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修士施道净身术便可代替沐浴, 然而云渺总觉着不在水里泡一泡,就洗不干净自己似的。
因此,刚从浴桶里出来他就胡乱裹了件外袍,噌噌噌跑到架子床上坐着, 流下一地水淋淋的痕迹给钟翊打扫。
长而翘的羽睫上沾染着些许水汽, 脸蛋儿也被蒸得红扑扑, 胸脯隐隐约约能看见点儿泛着粉意的雪白嫩肉。
皂角味儿混杂着淡淡香气在室内弥漫开来。
水雾模糊了钟翊的眉眼,只能隐隐约约看见那截高挺鼻梁和轻抿的薄唇。
他从院子里将白日晾晒好的衣物拿进来,又自顾自把云渺刚刚换下来的亵衣拿出去洗。
这一番折腾下来, 秀水村习惯于早卧的大多户人家都已经歇息,只能偶尔听闻夜色中传来寂寂虫鸣。
若是搁往常, 云渺早就无聊的蜷缩成一团睡着了。
等钟翊将所有活计收拾停当, 就会发现宽敞的架子床已经被占去大半。
而分明瘦怯怯看着乖巧的一个人, 却亵衣卷在雪白肚皮上, 脑袋和脚尖连成条斜线将床分割成两个三角形。
然而今天,睡觉不老实的那个人却满腹心事,黑亮亮的桃花眼一直强行睁着。
因此当钟翊走进屋来,就看见云渺盘着腿坐在床沿小鸡啄米似的点脑袋。
他在外头随便打了桶井水将自己冲洗干净,清清爽爽中带着寒意, 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朝床榻处看了一眼,便随手灭掉烛火。
今夜月光很亮, 哪怕没有一丝光源, 月色仍然穿帘入户洒下一地残雪。
家里明明有两间可以睡人的屋子,姜家父母在世时睡的东厢房,如今已经空出来无人踏足。
可钟翊仍然以父母的遗物都在那边, 不便打搅为由,还是像以前一样跟云渺挤在那个架子床上。
他心如乱麻, 最近常做出些自己也不能理解的事情。
“睡吧,否则明早要起不来。”
薄薄一床被子舒展开来,大半都堆在里侧。
钟翊并非那种虎背熊腰的粗汉,外表看上去也只是个有些冷淡的清瘦书生。然而他只往床沿一挨,就给云渺一种自己被老虎困在榻上的感觉。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看着浓眉大眼的主角,居然做出偷偷给他使绊子,让他没办法被传送回联盟的事情来。
“我今日要熬夜的,要睡你自己去睡吧。”语调气哼哼,肉乎乎的唇珠也被压扁在唇瓣间,云渺双手抱臂偏过脸去。
然而床就那么大,两人间的距离是呼吸可闻,连温度都能彼此传递。
哪怕他表现的再娇蛮不理人,也只感觉是在虚张声势。
钟翊轻轻垂下眼睫,沉默半晌才缓缓抬头。
他定定看着云渺的眼睛,道:“你早些睡,养小鸡崽的事情,咱们改日闲暇时还能商量。”
弯弯细细的眉毛一下蹙起来,云渺眼含怒光,水色淋漓:“谁在同你讲养小鸡的事情了!”
他又不是小朋友,养个小鸡也要哥哥同意,等他把钱袋子拿回来了自己也能买。
整个秀水村都很静。
但恐怕大家都想不到,云渺那咬一大口糙面饼都能被噎到的纤细嗓子眼儿,居然吼起人来也凶巴巴的。
若是被哪个过路的街坊领居听到,恐怕会以为这是新媳妇儿在教训丈夫。
钟翊被骂得耳廓有些痒,他从头到尾细细思量一遍,却也想不通今日是哪里惹到对方。
只能疑心是白天镇子上零嘴吃多了,加之又用过晚饭,所以积食睡不着。
但转念又一想,云渺不是那种能忍着胃疼却不撒娇耍赖的人。若是真积食,早就嚷嚷着要他煮山楂水喝。
于是只能不声不响,等待对方憋不住了,自己将心里话讲出来。
“你少一副我无理取闹,总在欺负你的样子。”
秋夜毕竟还是有些冷意。
亵衣只有薄薄一层,云渺将被子全部裹在自己身上不给钟翊留。
往日嘟嘟哝哝的软绵语调也清晰起来,咬牙切齿道:“你偷偷做了什么坏事,自己心里清楚!”
积分攒够却不能回家,都是这个坏家伙干的。
他真情实感有些生起气来,眼皮颤颤,眼尾被细微水光浸出些红。
“……我做坏事?”
神情微怔,钟翊在月光下嘴角很快的扯出一个清浅微笑,转瞬消逝不见。
他们两个,究竟谁更坏些?
一个对幼弟抱着不可告人的心思,居然还用灵器让对方不能脱离自己身边。
另一个则被宠的又坏又娇气,做下将养兄推入悬崖的事情,居然还能理直气壮使唤人。
在钟翊堪称平静的目光注视下,云渺那雪白双颊逐渐爬上绯色,有些怂唧唧地缩了缩脖子。
他快要整个人卷进被子里,明明害怕却还壮着胆子,以为自己是什么梁山好汉。
“你要杀要剐,要打要骂都行,但能不能别在我身上用什么追踪的法宝呀?”
“太不信任我了……”
云渺眼尾已经湿透,连说话都含糊不清好像水唧唧的。
他时不时抬头偷偷瞧钟翊的神色,绞尽脑汁说着甜言蜜语:“我、我知道自己从前很坏,但现在已经知道错,而且改好了……”
“你是读书人的呀。书上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如果总是揪着以前的事情不放,自己也会难过的,对不对?”
“看你难过,我心里其实也有点不舒服的。”
说到最后,云渺已经有些破罐子破摔。
好像师长让他现场编一篇道歉信,胡言乱语总算凑够了八百来字,有些真情实感,却不多。
虽然可能性不大,但他还是抱着主角能够将那个不知名法宝除掉的渺茫希望。
毕竟就算暂时传送不回联盟,他也要和对方在一个屋檐下相处好久呢,提前服软道歉总是没错的。
云渺心里打到噼里啪啦响的小算盘,钟翊全然不知不明。
他只是静静听着,眼帘低垂神色有些晦暗不明。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
但对一个本就聪明谨慎的人来说,曾经能让他掉下去的陷阱,哪怕见识过千百遍也很难再避开。
就好像一个天生爱猫的人,偶尔得了只金贵娇气的小狸奴。
哪怕再伏低做小的供养,对方还是整日闯祸,对主人也不吝啬亮出爪子。
但只要有一天猫儿愿意同你撒娇认错,又会无可奈何,对自己恨铁不成钢的心软起来。
……
“你说改好了,是如何改的?”
见对方半天都不搭理自己,以为快没戏的云渺,在听到这话时仿佛被惊喜砸中脑袋般迷迷糊糊。
忙掰着粉白手指头,如数家珍道:“我今日有帮你去买茶叶、前几日每天都把自己的糖分给村里的小孩子……还有、还有我现在很能吃苦的,决心要把从前爱慕虚荣的毛病都改掉了。”
“我前些日子,不还把储物戒里的宝贝都送给你了吗?”
哪里是送?只是被人夺去却没有办法拿回来。
不过云渺觉得,他现在不跟钟翊闹着要回来,四舍五入也算是送了。
详细列举了自己是个好人的证据,云渺一双桃花眼可怜巴巴望着钟翊,细白手指搅在一起,模样很是忐忑不安。
“……渺渺,你还是不懂。”
良久钟翊才抬起眼睫,黑沉沉的双眸紧紧攫住云渺,薄唇嚅嗫半晌,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在他的心底,云渺本就该穿绫罗绸缎戴金银玉器,天生是要让人捧在手里好好宠着。
毕竟从小就嘴巴挑,这也吃不惯那也吃不惯,就是拿着锄头玩儿,手心都要被磨破皮。
因此对方想要追求锦衣玉食,钟翊认为半点儿错都没有。
也正因为他曾经供养不起这些好东西,所以云渺受不住苦,万不得已才会做出那些事情。
而且那些坏心眼儿都是用在自己身上,算不得人人得而诛之的大奸大恶。
可他想要对方改掉的毛病,并非这些……
云渺有些着急,柔嫩掌心紧紧抓着钟翊的手臂,好像要将对方的心里话都晃荡出来。
舔了舔嘴巴,神色恹恹道:“我不懂、你说了我不就懂了嘛!又不是做什么八股文章,讲好多遍我也搞不明白……”
仿佛置身于考场上,还有三分钟就要交卷。
明明前面的题都做对了,可偏偏自己对最后一道压轴题熟悉又陌生。
云渺急得掌心都在冒汗,摇晃着钟翊的手臂挨得离对方愈发近。
原本身上似有若无的甜香,也变得馥郁起来扰人心智。
他觉得自己好努力了,但脑子笨笨的还是想不到正确答案,只一味感到委屈。
焦急之下脑袋晕晕乎乎的,突然福至心灵,将被咬出牙印的肉乎乎唇瓣凑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