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天秘境。
许是此处虽危机四伏却深埋异宝, 自成一方天地,故而四时气候不与外界相同,奇异诡谲。
此方正值严冬之景。
云迷雾锁,雪虐风饕。
朔风凛冽, 阵阵狂啸撼动山间秃露林木, 积雪原本栖息于枯瘦枝头, 此刻也瞬间被卷作银色粉尘随风狂舞。
天边暮云寒色一片,恍惚凝结成霜。
危峰兀立,醴山崖底。
盛夏奔腾不息的一条江流, 此刻千里成冰,两岸玉树琼花。
然而此处唯一的活人, 却并不曾有半分凿冰坐湖, 独钓寒江的雅兴。
离江不远有一处山洞, 里头缓缓走出个模样二十来岁的俊朗青年。
正是问剑宗掌门之徒, 几个月前和云渺一齐杳无音信的钟翊。
他本就身量颀长,如今更是清瘦中显出几分冷峭。
仿佛在雪地中行走的一把利刃,淡淡日光洒在身上,虚实明灭仍然不改锋锐。
令人惊奇的是,他所行之处竟然没有留下半个脚印, 隐匿踪迹的本事炉火纯青。
只是猜不透修为几何。
……
问剑宗,朝乾殿。
各峰峰主齐聚, 就连掌门也面色凝重。
“战帖?!”
脾气最爆的齐峰主猛得拍案而起, 胸膛上下起伏,已然压抑不住满腔怒火。
若非崔亭及时拦住,他早就踏出大殿前去应战。
“掌门师兄, 这、这夜阑宗一伙魔修简直太过嚣张。”
“我们不去联合各派攻打他们便罢,居然还敢找上门来挑衅!”
玉清散人素来性情温和, 此刻也忍不住眉头紧皱,道:“这件事情确实怪了些。毕竟,最近也没有听说魔门有任何风吹草动。”
“魔修各个居心叵测,这不是蓄谋良久,难道还是临时起意过家家不成?”
“不一定,还要看他们此行带了多少人……”
一时间,朝乾殿内争的不可开交。
然而有个人却神情淡漠,仿佛置身世外般沉默良久。
褚师筠正在看那份送过来的“战帖”。
鸦羽似的长睫轻轻垂下,仿佛手中捧的是什么引人入胜的绝世剑谱,他愈看眉尖蹙得愈紧。
实际上,那薄薄一张纸上也不过三言两语,还半文半白,连书写格式都没用对。
与其说是太过于潦草随便,内含轻蔑之意,倒不如说写这份战帖的人本身就性格迷糊。
若非问剑宗隐于深山之中,附近并没有寻常百姓生活,这份帖子恐怕最开始就会被认为是稚童玩闹。
“师弟,”崔亭突然不声不响走到褚师筠身边,他看出了一些端倪,问道:“这份战帖你可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莫非是相熟之人?”
褚师筠不置可否,只是将手中薄薄纸张收进储物戒中,和往日云渺交上来的那些功课放在一处。
其实早在看到上头歪歪扭扭的字迹后,他就立刻辨认出其主人是谁。
甚至可以想象到……小徒弟是如何绞尽脑汁,再吭哧吭哧乱写一通的模样。
只是,对方为何会和魔修扯上关系,又在战帖中自称夜阑宗少宗主?
云渺性格纯良胆量不大,更是怕极了魔修一类,决不可能主动投靠,定是其中发生了些什么。
这也许能解释对方和钟翊失踪一事……
“夜阑宗等人此刻可在宗门外?”薄唇微启,褚师筠转身向殿外走去。
墨色长发被一阵清风吹动,刺目阳光落在那雪白衣袖上用银线织就的云鹤身上。
崔亭一愣,回答道:“不远,就在雾屏山。”
……
*
雾屏山。
山脚下,百来人正在原地休憩。然而他们虽吵吵嚷嚷姿态懒散不堪,却分工明确,每个人的眼神都暗自打量着周围动静。
其中有不少出窍期的高手,甚至有一位化神境界。
时值深秋,气候凉爽。
然而正午阳光直晒,待久了还是让人有些烦躁。
有人立刻拿出把伞打在云渺头上,一个劲儿问对方要不要用些茶点。
“荒郊野岭,你哪里弄这些东西去?”云渺坐在块大石头上,从昏昏欲睡中舔了舔唇瓣。
他有一下没一下晃荡着小腿。然而心中却总是没来由的紧张。
好尴尬。
他怎么也没想到,楼断秋真的打着攻打问剑宗的主意。
万一问剑宗真的应战了,那待会儿……该不会能看见薛师兄和师父吧。
自己作为勾结魔修的叛徒,肯定要被打的很惨。
毕竟,话本子里的恶毒炮灰都是这样。
明明发呆没有多久,可云渺刚刚回过神来就被一群人团团围住。
谁能想到,这群魔修的储物戒里不仅塞了法器,更是有许多点心和蜜饯。
不知道的,还以为夜阑宗幼儿班组团出来秋游。
若是往常,云渺肯定没心没肺地接了点心,然而今日他整个人都莫名不安,眉眼恹恹的没什么胃口。
“好闷……你们不要总贴着我。”掌心撑在石头上,云渺跳下地来就要往人群外走。
“少宗主,您去哪儿呀?”
他刚一动作,周围就纷纷扰扰,好像有无数只蚊子在耳边飞来飞去。
“这可是问剑宗的地盘,指不定他们在雾屏山哪处设下埋伏。”
“对啊,您就算要亲自探查地形,身边也要多跟几个人呐!”
“我已是元婴后期,可以贴身保护少宗主。”
……
“你们谁都不许跟着!”云渺捏着拳头,觉得自己这些手下真的一点儿都不听话。
他气得胸膛轻微起伏,漂亮眉眼间都染上几分羞恼。好像这些人再不答应他的要求,就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掉出几滴眼泪。
颜朗见状,知道越劝对方越逆反,只用眼神示意其他人不要拦着。
等到云渺气呼呼跑出一段距离,他才从后面跟上。
“讨厌鬼、跟屁虫。”
云渺一路走,一路咕咕哝哝自言自语。
他修为不及身后那个魔修,自然发现不了对方正隐匿身形,以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自己。
其实颜朗的修为不过比他高出两个小境界,如此都能轻而易举的追踪,若是有更厉害的修士黄雀在后,更是易如反掌。
其实雾屏山云渺曾经也来过,只不过那是夏日和钟翊一起到问剑宗拜师求道。
兴许天气燥热鸟虫也静不下心,不似现在,愈往林深处走周围愈发安静。
叶子也金黄一片,偶尔随风飘飘转转落下来,跌在云渺肩头。
修士耳聪目明更胜寻常人,颜朗在远处就看到对方停下脚步来,弯腰用手扯着什么东西,好像被绊住手脚。
早就做好会被软绵绵骂一通的准备,他正要上去一探究竟,然而刚抬起步子便感到周围有什么异动。
对于一个金丹期的修士来说,这绝不是心理作用作祟。
暗处有人埋伏!
刚意识到这点颜朗就要回身反击,然而却突然感到不对劲之处。
他的丹田,竟然没有办法凝聚起灵气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
“都秋天了,你怎么还长得这么厉害?”
云渺用手扯着缠住自己脚腕的藤蔓,却感觉越缚越紧。
最后累得身上覆盖了层薄薄汗水,他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还有雪浪剑。
笨蛋!有什么藤蔓是雪浪剑斩不断的?
生起气来连自己都骂,云渺有些笨拙地扬起胳膊。
然而剑尖停在空中,那双桃花眼好像看到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一样顿住。
这个藤蔓怎么好像在自己动?还往他身上缠呀。
是、是藤蔓妖怪!
脑海中匆匆闪过宴朝的身影,毕竟对方也是妖族。
然而云渺只来得及惊呼一声,那藤蔓就好像有意识的鞭子,顺着小腿直接缠住那截纤细腰肢。
等褚师筠赶到之时,只捡到小徒弟因为挣扎,在慌乱之中弄散掉在地上的发带。
……
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身后蒙住了云渺的眼睛。
这回他不仅浑身上下被藤蔓缠得动弹不得,就连视线也被掩盖,根本看不清是谁抓了自己。
不过好在,总有嘴巴可以呼喊救命。
然而身后环抱着云渺的那个人,好像早就预知了他接下来的一举一动。
那红馥馥的丰润唇瓣刚刚张开一点儿,对方就找到破绽似的,强行探进去几根手指。
粗糙指腹夹住那软乎乎的小舌头,在湿热口腔里搅弄出更多香甜蜜汁来。
就连手指被云渺几颗牙齿狠狠咬住,也不肯退出去。
这个家伙肯定不是正常人,为什么好像不怕疼一样?
温热泪水不断从桃花眼中溢出来,已经将用来蒙住眼睛的纱带打湿。
云渺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闷哼,然而嘴巴不受控制的流出涎水,已经将暗处那个男人右手虎口弄得水淋淋。
他脊背都轻微发着抖,害怕到极点。
是宴朝吗?毕竟自己好像只惹到这一个变态诶。
腮帮子酸酸的,他的嘴巴好像要被对方撑大,再也收不回去了。
一想到自己那副丑八怪样子,云渺那双桃花眼中的水就多到收都收不住。
可惜他现在连最擅长的撒娇求饶都做不到,又惊又惧之下,竟然没有察觉到原本缠绕在身上的藤蔓在慢慢撤回去。
不过这并非要放人一马的表现,只是改换阵地。
那翠色藤蔓生命力极其旺盛,甚至可以自动变换粗细,此刻顺着云渺衣襟,就蛇一样滑溜溜的钻了进去。
那个瞬间,被系在脑后的纱带也散落开来。
薄薄的眼皮泛粉,眼尾更是已经被泪水浸染到绯红一片。
云渺颤颤巍巍抬起羽睫,终于看清了绑架自己的那个罪魁祸首的模样。
哪怕脑袋已经晕晕乎乎,他还是被震惊到。
木灵根……是钟翊。
被弄到乱七八糟的漂亮小脸,此刻就抬头那么傻乎乎看着自己的养兄。
再迟钝的笨蛋,都能察觉到对方身上的不对劲。
明明相貌还是那个人,可气质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那藤蔓明明已经探到云渺身上那最肥软圆润的地方,可他脑袋里却突然冒出个奇怪的想法。
那就是,钟翊以后都不会再和自己开玩笑了。
嗯……就有点儿像还没成家立业,有些吊儿郎当的青年,一夜之间变成古板严肃的大家长。
兴许是云渺发呆太久,久到钟翊都忍不住让他的嘴巴也自由起来。
“还没开始弄呢,你这就傻了?”钟翊嘴角扯出抹冷淡的笑,有些讥讽,他随心所欲控制着藤蔓,将软乎乎的人捏成想要的形状。
这是他自身灵气催生出来的东西,想要共感也是轻而易举。
“唔……”云渺突然腿心颤了两下。
“刚才不还闹着要说话。现在把你放开,反倒又安静起来。”
钟翊伸手捏了捏云渺脸颊软肉,看上头无端浮现起红痕,然而心中却没有任何快意。
他嗓音有些嘶哑,然后还是没忍住说下去:“不是喜欢天财地宝?之前接近薛远桥也是为了这些东西吧。”
“你恐怕没想到,秘境崖底多的是你想要的……”
钟翊死死盯着云渺的一举一动,然而他话还没说完,甚至都没从对方脸上看到后悔的情绪。
“……我讨厌你。”
尾音都黏黏糊糊打着颤儿,云渺突然哭的很凶。
和方才不一样,这回的泪水仿佛涨潮时的江流一样漫漫滔滔,整个人都要哭的背过气去。
鼻尖皱着,难受到红彤彤。
不丑,反倒漂亮到很好欺负。
钟翊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崩溃给震住,愣了一瞬才回过神来。
看到对方委屈,他没来由方寸大乱。
明明都做出那种事情了,为什么还要这幅样子?
其实就连云渺也说不大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哭。
可能天生就有些不讲道理。
明明恶毒炮灰欺负了主角,被报复一两下也很正常的。
可为什么总感觉钟翊不能真正对自己生气,也不可以用这样的方法来惩罚他呢……
满腔质问话语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到达唇边,钟翊冷声道:“你认为现在哭还对我有用吗?还装出可怜样子干什么。”
从前也许眼泪对他有用,但如今还是省省这套。
他再也不会相信这个人……
“关你什么事情!”哪怕嗓音软绵绵一片,但云渺还是含着泪水狠狠瞪回去,嘴硬道:“我就是坏,才没有装呢。我想哭就哭!”
“反正你迟早也要讨厌我、恨我……”
“我什么时候说过恨你!”明明心底幻想过将对方狠狠教训一通,然而钟翊最后只将人抱到怀里,轻抚着脊背去哄:“别哭……我不欺负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