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间卧室还没来得及打扫出来, 杜簿安回家后,只开了客厅一盏顶灯。天色已黑,其余房间敞开的门宛如黑洞张开了大口。
杜簿安头脑阵阵发懵, 僵硬地攥着手机。宣止仍旧躺在沙发上, 对一切一无所知。
他面容平静,呼吸和缓, 像是睡着了。
突然,门口传来敲门声,杜簿安手臂徒然生出一片鸡皮疙瘩。
“外卖——”
杜簿安凑近猫眼往外瞧, 黄色工装的外卖小哥一边看着手机确认订单, 一边信手敲门。
下一秒, 他的手机铃声响起。
杜簿安挂了电话, 开了门。
他点的是麻辣烫, 按着宣止的口味加了一大碗各式各样的丸子,上面盖着厚厚一层的麻酱。
老式麻辣烫香气霸道, 在包装拆开的瞬间席卷了整个客厅。
睡梦中的宣止跟着耸动鼻子, 但他像是被什么魇住了, 眼珠在眼皮下乱转, 像是眨眼, 却用尽了全力也没能睁开。
杜簿安摇晃宣止,他嗓音夹着涩意:“宣止。”
“宣止。醒醒。”
这一声好似终于打破了某种禁忌,宣止缓慢地张开眼睛,他眼神空洞, 迟迟无法聚焦。
“睡饱了吗?我点了麻辣烫, 醒醒神, 吃饭了。”
没有回答。
宣止乏力地靠在沙发靠背,浅浅掀着眼皮看人。
在宣止眼中, 是另外一种诡异景象。
杜簿安迟缓,动作拖着残影。他应该是在呼唤自己,声音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宣止没有力气,全靠背后的某种支撑架住身体。他拼命去看,那影子凝视又散开,完全定位不到杜簿安的位置。
他眼中的景象似乎是连上了某种接触不良的信号,杜簿安明明正常地侧坐在自己身边,迅速又变得庞大,遥不可及。
宣止摇摇头。
视角还在变幻,但清晰了。
不是杜簿安在变,是自己在变。他的外在形态暂时没有变化,但不知为何,他在不停切换猫和人两种视角。
杜簿安小,因为他是人。杜簿安大,因为它是猫。
麻辣烫被端了过来,有人捧着塑料碗,悉心地摆好了竹筷和勺子。宣止撑着坐起来,本应闻起来让他口水直流的香气,如今味道古怪,宣止胃部痉挛,一阵干呕。
从猫视角中,宣止清晰地看到了杜簿安的脸,他眉头紧皱,嘴巴关心地张合:“……?”
他们回家途中,从超市带回了一桶矿泉水,杜簿安去洗新买的杯子,给宣止倒水漱口。
说也奇怪,杜簿安消失在宣止的视野之后,一切异样奇迹般渐渐消退了。
宣止冷汗直流,他顾不上擦汗,劫后余生地向后倒去。沙发弹软,他被小幅度地颠了两下,宣止盯着刺眼的顶灯,终于又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喝口水。”
杜簿安手腕上未擦干的水珠滴在宣止锁骨上。
重新看到杜簿安的一瞬间,宣止又开始晕。
怎么回事。
宣止从沙发爬起来,把自己躲藏在角落,他背对着所有人,闭上眼睛。
现在他什么都看不到了,他又捂住耳朵,也拒绝听任何声音,但终究是掩耳盗铃。
因为他知道杜簿安紧张地跟了过来,就蹲在他旁边。
“杜……”
他被人强硬地掰过来,一双手摸了摸他满是汗水的额头。
不热,甚至有些出乎寻常地凉。
宣止说不出话,这种奇异的状态下不适合再和人类接触下去了,他单手捂着耳朵,以规避人类的视线,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他看不清电梯按钮,推开铁门,从楼道一路扶着墙往下走。墙壁多年无人打扫,宣止摸了一手的土。
杜簿安还在妄图扶他,宣止反手一推,抹了对方一个花脸。
宣止咬住舌头,撑着清醒,一字一句地命令。
“杜簿安,回去。”
“我,回家。”
他积蓄最后的力量,狠狠推开人类,快步冲进小区绿化带。
绿植早已只剩枯枝,遮盖不住一个人的身形。但宣止猛然爆发,跑得够远,杜簿安追来后,只得缓缓定住脚步。
人……不见了?
他还在下意识在黑夜中寻找白色的人形背影,忽略了不远处枯枝和阴影下瑟瑟发抖的白色小猫。
宣止目送杜簿安走远,一颗毛团子抵御着寒风和眩晕。虽然不明所以,但在杜簿安彻底失去踪影之后,宣止抖抖毛,离奇地站了起来。
除了有点晕,它看起来简直是世界上最健康的小猫。
宣止绕着跑了一圈抬脚看自己的爪垫。
这只健康的小猫现在简直能在A大的猫咪越野大赛中勇夺第一。
到底是怎么回事?
——伯医生!
宣止猛然抬头,顷刻间找到了救星,它小跑冲了两步,想起自己的手机还落在杜簿安家里。
它急匆匆往回赶,差点和折返的杜簿安撞个满怀。
小猫急忙躲回黑暗里,眯起黑夜中闪闪发光的猫眼。
不出所料,只要杜簿安在它面前经过,它又开始晕。
去他的手机。
宣止咬了牙,转身逃离这个危险的区域。杜簿安只听一阵窸窸窣窣,人类的视力有限,他终究什么都没看到。
杜簿安的小区距离X大步行不过十五分钟,X大步行前往A大又不过半个小时。
这是按照人的步速,猫另算。
宣止绕了几次错路,抵达A大后直接奔着家属院去。因为比格,伯医生最近在家属院滞留的时长增加,宣止到达楼下时,窗户还亮着灯。
小猫没了跳窗的力气,一路爬楼上去,虚弱地挠门,在伯医生开门的瞬间力竭。
“小猫!”伯医生宽厚的大掌接住了它。
猫在干呕。
——拜大大小小的视角变幻所赐,刺骨的夜风也没能吹透这股强劲的恶心的后遗症。眩晕和恶心在宣止极速冲刺后达到了巅峰。
伯医生捧着猫,在比格的呜呜咽咽中把猫放在自己腿上。他率先检查了猫身上有无外伤,然后掀开猫的眼皮确认猫的状态。
宣止无力地喵喵。
伯医生不懂猫语。
“变回来。”伯医生看猫喘匀了气,“发生什么事了小猫?”
“喵?喵!”
宣止从伯医生腿上跳下来,这次不用翻译,伯医生也能从那两声喵中感知到震惊。
“宣止,我听不懂。”
“喵!!”伯医生从未见宣止的鸳鸯眼睁得这么大。
小白猫绕着室内摇头晃脑、完完整整地走了两圈,终于在一阵白光后,变成了人。
“吓死我了,太晕了,我还以为变不回来了。”宣止盘坐在地上拍胸口。
比格很少见到化形现场,它凑过来闻。宣止没精力去躲捣乱的狗,他紧急求助:“伯医生,我好像……有些问题!”
他说不出问题在哪,只得草草把问题推给杜簿安,“我看到杜簿安就不舒服。我,我有点晕,看东西一会大一会小,根本听不清杜簿安在说什么。我甚至只要一想到他头还会疼……”
他现在说到杜簿安了,眼睛眯着,抱头蜷缩,真的在痛。
没有专业仪器,伯医生只能凭着肉眼诊断:“但你一切健康,宣止。”
他也探了探宣止的额头:“我看不出你哪里不对。”
宣止现在在思考病情了,他不想了,一夕之间又恢复了正常。他纳闷:“奇怪。”
“你们是不是吵架了?有时情绪波动剧烈,也会对身体造成影响,产生不适。”
“没有!我们没有吵架!”宣止斩钉截铁道。“我们下午只是一起去买了家具,我走累了,回杜簿安家睡着了,结果醒来就开始头疼,浑身上下哪都不对!我连麻辣烫都不想吃了,杜簿安还给我点了麻辣烫……天啊,他一个人吃不了两碗,会浪费的!”
“宣止,你再好好想想,还有没有其他不同寻常的事。”
宣止想……宣止想……
“难道是因为呼吸不畅?”他喃喃。
“什么?”
宣止红着脸:“没什么,没有特别的事伯医——”
“呜汪——”
宣止一个激灵,猫耳朵露了出来。他捂住头顶,过了好一会儿才收回去。
伯医生一下下拍宣止的后背,厉声训斥:“小伯!不许叫!”
他指:“去桌子下面!”
比格犬耳朵大,天生无法完成标准的背耳动作,这让它们看起来永远不会心虚,永远不会认错。
比格拖拖拉拉地把自己塞进桌子下面,委屈地露出半根尾巴,在地板上啪啪地拍。
“宣止。”伯医生柔声安慰,“没事,别害怕,你的身体很健康,如果不放心,明天我带去你桃李做个检查。你不能见杜簿安,今晚就在这里将就一下,好吗?我整晚都在这儿陪你。”
“我的原型很大,你可以睡在我的毛里。”
啪啪啪啪——咚!
比格的尾巴在伯医生话音刚落时,险些拍裂地板。
“在这儿?”宣止迟怔,他摇头,“不行,我得回去找杜簿安。”
伯医生不理解:“你……”
“我们确认同居关系了,可我整整抛弃过他两次。”他喑哑着,回忆过去,“他找过我两次,我不能再抛弃他第三次了。伯医生,那是不告而别,那是不负责任的猫。”
伯医生依然很温柔:“但你现在身体不好,不能接触他。”
“那是我的问题。”宣止固执,“杜簿安不该承受这些。”
他低着头,“我回去就睡觉,杜簿安从不会打扰小猫睡觉,他一直很尊重猫,他很会养猫的。”
“睡着了,睡着了我就看不到他了,我不会难受的。他明早有课,我睡到他上课,然后过来找你,我们去医院。”
伯医生长叹口气。
“小猫。”他说,“你很爱他。”
“是的,伯医生,我爱他。”
伯医生最后确认他目前状态平稳,“去吧。”
宣止重新变回猫,等待伯医生为它打开大门。
“宣止。”伯医生攥在在门把手上,“如果情况有变,立刻回来。”
“喵~”
伯医生立在窗台前,看着小猫走远,他向桃李更有经验的老医生求助。伯医生从宣止杂乱无章的叙述中提取有用的信息转述,末了,他顿了顿。
“那孩子化形似乎也有些困难。”
“化形,困难?”对面苍老且和蔼,“是不是又遇到了什么机缘?”
伯医生坐直。
“明修啊,你来。我当面跟你说。”
“好,您还在家属院吗?我马上到。”伯医生放下手机,披了大衣往外赶,临走,他看了眼桌底还在斜眼不忿的比格,“小伯,乖乖的,我马上就回来。”
工作室安静了。
比格不再拍地板,它斜起眼睛时大量眼白瞧着一肚子坏水,但当它起立,目不斜视的时候,一张狗脸上竟还能看出严肃。
它看着伯医生扔在桌上的手机。
薄明修还是没有养成随身带手机的习惯。
比格一眨不眨地守着手机,直到一声突兀的手机铃声响起。
比格抬了抬眼。
手机在空无一人的室内,聒噪地循环了五遍初始铃声。
然后被人接通了。
对面谦谦有礼。
“薄叔叔,宣止去找您了吗?他临走时状态看起来不……”
没有人回应他。
对面似是察觉到不对:“薄叔叔?”
“……薄叔叔?”
“我去你的薄叔叔!天天只,知道管着我不让我骂人,他关心过我吗?你们两个到底有完没完?成天没事就知道,麻烦我哥,有什么不能自己解决吗?苏哥夏姐总,总共出去没几天,好容易盼到和我哥的二人世界,都让你们搅黄了!那是我哥还是你们哥?啊?”
对面似是被他骂懵了。
“……你哥是?”
那少年骄傲:“我哥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