伯医生高大的身影把小猫挡得严严实实,他把宣止让出来。
“不是我,这位是宣医生。”
仓实热情握手:“宣医生您好您好,您看起来好年轻,真是年轻有为。”
然而,他在进门后习惯性轻轻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
仓实尖叫:“啊啊啊啊啊——有猫——”
鼠妖瞬间缩回伸出的手,同时紧锁住怀里的小盒子,连滚带爬逃出接待室。逃得过于真情实感,仓实被门槛绊了一脚,险些磕掉两颗大门牙。
宣止:?
他一时拿不准该不该追。
伯医生示意他不要动。
“仓先生?”伯医生跟出去。
鼠妖不见踪影,伯医生大跨步跟出去,在承重柱后面发现了瑟瑟发抖的仓实。
他嘀嘀咕咕,绿豆眼睁得如同黄豆大。
“您、您没说过医生是猫啊?”
伯医生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料,维持着和善的声音开导仓实:“宣医生不吃老鼠。”他顿了顿,“化形前也没吃过。”
他适当为宣止美化形象:“他是家猫。”
却没料到,仓实听了他这一句,连腿都站不稳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怀里的仓硕虽然暂时化不了形,但还维持着灵智,听得懂人话,对外界保有最基础的反应。
仓硕在盒子里飞檐走壁,不大的盒子让它扑腾出定时炸弹的气势。
宣止远远又露出个脑袋,仓实瑟瑟发抖:“不、不看了。我们不看了。”
可怜的鼠妖嗷嗷告饶,抖如筛糠,简直吓尿了裤子。
伯医生挥挥手,让宣止暂时不要露面。
伯医生勾勾手指,把又逃出十米远的仓实勾回来。鼠妖已经吓出了尾巴,再往外跑,就是人流涌动的门诊部了。
“你反应过度了,仓先生。”
他蹲下来,避免呈现出压迫的姿态。
鼠妖被迫挤在拐角,两兄弟一个在盒外一个在盒内,同频抖出节奏。医护人员紧急清理出一片真空区,避免两鼠遭到二度惊吓。
伯医生宽阔的肩膀为仓实格挡出一片安全的天地。他沉默地守候着,如山般可靠。
仓实慢慢恢复平静,伯医生这才轻柔开口:“现在是和平年代,精怪可摄入的食物选项颇多,化形后大多并不遵循旧食物链,极少狩猎同类。纵然是遇到天敌,也很少会怕到你这种程度。”
“以前我只负责带你们死遁,不曾了解过你们的经历。仓实先生,你们是有什么特殊的遭遇吗?”
伯医生递他一包纸巾,仓实状似冷静,冷汗却在用光整整一包纸巾后,还在扑朔朔往下落。
鼠妖手软腿软,生怕摔了弟弟,将盒子放在脚边。
“抱歉伯医生,我好了,我可以了,我们进去谈,进去谈。”
他这么说着,担忧地看了看盒中小鼠。
除了棉花,仓实出门前还在里面放了坚果和根茎类的蔬菜。小仓鼠仓硕花费了十余分钟,至今才冷静下来,在里面嘎吱嘎吱焦虑地啃零食。
仓实抖着胳膊,用小臂捧住盒子,送到护士站交给护士。
一坨坨沾了水渍的纸巾被团成小球攥在鼠妖手里,仓实为了保持体面,还在用它们擦汗:“我弟弟先留在外面,他胆子小,别刺激他。我进去、让宣医生看他的情况还有、有没有救。”
仓实左顾右盼:“没猫吧这里?”
护士有所顾虑道:“您指的猫是……?我们这里有很多猫科动物,豹子,狮子,老虎……”
仓实:“没猫就行。”
伯医生搀扶着他回到接待室。
被视如洪水猛兽的猫在接待室急得团团乱转,看到伯医生带人进来,主动保持住安全距离,谨慎得有些卑微。
“您好?”
“您好您好您好。”鼠妖三鞠躬,“让您看笑话了宣医生。”
宣止体贴地表示理解:“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可以理解。我第一次接触狼妖的时候也很怕。”
……但也没怕到你这个程度。
仓实一双豆豆眼漫起水雾,他分明极度恐惧,却还在强撑着向宣止求助。
“宣医生,求您救救我弟弟啊——”
他眼瞧着要行个大礼,宣止去扶,扶到一半急忙收回手,断不敢轻易接触仓实。
小猫妖头都大了。
姜还是老的辣,陆院长金口玉言!陆院长就是权威!这老鼠吓成这样,接下来可怎么进行下去啊?
他与仓实隔着会客茶几,坐成了对角线。
仓实一把鼻涕一把泪,宣止顺着桌子推过一包新开的纸巾。
仓实抖着嘴唇:“您体谅体谅我们,我们现在这样说起来是心理阴影,唉。”
“伯医生说您,说您是家猫,我们之前实打实被家猫欺负了两年啊——”
“您知道的,三年前,伯医生接了我们的单子,给我们策划过死遁,我们化形前是有主人的。那谁承想,我们老主人他养仓鼠的同时,家里还养了两只猫啊!两只!”
“您根本想不到我们过着何等水深火热的生活!两年了!睁开眼睛就是那两只猫!看我们跟看电视似的,一天不落啊,爪子天天往笼缝里头扒。别人拿沙发磨爪子,它们拿我们笼子磨。”
“每一天,每一天,那屠刀就悬在我们脑袋上,哎呦呦。”回忆过去,仓实忍不住一激灵。
宣止换位思考,真诚感叹:“……你们辛苦了。”
“过去了,都过去了。”
仓实不断重复,看起来倒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宣止轻咳一声:“那我们进入正题吧,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你弟弟无法化形的呢?”
“我记得是两周前,那天早上我没见着他起床,掀开被子一看,他被压在被子底下,爬不出来。”
“之前有什么其他异常吗?”
“什么异常也没有哇!天天起床,干活,吃饭,睡觉,我俩胆子都小,平日里也不接触外人的。”
没有异常?
宣止反复确认:“真的没有?”
“真没有!”
宣止摩拳擦掌:“那你们的初始欲望是什么呢?”
仓实豆豆眼一闭:“这就说来话长了。我们俩在有主人之前,也接触过精怪。时间太久记不得他的样子,只知道他是一条鱼,家里一墙的水缸,每天晚上变回原型,挑个缸睡。”
“他天天在家里捣腾各种仓鼠,在网上售卖,我们兄弟俩就是被他买过去的。”
“再说回老主人家那只猫。”
“那两只猫对我们多凶残,就对人类多谄媚,我们天天被它霸凌,结果它背身撒个娇,啥事没有。”
“我们就想啊,老鼠怕猫,猫怕人,那我们变成人不就不受欺负了?或许是有那鱼妖做参考,这事儿说来也巧合,没过几个月,嘿,我们就成功化形了。”
好励志的故事。
作为猫,宣止动容了。
仓实:“就是这样了,宣医生,你快救救我弟弟,也救救我吧!我们俩也是小本经营,仓硕现在这幅样子,我一个人实在是忙不过来了。店要倒闭,饭吃不上,眼瞅着要流落街头了!”
宣止脑海里没来由闪过装着仓硕的,装备精良的小盒子,浮现了一种古怪的预感。
宣止:“啊?你们是什么工作啊?”
仓实难得哽住,沉默良久:“卖老鼠。”
宣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