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移世易,即便大观园还有些欢声笑语,终归不若当年那般轻快,眼看着众位姊妹烦忧,黛玉心头也多了几分愁绪。
迎春出嫁后的日子果然如黛玉贾瑜所料,孙绍祖不是个能托付的,三朝回门,迎春带着一双泪眼独自回了荣国府。
和贾母,王夫人诉苦后,迎春回了缀锦楼。
李纨寡婶以及两位堂妹去了舅舅家小住,李纨在王夫人院里忙事,探春和湘云叫上黛玉,惜春,四人一齐看望迎春。
几个姑娘尚未出阁,迎春不好详细说,只大概说了几句所嫁非人,便在一旁默默流泪。
湘云叫嚣要为迎春出气,被探春劝了回去,黛玉惜春两个安慰了迎春一番,看其精神不振,约好明日再来。
从缀锦楼出来,四人各怀心事,惜春不发一言回了暖香坞,湘云气愤不已,口中边骂着孙绍祖,边说要和宝玉商量怎么帮助迎春。
黛玉看湘云怒气冲冲离开,心里不由一叹。
湘云宝玉再如何商量,也不会有什么办法,贾赦不出头,这府里谁还能为迎春撑腰?
或许对方正是知道贾家无人会为迎春出头,才会这般对待荣国府千金。
所谓千金,没有足够的底气,不过是任人宰割的鱼肉罢了。
黛玉本就聪慧,前几年因住在贾家后院还会一叶障目,回到金陵后,林如海虽说公务繁忙,但还是会抽出些时间亲自教导女儿。
不同于贾母对闺阁女儿的教导,林如海更偏重于外部形势以及当下时政。
有父亲指引,加上黛玉一点就通,两年下来,再回荣国府,目光已经不仅仅局限于看到的事物。
以往黛玉还暗自想过宝钗糊涂,性情是否相投暂且不论,那般聪慧周全的姑娘竟要嫁给宝玉,着实是让人可惜。
宝玉空有个好家世,其他地方哪里配得上宝钗?
若是孤苦无依没见过外人也就罢了,可宝钗母亲兄长健在,何必死死吊在宝玉身上。
眼下看看迎春,再代入宝钗,换位想来,处在那样情境下,宝玉确实还算个能婚配的。
薛家如今靠薛蟠支撑门户,早已不复当年四大家族的辉煌,再者说有那样的兄长,宝钗就是嫁去别处,又有什么好人家会娶这种人家的姑娘。
退一步说,因为薛蟠这个浑人,薛家欠了贾家许多,王夫人有意嫁娶,宝钗有什么资格拒绝。
薛家依附贾家,依附者只能顺从,被迫顺从还不如主动一些体面。
宝钗的亲事从来都不是她能做主的,甚至某种程度,薛姨妈都做不了主,不然怎么会贾家有些意愿,薛家就不为宝钗议亲,生生拖到了现在?
还好宝玉虽说没有担当,为人还算正派,至少不会像孙绍祖那般折辱人。
黛玉想了一番,心里又叹了一声。
不仅为迎春,为宝钗,同时也为前路不明的探春。
身为女儿身,哪怕胸中有丘壑,也不得不屈从于形势,家族,夫君,哪怕是外人言语都比自己重要,笼子中的鸟儿再美丽都是要听人话的。
比起这些伙伴,她着实是幸运许多。
不仅因为和贾瑜青梅竹马互生情愫,更是因为父亲健在,且将自己放在心上。
有父亲护着,哪怕没有贾瑜,她也不会落入迎春,宝钗的境地。
黛玉感慨颇多,一旁的探春同样思绪万千。
迎春的事让探春心痛,不像黛玉那样单纯为迎春哀愁,探春更是为自己的未来担忧。
迎春嫁人了,宝玉的亲事已经定了,贾瑜那边不着急定亲,接下来就是她了。
与她同龄只差几个月的人都有了眉目,湘云两年前就定下了亲事,至于黛玉,看家中长辈的意思,早晚是要为贾瑜提亲的。
探春对贾瑜观感一般,可对方对黛玉,长眼睛都看得出来,那是一心一意只紧着黛玉,恨不得将自己挂在黛玉身上。
便是林家不同意,黛玉的亲事也不用愁。
有那样的家世,人又是这样的品貌,还被林家姑父捧在手心,一家有女百家求,这话大概只有黛玉配得上。
想到黛玉归来,闲谈间提及和父亲相处的日常,探春心里有些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她们都有父亲,可不是所有的父亲都能做到林姑父的程度的。
自己的父亲目光在宝玉身上,在环儿身上,在大姐姐身上,在兰儿身上,或许有一些是在自己身上,可那太少了。
少到,自己这亲生女儿得到的关注,甚至比不上堂兄琏二哥。
和迎春,惜春,湘云相比,她是隐约有些得意的,可和黛玉相比,差得太远了。
人与人境遇是如此天差地别,同在荣国府长大,谁能想到,当初初来京城小心翼翼的林姑娘,如今却是她们几个中最自在的。
哪怕是现今一同住在园子里,几个人也深知,黛玉与她们是不同的。
探春走在黛玉身侧,步子调成和黛玉一致的频率。
深秋的天有些凉,人常说泼冷水,可知天凉人会清醒些,然而不知为何,她此刻却一腔委屈上头,如何平息都静不下心来。
过去宝钗和黛玉有相争相竟之意,她还有些不解,没有利害关系有什么好比的。
然而,此时此刻她忽然之间理解了宝钗,也理解了为何有传言,王夫人不喜黛玉之母。
她好像也对黛玉生出了嫉妒之心。
黛玉很好,和自己关系很好,人也很好,各方面都很好。可正因为如此,自己有些不好。
她是希望身边的姊妹能过得好的,黛玉是她的姊妹,她同样希望黛玉能过得好。可当对方好到远远超过自己时,她有些看不明白自己了。
探春微微咬唇,想到为自己谋划的亲生母亲心里更不是滋味。
老爷太太对她不错,可真心为她的只有那个拎不清的亲娘。
没有人脉关系,不认识什么青年才俊,可是会把自己的终身大事放在心上。
黛玉回京时,带来了要参加明年春闱的师兄,那个名为张竟的解元。
因为黛玉的缘故,探春对张竟有了一些了解,那人是个难得的。
难得的人会被人注意,率先到她这儿来的就是姨娘。
从身份看她完全配得起张竟,毕竟对方亲族不在,有关系的只余一个师父,并且现今还不是正经的状元探花,而她是正经的国公府小姐,皇妃亲妹。
可这事儿刚被姨娘提出来就被父亲否了,连老太太那儿都没有传到。
姨娘百般纠缠,问出来的答案竟是因为黛玉。
贾政应林如海之托看顾张竟,不仅提供住处,更是带其拜访了朝中一些友人,非四王八公一系,是曾经一同读书的友人以及一些清流。
李纨之父是前国子监祭酒,虽说退下来了,不过还有些人脉,能拿得出手的后辈,互相介绍对双方都有好处。
对于张竟本人,贾政比贾府其他人知道的多一些,对林如海的安排大致能猜出来。
贾瑜那边若是没戏了,这张竟大概就是林如海的女婿备选了。
于情林如海是妹夫,于理林如海即将升任直隶总督,思来想去,贾政觉得不宜为探春给人找不痛快,因此直接否了赵姨娘提议。
其间牵扯贾政没有细说,只大致说了几句,赵姨娘别的地方糊涂,这种事儿上却是灵敏,从几句话中推断出前后,便来探春处大哭二人活得艰难。
八字没一撇的事儿没必要挂在心上,探春原不觉得如何,可被亲娘哭多了也暗自生了些心思。
姨娘胡言乱语做不得数,可有句话是真的,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在亲爹那儿她比不过黛玉这个外甥女。
“怎么了?”
行至蜂腰桥,前行是潇湘馆,左拐是秋爽斋,黛玉看探春神情郁郁,开口问询。
“没什么,只是想到一些事情。”
“是二姐姐的事?”
“不是,”探春苦笑一声,出于自己都形容不好的微妙心思,继续道,“可有闲工夫,陪我在园子里走走。”
黛玉点头应下,二人顺着小路走起来,探春只说了几句,黛玉就明白了对方意思。
她这是在抱怨宝钗。
原来自打凤姐生子后,管家权由探春,李纨代管,宝钗在一旁辅助,说是为辅,其实并没有几个人当真,毕竟是外人,管家名不正言不顺。
然而,宝钗不仅插了手,还和探春有了些罅隙。
开头是因为收拾料理园子的事儿,二人对如何改革有了分歧。
探春要将园子分块由婆子专职管着,产出先供阖府所需,剩下的变现后,一部分为婆子劳动所得,一部分上交主子。
宝钗则是另一种规划,将探春口中产出分为两项,一项供阖府所需,剩下的变现后都交予负责的婆子。
别的不提,就只说这两项举措,宝钗无疑更得人心,可管家不是只笼络人心就够的。
管家,尤其荣国府这样上下几百口的大府,恩威并用才是正理,一味讨好下人只能让人心不足蛇吞象。
探春改革目的是节流开源,省下花木匠等的工钱,让婆子们尽心看护园子,同时给年轻姑娘主子多项进益。
宝钗倒是也达到了目的,只是开源都开到下人那边了,最重要的姑娘主子却是没有半分好处。
诸如这般的事情还有许多,探春挑着几件尤为不忿地说了,黛玉宽慰几句二人才分别。
黛玉想着宝钗探春,慢步走回潇湘馆。
不想进屋,顺着竹林小路随意前行,竟然到了船坞。
这船坞看样子很久没人用过了,当初没离京时,她们还经常乘着竹筏顺着水路游玩。
一晃眼似乎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一齐长大的姊妹,难免有些口角,就像她,和宝钗和湘云都有过不愉快,可那时的不愉快和现在的不一样了。
她们真的长大了,有了不愉快当面也只会笑着说无碍了。
黛玉心情复杂,推门进了船坞。
几年前贾瑜做的竹筏还在角落放着,黛玉走过去,拿帕子擦了下竹筏上的桌子。
积了两年的灰,不是一个小小的帕子能够擦干净的。
黛玉默默站在竹筏旁边,一时间不知自己是悲是喜。
那些快活日子终究是回不来了,人都要向前看,可前面是什么?
因贾瑜和赵成宣之事,父亲明显有了松动,她和贾瑜或许明年,或许后年,会顺理成章。
之后呢?
她要彻底留在这府中吗?
探春随口抱怨的几句,让黛玉凭空填了些堵,对将来如何也产生了一些疲倦。
宝钗的改革法子不好,探春的也说不上十分可行,她难道要作为瑜三奶奶把这家撑起来?
凤姐姐那样精干的人物都撒手了,她要坚持吗?
坚持管家,坚持和成为宝二奶奶的宝钗相抗。
她和贾瑜心意相通,贾瑜愿意为了她背井离乡,寄居林家两年,愿意为她自甘束缚,为赵成宣卖命,她自然也是愿意为了贾瑜踏入荣国府,愿意承担做他妻子的责任。
可这样,她们真的能如现在这般相守一辈子?
经过在金陵的两年,黛玉更加明白贾瑜,也更加明白自己。
他们两个迥异又相似,或许都是这世上的异类。
甄家被抄一事,贾瑜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张竟只道他看走了眼,贾瑜是个可造之才,行事有章法出手果断,可黛玉却看到了其他。
贾瑜是不愿意的,他能做好赵成宣交代的事,可他本心是不愿的。
她自己呢?
黛玉对着因无人维护,有些破败的竹筏反问自己。
自己愿意吗?
她愿意为了贾瑜进府,愿意为了贾瑜竭尽全力管好贾家,愿意和宝钗,大嫂子,凤姐姐,甚至两位太太争辩如何管家。
毫不自谦地说,黛玉完全相信,以自己的能力,荣国府必然会比今日好上许多。
可是,抛却贾瑜的因素,她本心是不愿的。
她喜欢看山,喜欢看水,喜欢听风,喜欢听雨,喜欢扬州的灯会,喜欢金陵的天气,她喜欢所有流动的,充满变化和生机的东西。
或许宝玉是对的,成了亲的姑娘就变了,没办法不变,周边一成不变,中间的人又怎么会不随之改变。
死鱼眼睛中的‘死’,是死气沉沉的死。
就像这个竹筏,现今的它已经死了,再不会有人将它撑出去了。
一个念头如夏日闪电般突然划过脑海,黛玉一时激动身形一晃,用手撑住桌子才没有倒下。
看着手上沾染的尘土,黛玉心中若有似无,盘踞一年多的阴云,终于有了一丝消散。
大概是父亲教导的太多了,大概是受了贾瑜太大的影响,又大概是他们二人共同的纵容,黛玉只觉自己青出于蓝,比贾瑜还要离经叛道。
她和贾瑜,或许都是可以顺从本心的。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