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番外2】

  半夜,乌月西沉,屋内的人沉沉睡着。

  谢岫白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呼吸不太平稳,眉头细细皱起,怀里的人一动,立刻就醒了过来。

  卧室拉着窗帘,路灯透过缝隙,在地上留下一道狭窄的光影。

  林涧背对着他坐起身,眼睫半阖,垂着头看不清神色,垂在被子上的手不自然地蜷缩着。

  谢岫白愣了一下,本来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看着林涧站起身,赤脚下了地,默无声息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咔哒,房门重新关上。

  很快,对面房间也穿来了打开又合拢的声响。

  谢岫白坐起身,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搭在凳子上的毯子跟了过去。

  林涧回了他自己原来的房间。

  只穿了衬衣的青年安安静静靠在窗边,偏头看着窗外寂静无人的街道,夜风徐徐送入室内,衬衣和发梢随风起伏,衬衣空落落得,宽的过分。

  谢岫白把毯子披在他肩膀上,在他身边半坐下来,小心地把人揽到怀里。

  林涧好像没知觉一样,眼神空淡地看着窗外,任凭他动作,没有半点反应,只让人觉得寂寥落寞。

  “林涧?”谢岫白轻声喊他。

  林涧还是没反应。

  于是谢岫白不再说话,起身又拿了一床毯子过来,把人从头到尾包整齐了抱在怀里,下巴垫在他肩膀上,和他一起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景色。

  他其实也有好几年没看过这里了。

  不同于林涧,林涧离开时只以为是一场在普通不过的外出,没想过那一去就再也回不来。

  谢岫白也没想过,原本普普通通的一个早上,怎么就变成了后来那样。

  而他在离开时就已经得知了自己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回来。

  算不上好好道别,但至少也看了最后一眼。

  四年过去,这片街区也没能发展成什么超时代的发达模样,建起无数高楼大厦。

  依旧和世界上无数条普通的、经济欠发达地区的街道一样,铺着最普通的水泥路,两边立着大铁门,栅栏上缠着鲜花,路灯天黑了就自动亮起,蜂群围绕着花丛和路灯飞舞。

  其实没什么好看的。

  只是他曾经一度把这里当成了家,所以看外面这些东西,就有些特别的意味。

  屋子里再没人说话,两人静悄悄地坐着。

  两人刚回来不久,中途还回了一趟林涧的老家,算起来其实没在这里住几天。

  而且就算在白沙星,林涧也没回他自己房间睡过,虽然已经打扫过了,整间房里还是没有半点人气,空落得可怕。

  他还记得他们刚回来的那天,整个屋子还脏着,压根没办法住人。

  虽然可以请人来打扫,但谢岫白莫名不想让别人进他们的房子,索性林涧自己也没提,就略过了这一茬。

  一夜没睡的两人打扫卫生打扫的昏天黑地,完了又修整了房间里几个坏掉的小家电,然后洗澡出门去吃饭,顺便采购生活用品。

  谢岫白被灰呛的神志不清,兴致勃勃和林涧讨论买哪条毛巾的时候,才发现林涧兴致不大高。

  原本以为是累了,路过一个眼熟的店铺时,瞥见林涧越发恍惚的神情,才恍然明白。

  他大概是又想起了以前的事。

  夜间林涧主动亲吻了他,很轻的一个吻,落在侧脸,和一阵清风拂过一样,甚至还没有林涧缓慢的呼吸来的有存在感。

  谢岫白故意笑的轻松戏谑,把下巴垫在他肩上,问他做什么。

  林涧在他耳边很轻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为那个没有不告而别的夏天。

  谢岫白很想装作不在意,说这有什么我早把这些事忘了。

  但事实是他也受到了影响。

  这个他特地选了给林涧休息缓解压力的地方,最先带给他们的不是精神上的放松,而是汹涌而来的过去的记忆。

  而那并不是一段开心的回忆。

  或许开头是开心的,过程也是美好的,只有结局一塌糊涂,像一首烂尾的诗。

  因为这不圆满的结局,赠予回忆也是施加痛苦。

  他垂下眼帘,面上带着不动声色的微笑,眼底却一片阴郁,凑到林涧耳边,轻声呢喃:“对不起啊?”

  他亲昵地蹭林涧的侧脸,“只是嘴上说说吗?”

  林涧被他抬起下巴,已经开始涣散的眼眸对上他隐隐暗沉的眸子。

  “亲爱的,道歉要有诚意,让我看看你愿意付出什么来讨到那份原谅。”

  林涧思维迟缓,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谢岫白耐心地等着,然后,等来了他的亲吻。

  只是亲吻而已。

  很奇怪的,被这个地方激起的不快,还有来自过去的阴影,在这个只停留在表面的亲吻下,轻而易举地消散了。

  直到晨曦第一缕阳光刺透窗户,林涧才缓慢地眨了下眼,眼睛里渐渐有了神采。

  太阳在玻璃上折射出绚丽的光影,全数落在他侧脸上。

  “我又怎么了?”他声音略微沙哑。

  谢岫白紧了紧手臂,一夜没睡的嗓音像在沙子里滚过,只是情绪上看不出半点不对,撒娇一样抱怨着说:“还说呢,你大半夜非要来看什么日出,还要我陪你一起看,结果等一半自己睡着了,怎么?一觉睡醒忘了?”

  林涧回头看着他,没说话。

  谢岫白弯着眼睛和他对视,轻缓地说:“这么看我干什么?”

  林涧挣了一下,从他怀里挣脱出去,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口。

  谢岫白若无其事揉了揉胳膊,弯腰找自己的拖鞋,“我下去烧热水,我昨天看到那边新开了一家早点铺,就不在家里做了,我待会儿去逛逛,顺便把中午晚上的菜买了,你想吃什么,我看看有的话买回来……”

  谢岫白话音戛然而止,装作无事发生的神情凝固了一瞬,低头看着身前倾身过来亲吻他的林涧。

  “怎么了?一大早的……”他调笑的话没说完,林涧又亲了他一下。

  谢岫白短促地笑了一声,“哥哥,你这样我会觉得你不想吃这个早餐了,还是说午餐也不吃?别了吧,至少还是把饭吃了。”

  “想吃排骨。”

  谢岫白“嗯”了一声,“好,那就……”

  “现在还不到五点,我亲了你两下。”林涧说,“所以我要吃两顿。”

  “……”饶是觉得不合时宜,谢岫白还是没忍住嘴角抽搐,吐槽道,“你还真是排骨精啊?就这么喜欢?你都没这么喜欢我……不对,林叔给你做排骨你就说爱他,我给你做这么多次都没听你说过爱我。”

  “嗯,我爱排骨。”

  林涧从谢岫白旁边缩回去,靠在窗台上,遥望着日出,顺便借着晨风醒脑。

  “好过分!”谢岫白气的牙痒痒,忍了忍,还是扑上去,看似凶猛地把人勒怀里,贴着耳边恶狠狠地问,“再说一遍,你爱谁?”

  林涧被他扑得坐不稳,仓促下撑了下窗台才避免被压在窗户上的下场,背后贴着的身体滚烫,年轻男生特有的清瘦和肌肉轮廓清晰传来。

  他无奈地偏过头,轻斥道:“发什么疯?”

  “说嘛说嘛,我都没听你说过。”

  “我说过。”

  “什么时候?”

  林涧回忆了下,没想起来,“不知道,但我肯定说过。”

  “……这不是耍赖吗?!”

  男生气哼哼地背过身去,拿后脑勺对着他。

  林涧歪歪斜斜靠在窗台上,是极其不符合他过往二十年所受教养的坐没坐相,但很放松,懒洋洋跟猫一样窝在柔软的猫窝里的那种放松,见人背对着他,还拿指头戳了下他肩膀。

  “生气了?但我真的应该是说过的啊,”林涧揉着额头,“我觉得我挺喜欢你的,总不可能这么能憋,难道真的一次都没说过?”

  说没说过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我不管,我没听过就不算,你现在说,说你爱谁?”谢岫白转过身,抬起下巴,一派倨傲,“大声告诉那些排骨小妖精,你最爱的是谁!”

  林涧:“……排骨何其无辜,买都还没买回来,就开始遭受精神攻击了。”

  谢岫白一扬眉:“精神攻击算什么,我告诉你,你要是不说,我不但精神攻击它,我还要物理攻击,我买了做好自己吃,不给你吃,就当着你的面,只让你闻个味。”

  “……好残忍,”林涧说,“好吧,我爱你。”

  谢岫白如愿以偿,心花怒放,正准备原地来个孔雀开屏,突然察觉不对。

  “等等,你分明是为了排骨才说爱我的!”

  “我不管,反正我说了。”林涧推开他下地,发现拖鞋不在。

  很显然,他不是在正常状态下过来的。

  林涧眼睫垂下,什么异色都没有,站起身回房。

  谢岫白在他身后委屈大声:“这根本就不算!”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跟上来,男生喋喋不休:“我也不管,反正不算,你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嘛。”

  “哥哥?”

  “林涧!”“叫什么都没用。”

  声音很快消失在楼梯转角,空置已久的房间重新恢复了寂静。

  除了落在飘窗上的两条毯子,没有任何变化。

  最后谢岫白还是没有出门买早餐。

  两人洗漱完,林涧想起来有点东西需要添置,于是两人一起出门去吃早餐,吃完了顺路走到菜市场。

  首都星早已经实现了网络配货,生活在首都星的人根本不敢想象菜市场这样的地方是什么样,就算亲自出门买菜,也最多不过是找一家干净整齐的大型超市。

  林涧一开始也不习惯,跟在谢岫白身后,看男生捞起袖子,熟练地问价砍价,挑选新鲜蔬菜装进袋子里,然后接过来拎在手里。

  “这个狸酸果是酸的吧?”谢岫白拿起一颗鲜红的果子,对着光打量。

  店主殷勤地保证:“肯定酸,我天天在这,不酸你来找我,怎么样,称一斤吗?我给你拿个袋子装起来?”

  谢岫白把捡好的水果装起来递给店主。

  等待称斤结账的时间里,谢岫白打量四周的店铺,看哪家有新鲜排骨出售,“咦?今天卖肉的这么少吗?哥哥,要不我们上那边去看看?”

  他指了市场对面。

  “下次再遇到这种事情,你直接叫醒我吧。”林涧忽然说。

  谢岫白愣了一下。

  随即反应过来,笑意稍稍收敛,“你……”

  林涧说:“不用为了照顾我的情绪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我自己的问题我自己知道,你不用把自己搞得这么累。”

  “……其实也没有。”谢岫白说。

  店主把称好的水果递了过来。

  谢岫白付完钱,拎着水果和林涧一起离开了那个摊位。

  太阳渐渐烈起来,两人走到一处人比较少的拐角,谢岫白停下脚步,“没有累,一晚上不睡觉而已,我不是经常这么干?”

  “小白,很多事,你可以直接说出来的,不用这么藏着掖着。”林涧说,“你早上追着我让我说我爱你的时候不是还挺熟稔吗?”

  谢岫白:“你这样说会让我飘起来的哦……”

  “我没跟你开玩笑。”

  谢岫白静了一会儿,脸上若无其事假装轻松的笑容终于消失了,轻声问:“真的吗?”

  “你不是说了吗?我最爱你啊,”林涧揉了把他的头发,恢复血色的脸上带着一抹微笑,让人很难联系到他昨天半夜时那苍白落寞的模样,“我这么爱你,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谢岫白心脏被莫名的情绪胀满,绷着脸偏过头,郁闷地嘟囔,“医生说的不对,我这哪里是不用脑子,你这样我怎么长得出脑子嘛!”

  “回家吧。”

  “可是还没买排骨……”

  “不买了,其实也不是很想吃,”要不是那本日记,林涧都快忘了这些往事,毕竟真的过去太久了,“再说你不是说这个家绝对不能有第二个跟你争宠的存在吗?我觉得你说得对。”

  “别说了别说了,刚刚长出来的脑子又要没了。”

  “没事,不嫌弃你。”

  微生时屿仿佛在他们住处安了监控,两人刚进家门,林涧的终端就响了起来。

  谢岫白接过菜进屋,林涧靠在大门边接通通讯,

  “……一吨土,你知道我派去收拾那俩孙子尸体的人给我带回来什么吗?整整一吨土,我一问这是什么,人家说,这是那落迦的尸体!”

  “尸体!?”

  “林涧你们行啊,杀人杀上头了,顺手把人给融了消尸灭迹是吧?”微生时屿的咆哮隔空传来。

  “要不是你录的那些视频,你知不知道,这会出大麻烦的!别说了,你人呢?别在外面逍遥快活了,赶紧给我回来!”

  “回不来,我病了,要请病假。”林涧说。

  微生时屿扯出一抹狰狞的笑容:“您老人家这是杀人的时候太激动,把您娇嫩的双手擦破皮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自愈速度快得很,手断了都能重新长,什么病要请病假的?”

  那落迦一身铜皮铁骨韧性惊人,拧断脖子都能自己把脑袋掰回来,反正就是块铁疙瘩,捏成一团也还是铁疙瘩。

  林涧不可能跟他一样耐操,但也能做到很多那落迦做不到的事。

  比如植物的再生功能。

  只要他想,他甚至能把自己变成一株植物。

  “精神疾病。”林涧正色。

  微生时屿没想到他这么坦荡就说出来了,林涧所说没有讳疾忌医,但就跟大部分alpha一样,是很不喜欢谈论自己的伤病的。

  他怔了一下,但还是依照惯性说:“滚,你哪里看起来有病了!”

  “真的有,不信您问查理医生,我的病历在他手里,您看过就知道,依照医生对我的诊断,我觉得我确实需要休息一段时间,所以,我郑重地向您提出,申请休假半年。”

  林涧说得一本正经。

  然后又补充,“当初您拉我今伙的时候还说我们部门上三休四来着,过去四年我几乎都没休息过,现在集中补放一下不是很合理吗?”

  “合理……合理个屁!”微生时屿爆喝,“那落迦和零日的事情还没交代清楚呢,就算休假也得把事情处理完了再说!”

  他说的斩钉截铁,说完又有点担心,怕林涧的身体是不是真的出了问题。

  于是别别扭扭地找补,“或者你把谢岫白丢回来也一样。”

  反正两人都知道事情经过,随便回来一个也行。

  “不行,我离不开他。”林涧想都没想。

  “……”微生时屿深吸口气,微笑,“你们两个alpha,还挺腻歪啊,那你说怎么办?我告诉你,这件事掰扯不清楚,你爹都救不了……”

  他一时嘴快,想起林涧和家里的关系,咳咳两声又盖过去,若无其事地说:“说说你的想法。”

  “能说的我已经全部告诉您了,我现在真的回不来,那落迦……他情况特殊,常规办法很难彻底杀死他,他不配合,不融掉的话,我只能把他剁碎,就算那样也没办法确保他一定死亡,而且我觉得您应该也不想看到一堆……咳,我才用了这种办法。”

  其实不止那落迦,这些神眷者就没一个是好杀的。

  葵翎要是不想死,跟谢岫白一样全身元素化,直接变成一团火逃跑,别人能拿她怎么办?

  用手掐死一团火?还是用水浇灭她?

  想想都不现实,葵翎又不可能站在原地挨打。

  幸而她自己也不想活了。

  葵翎身上的负罪感和自毁倾向其实不重,至少还没林涧重,在过去那些年,她也只是想着自己犯下的罪孽自己亲手消灭,没想着要死,不然也不会小心翼翼藏着自己的身份。

  但林涧的行为让她意识到。

  藏不住了。

  她无路可走。

  亲手犯下的作孽不是放下屠刀就能一笔勾销的,没有这样的说法,她亲手创造的尸山血海,足以堆成山岳的亡魂枯骨,都需要她用命偿还。

  痛快死去已经是最轻的惩罚。

  正好她也累了。

  葵翎并不蠢,林涧做的不算隐蔽,她也有很多机会逃走,但她选择了留下来等那落迦。

  固然有赌的成分——赌林涧是不是在诈她,就等她沉不住气。

  但她也在赌——万一那落迦真的来了呢?

  她想找到那落迦的心不会比林涧少。

  那落迦也在找她,但是明显不想让她先一步找到他,这么多年没有消息,葵翎的耐心早已逐步消弭。

  “其余的就多劳烦您了。”林涧说着,就想挂断。

  “诶诶诶,等等!”微生时屿意识到什么,狼狈地喊,“有件事我还忘了说。”

  “什么?”林涧从常年无人搭理的花坛里折下一枝野蛮生长的花,琢磨要不要买个花瓶。

  “你弟弟……可能快不行了。”

  林涧动作一顿,“哪个弟弟?”

  话是这么问,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叶泉从林誉身边调离之后也没和林涧断了关系,正巧微生时屿还缺一位副官,他就试着给两人牵线搭桥,谁知微生时屿一听就同意了。

  理由让人哭笑不得。

  “我去,你爹身边干了七八年的那个副官?可以啊,连你爹的脾气都能忍,小伙子性格一定不错,我看行!”

  叶泉也很是高兴,很快就到部门来报道了。

  他和谢岫白出发之前,把林烨托付给了李沉瀚照料。

  怕他年纪大了不方便,顺手拜托了叶泉,琳达和修焠也会时不时上门。

  三人各有各的不方便,算是轮流看顾。

  林烨自己也有他的联系方式,这段时间都没收到关于他的消息,出事的应该不是林烨,那就是……

  “有先天性心脏病的那个啊。”微生时屿叹息。

  “听说是小孩子气性大,和你妈妈吵了一架还是怎么,突然就犯了病,但你妈妈没注意,发现的时候情况已经很差了,现在还在抢救,也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

  陈云舒和林誉吵架,一气之下就回娘家,但她娘家的条件哪里比得上林家。

  别的不说,林家庄园里专门给林灿准备的佣人就足有上百个。

  打扫卫生这些就不说了,照顾他起居的专业保姆,营养师,儿童心理健康专家,私人医生护士,启蒙教师……甚至是林灿日常的服装设计制作搭配都有一个专门的团队,可谓是应有尽有。

  但陈家……说起来是艺术世家,资产无数,但也供不起他奢侈无度多生活。

  佣人也不如从早照顾他的那些人贴心,动动嘴就知道他想要什么。

  短时间居住还好说,一旦住久了,林灿哪哪都不舒服,整天哭闹着想要回家。

  陈云舒过的也不舒坦,她习惯了参加各种宴会,向来是人群之中最为引人瞩目的存在,哪怕冷着一张脸不说不动,也多的是人上赶着奉承。

  但她和林誉闹矛盾之后,这种待遇不至于立刻消失,但也是打了个折扣。

  她像往常一样参与慈善拍卖,大手一挥买下好几副心仪的画作,本该是帮她夺回别人的视线,让她能继续像皇后一样高高在上的举动,付账时却被侍者告知账户被冻结。

  那一刻的狼狈,陈云舒生平第一次感受。

  她在众人意味不明的视线下僵立原地。

  她已经习惯了直接从“林家夫人”的账户里支取钱财,反正账户里的钱取之不尽,她指头缝里漏一点,就是普通家族全部的积蓄,或者让人直接把账单寄到林家,有专人会负责处理,压根没有想过自己存钱,仅有的几张卡里余额也不够。

  陈云舒本想找人救救急,但她买的东西实在太多,叫价的时候又毫不收敛,导致最后涉及金额太过庞大。

  哪怕叫来她父亲,也不可能立刻拿出这么多钱。

  焦急之下,她想到了自己的大儿子。

  作为联邦建立之初就存在的家族,林家家产无数,林城年纪大了,知道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早早留了遗嘱,林家所有财产分了三份,一份已经给了林誉,另外的部分还在他自己手里。

  他写这份遗嘱的时候林灿还没出生,得知陈云舒再次怀孕,也懒得去改,索性全部分给了林涧和林烨两兄弟。

  反正林誉手里也有一份,在如何不称职,总不可能在钱财上苛刻自己的孩子。

  这些只是单纯财产上的分割,其他更加复杂的,诸如人脉和家族一些隐形遗产,现在在林誉手里,但毫不疑问,这些将来必然要交到林涧手里。

  这是不以林誉个人私心偏移的。

  早在老爷子活着的时候,所有跟随林家的人心里就清楚,林家的下一任继承人是谁。

  只要林誉不是彻底昏了头,他就不会犯这个混。

  现在林涧还没能拿到这些,但他手里也非常有钱了,这些东西对他而言就是洒洒水。

  但林涧已经很久没回她的消息了。

  陈云舒夜深的时候,想起来给林涧发消息,不小心往上一划。

  屏幕只是滑动了一下,就到了顶。

  寥寥几条消息,还不如她和几个不怎么联系的礼服设计师客套的话来的多。

  明明是至亲的母子,聊天记录却比陌生人还不如。

  后来又出了那件事。

  虽然事后和很快澄清这只是特种部队的一次秘密任务需要,只是为了逮捕两个极度穷凶极恶的通缉犯,才出此下策。

  但陈云舒心里还是很不是滋味。

  窗户纸没捅破的时候还好,一旦捅破,无数被忽略的事情才骤然涌来,情绪潮水一样淹没了顶。

  她这些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到现在才算睁开眼,看到自己渐行渐远的儿子。

  陈云舒不想去反思过去那些年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想着母子血缘哪是那么容易断的,林涧只是一时生气,怎么可能就真的不要她了?

  现在不就是个给彼此台阶的好机会吗?

  林涧来付钱,然后他们母子就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心,顺理成章地缓和关系。

  她买的这些东西不全是自己想要,里面就有几件她很喜欢,是专门想送给林涧的,林涧来了之后就可以顺便送给他。

  陈云舒每每难过,都会想起以前的事,想起来这些年林涧都会给她准备生日礼物,但她好像连一句生日快乐都记不起来给林涧发。

  就算管家提醒了,她也是转头就忘。

  但现在,她可以把这些给林涧补上,母爱和生日礼物,她都可以给。

  然而信息发出去,一连半小时,对面毫无反应。

  她不知道林涧已经把她的消息从特别提示改为了不用提示,如果不是特意点开,终端不会提醒他有新消息。

  陈云舒不死心,发了无数个通讯请求过去,也石沉大海,了无回音。

  其他人看热闹的表情终于不再掩饰,尖酸刻薄的冷嘲热讽一句接一句钻进耳朵。

  侍者来问陈云舒是否还要拍卖这些东西的时候,陈云舒僵硬地握着她那个精心设计、镶嵌着价值连城宝石的个人终端,勉强维持着她的体面。

  她最后还是叫了林誉来救场。

  跟着强忍怒火的林誉的新副官离开时,陈云舒脸色苍白得可怕,明明一身奢华定制礼裙,却觉得自己衣不蔽体,颜面扫地。

  她一度以为在生日晚宴那天被一个毛头小子当面羞辱已经是她一生中最大的耻辱,但是谢岫白也是避开别人来跟她说这些话。

  而今天,她当着无数人的面丢光了脸。

  不用想都知道,这些人离开后会怎么议论她嘲讽她。

  她终于明白,她这些年追求的自由,其实都是镜花水月。

  这些自由建立在林家的权势和金钱基础上,既不属于她,还随时可能会被剥夺。

  真正的自己是依靠自己长出枝桠,而不是攀缘着大树做随时能被放弃的菟丝草。

  而那个曾一度被她开玩笑一样称作“养废了大号换小号”的儿子,也是真的不在意她了。

  她觉得她是在开玩笑。

  但林涧真的不是。

  陈云舒那次还是没跟林誉的新副官回去,她傲慢惯了,一向是别人顺着她,从来没有她顺着别人的时候,亏欠多年的亲生儿子就算了,别人想让她低头,比登天还难。

  惯性最难扭转。

  她虽然隐隐约约想明白了什么,但她觉得这次矛盾错在林誉,不该随意对着她发脾气,还是坚持不向林誉低头。

  林誉的新副官把接通的终端递给她。

  林誉在终端对面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那随便你,下次别再这么丢人现眼。”

  陈云舒第一次被他这么说,一时间又气又恼。

  不等她发火,林誉已经挂断通讯了。

  上次被翻出来的林涧被绑架一事,到现在还被政敌拿来攻击他,林誉本就不是好性子的人,这段时间简直成了炸药桶,哪有空来哄陈云舒开心。

  陈云舒满腔怒火就这样落了空。

  她从没受过林誉这样的冷待,现在一天就受了两次,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一夕之间,天翻地覆。

  陈云舒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了。

  等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面对的又是父母劝她低头的唠叨,还有儿子的吵闹不休。

  陈云舒累极,一句话不想说。

  林灿见她没反应,嘴不高兴地撅老高,跑到她身后不断推她的凳子,大声嚷嚷着想要回家。

  陈云舒一下没坐稳,差点被他推到地上。

  林灿毫无察觉,还在一下一下大力推着她的椅背,“我要回家我不要在这里!我要找爸爸!”

  陈云舒想发火,刚起个头,陈家二老立刻把林灿护在怀里,不满地看着陈云舒,“他就是个孩子,他懂什么,你这么凶干嘛?”

  “自己家也不回,还在这打孩子,你真是出息了啊。”

  陈家小儿子新娶的妻子坐在一边,看着这场闹剧,一句话不敢说。

  她其实也不赞同林灿的行为,但她不想管这事。

  林灿当小霸王当惯了,来陈家这些天,她一天比一天难熬,林灿又是两个老人的心头宝,她一句重话不敢说,只敢绕着他走。

  就这样,还被他撕坏了画了好几天的画。

  偏偏这一家人还劝她别跟小孩子计较,现在看陈云舒倒霉,别提多幸灾乐祸了。

  惯着啊,骂什么?

  别总等反噬到自己身上才知道痛啊。

  陈云舒何止痛,简直被气炸了肺,脸色煞白,也不顾两个老人的阻拦,抬手就给了林灿一巴掌,颤抖着手指着他。

  “是我以前太溺爱你了,惯的你一点教养都没有,今天就好好管教管教你!”

  林灿被她扭曲的表情吓呆了,连大喊大叫撒泼都忘了,一不留神就被陈云舒从两个老人怀里扯了出去,又是一巴掌落下来,半边脸瞬间麻了。

  陈云舒的手劲不比林誉,但林誉打人是留了手的,陈云舒可半点没客气,巴掌结结实实。

  两个老人连忙去拉。

  陈家儿媳这下也坐不住来,连忙起身帮忙。

  客厅里一片混乱,陈父花重金购买的梨花木雕花茶几都被陈云舒那烟灰缸砸出一条裂缝。

  等几人终于被拉开的时候,林灿脸上已经没有血色了,青紫一片,痛苦放大,不断剧烈喘气。

  陈云舒这才慌了神。

  等林灿被送进医院,林家那几个养着专门给林灿看病的医生急匆匆赶来,林灿的病情已经相当严重了。

  毫无疑问,陈云舒又被林誉斥责了一通。

  “……这样啊,我知道了。”林涧说。

  微生时屿:“那你……”

  林涧说:“您多保重身体。”

  如果林灿真的死了,那不管如何,他是必须得回去一趟的,但如果林灿没事……

  “谢谢队长,但是……林家的事真的不用告诉我。”

  家庭内部产生矛盾,往往只有心软的那个才是最受折磨的。

  陈云舒把他当做修复家庭关系的良药。

  然而,对他来说,林家那些人更像是会加重他病情的过期药。

  “行,我明白了,那你好好养病,对了,你家那位是不是也要请假?”

  “嗯,麻烦队长了。”

  微生时屿嗐了一声,不甚在意,“你们什么时候不麻烦我,习惯了,没事,你忙去吧。”

  通讯挂断,林涧进屋。

  谢岫白正在厨房收拾刚买回来的菜,见到他,探出头问道:“没事了?”

  林涧点点头。

  “你怎么说服他的啊?”谢岫白一手撑在门边上,一手还拿着一把勺子,饶有兴趣地问。

  “就说我病了需要时间养病。”林涧说。

  “这也行?”谢岫白扬眉。

  林涧嗯了一声:“队长一直把特战部队里年纪比较小的队员当做他的孩子,这点事情不算什么。”

  谢岫白一听感兴趣地问:“说起孩子,微生时屿这么大年纪,不准备结婚吗?这么喜欢孩子自己生一个啊。”

  “队长有过一个孩子,和他妻子一起孕育的。”

  谢岫白疑惑道:“啊?没听说啊。”

  林涧给自己倒了杯水,“因为已经去世了。”

  他看谢岫白好奇,解释道:“队长和他妻子是一个孤儿院长大的,两人青梅竹马,很恩爱。”

  “那会儿队长还只是他们家乡那边的一个特警队长。”

  “后来……星盗骚扰边境,就选到了他们那颗星球,那两个通缉犯绑架了半个街区,用来威胁政府,刚好就绑架到了他的妻子,那两个星盗不知从哪听说他们的关系,就选了队长的妻子作为向政府示威的人质。”

  “那会儿他妻子已经怀孕六个月了,听说怀的是个女孩。”

  “后来星盗退去,其他受害者都被救了下来,只有队长的妻子遇难了,特警和军队突破星盗藏身的仓库外面的封锁时,他的妻子连同另外一个特警家属,两人被活生生勒死在了凳子上。”

  勒死……

  谢岫白想起来,微生时屿的异能好像是和空气有关系,心里一事复杂。

  不过……“两个?”

  “嗯,就是还没组建星盗团的那落迦和零日,你觉得其他星盗有这个能力,两个人绑架一个街区还勒索政府吗?”

  林涧说:“部队里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以后别在队长面前提孩子。”

  谢岫白:“我是这种人吗?”

  “怕你不小心而已。”

  林涧垂下眼,看着手里的水杯,“我爷爷出事之后,就是他从我家附近几千个摄像头无数监控片段里,一眼认出了零日的身影。”

  那是杀害他妻子的凶手。

  当年白沙星一役,联邦军部只派出微生时屿一人驰援,现在已经很难说清楚。

  究竟是真的抽不出人手,还是微生时屿自己申请前往。

  经年累月过去,再浓郁的情绪也变得平和。

  谁也不知道,微生时屿一如既往笑吟吟地注视着那两人时,又在想些什么。

  大概是可惜那是战场,更可惜,他不只是他自己。

  人在某些位置上,看的人就不再只有自己。

  所有的情绪和仇恨汇聚到一起,也只不过是林涧那离谱到家的计划上的两个红字。

  “批准”。

  明天还有一章正式完结(。-ω-)zz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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