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邢夫人不是这么多事的人,就是多事也不会多到他这里,这次主动告诉他黛玉来过,不得不说还挺令贾瑜惊讶。
贾赦果然还是不够靠谱,小厮丫鬟清出去就行了,怎么不说找个看门的,也不知道黛玉听见了什么,估计也就一两句的事儿。
黛玉不像自己爱听墙角,她那清高性子一旦听到有人说私密话就自己离开了。
不过听到什么都该脸色不好。
前面在说林如海值得拉拢,中间在算计黛玉亲事,后面在明里暗里控诉老太太偏心不仁义。
好像没一句话是听了让人不闹心的。
林如海是她亲爹,老太太是她在贾府最亲的人,而亲事,涉及她一辈子的大事,这样被长辈算计更是让人心寒。
贾瑜一路沉默走回园子,明明想回稻香村,身体却随着惯常路线走到了潇湘馆。
他应该进屋看看黛玉,可是他实在是没脸见黛玉。
不论黛玉听到了什么都没有能解释的,每一句都是实话。
贾家对林家有算计,他是货真价实的贾家人,是个知情人,甚至还是个当事人。
他倒是能装作不知道过去嬉皮笑脸,可是那着实没什么意思,他装了黛玉要不要装?
既然还在这儿住着就不能太明白,看破不说破,心里有点感觉好说,实打实听见实在是难堪。
都怪便宜爹贾赦,心里清楚得了非正大光明说出来做什么?
难怪不得老太太喜欢,看人贾政宝玉多会说,他先天劣势竟然还跟自己学,越来越令人讨厌了。
贾瑜在竹林中站了一会,犹豫再三终是没进屋扭头回了稻香村。
四五月份种下的青菜已经结了籽,看着逐渐干枯贾瑜便抽空儿都拔了,几畦地上只剩了些韭菜,空空荡荡有些凄凉。
地方凄凉人就不好热闹起来,黛玉上个月过来转了几圈后嘱咐贾瑜买些种子回来种上。
种地这事儿一回生二回熟,贾瑜和黛玉商议后定下了白菜和萝卜。
天气越来越冷,这两样容易应季的容易成活。
现下白菜叶子已经不小,萝卜缨子都要人的小臂高了。
当初搭建的棚子还在,贾瑜坐到棚子中看着长势良好的菜地有些恍惚。
这片地是黛玉和他一起打理的,当时还被晴雯笑称农夫农妇,后紫鹃过来狠狠怼了回去。
紫鹃这丫头看着不声不响,竟然还是个嘴厉害的,把晴雯说得一愣一愣的。
晴雯确实该管管,不然总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谁知道哪天就惹祸了。
不过也不能全怪晴雯,自己这个做主子的说话都不注意,要求她多小心谨慎也不太说得出口。
就拿那时候说,紫鹃义正词严要顾着黛玉名声,即便在家也不能太过松懈,而他怎么想得来?
当时他好像想的是,如果晴雯说的是真的就好了。
他是农夫黛玉是农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反正他多的是力气也有钱,黛玉只要坐在一旁喝茶指挥就行。
想种地就种地,想出去逛就出去逛,想好吃懒做就好吃懒做,想仗势欺人就仗势欺人,反正现在有贾家撑着,将来说不定还有林家撑着。
想得还挺美的。
贾瑜伸手轻叩桌面,随着咚咚沉闷声音传出,贾瑜心情也愈发低沉。
他只道宝玉糊涂,自己又好得到哪里去?
贾瑜心知他大概不是什么正常人,不好说具体和黛玉之间感情成分有哪些。
复杂的东西一时理不清楚也没必要非得理清楚,只一点很明确,他离不开黛玉。
除了成亲,两个人想长长久久在一起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他难道敢说真没想过正大光明迎娶黛玉?
待那时晴雯会叫黛玉奶奶,紫鹃也只会在别人面前强调她家姑娘容不得冒犯。
可惜,被贾赦一而再当面提出来,自己这美梦都不能做了。
他和黛玉根本就没可能嘛。
若是不知道贾家结局,他还能勉强说服自己,不管周遭如何他都会守着黛玉,就是有奇葩亲戚也无所谓,他不怕人算计也不会让黛玉吃亏。
可是贾家会败落,他总不能眼睁睁黛玉跟他一起掉进火坑。
贾瑜思来想去长叹一声,起身随手从萝卜地拔了根萝卜缨子回了院。
潇湘馆。
和贾瑜颓丧不同,邢夫人口中脸色不好的黛玉此时却是回了春。
“姑娘,瑜三爷一向是不着调的人,你何至于为他置气?便是说了什么叫人伤心的话,姑娘也断不必朝心里去,别人那儿不好说,姑娘这儿他哪里有过什么二心?”
黛玉从贾赦院里出来就脸色苍白,紫鹃只问了一句瑜三爷怎么没出来人就恼了,不用说也知道是为谁生气了。
紫鹃最初和贾府大部分人一样对贾瑜没什么好感,对于自家姑娘和其交好也不看好。
不过老话说得好,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是人是鬼时间长了不用说都看得分明。
贾瑜对他人如何不说,对自家姑娘可谓是一片真心可昭日月,就是老太太这个亲外祖母也没贾瑜那样时时注意刻刻操心。
“你怎么为他说起话来了?”黛玉疑惑歪头道。
她刚从贾赦院里出来确实心生怨愤,正如贾瑜所说黛玉过去只听了一句话就默默离开了。
不过和贾瑜所想不同,林如海贾母算计亲事这三样重点黛玉一样没听见,唯独听到了贾瑜斩钉截铁的回绝。
愤是自己的的亲事竟这般被人当闲话说,怨是的这人中竟然还有贾瑜,而且贾瑜还口出狂言。
何谓娶谁都不娶自己?自己什么时候成了被他挑拣的?
怨愤之下自然不会想得周全,黛玉脸色难看直到回到潇湘馆才逐渐平复下来。
贾瑜那话必然有什么前后因由,她若是轻易为一句话就定的贾瑜的罪,那就白费心了贾瑜这些年在自己身上用的心,更白瞎了自己待他的这份心。
在这府里头,自己若是连贾瑜都不相信还能信谁?
在这世上,贾瑜若是连自己都不爱重还对谁上心?
在别处还可能自作多情,贾瑜那里,他从未有任何一次让自己失望过。
冷静下来黛玉大致有了些想法,贾瑜定不会轻易对人那样说,除非对方有其他心思。
这其他心思不用明说黛玉也大致能猜出来,父亲如今官位高了,自己的亲事难免遭人惦记,外人可能自家人更可能。
贾家于自己而言并非久留之地,光看两位嫂子如今状态就能看出来。
凤姐姐百般殚精竭虑依旧得不到什么好话,珠大嫂子纵被优待却是如枯木一般。
在外青黄不接在内入不敷出,就是祖上基业还在也不好说能保到几时。
贾瑜想来是不愿自己沾染的。
“我哪里是为他说话,我是怕姑娘为他难过伤了自己的身子,就是有了口角误会面对面说开就是了,一天见多少次面的人哪里用得着自己憋气。”
说开,这怎么好说开。
黛玉轻叹一声和紫鹃说了几句,紫鹃看黛玉缓过来放下心不再多言。
这事跟其他事儿不同,亲事嫁娶,那等事哪里是她能拿到面上说的。
可贾瑜不是别人,就是有了猜测她也想从贾瑜口中得到确认。
不等黛玉决定是否和贾瑜详谈,园子里又出了件新鲜事儿。
第二日一早便有人过来说,王家有个犄角旮旯的穷亲戚过来打秋风,不知因什么对了老太太的眼,不仅留人住了还邀人来园子玩。
老太太有兴致园子里的姊妹们自然是要陪着。
黛玉被林如海当男子教养大,后又嗜书如命,多少带了读书人清高,对求人施舍卑微自鄙的人一贯不喜,因此看到对贾府众人卑躬屈膝的刘姥姥颇为抵触。
这抵触在晓翠堂设宴刘姥姥百般滑稽时达到了顶峰,又在同时消失于无形。
身形佝偻满目沧桑,贾瑜口中制盐的底层灶户大概就是这般,活得都艰难还谈什么其他。
自己自命清高竟然无意中做了不食肉糜之人,若是贾瑜在怕是要被他笑话。
贾瑜今日又不知去了哪里。
一行人到了稻香村黛玉下意识走到菜地旁,他们种的萝卜白菜如今已经像模像样。
“姑娘,这菜可是园子里人种的?”
刘姥姥作为纯正庄稼人看到这园子还有这样一块地来了精神,趁着众人闲话凑到同样上心的黛玉身旁。
“这是我,种下的。”即便是不反感,黛玉也无意跟陌生人说贾瑜,“怎么,可是有什么问题?”
“别的不敢说,这水可是浇多了!”说起老本行刘姥姥脸上笑意愈发真诚,“这白菜萝卜浇水可讲究,早浇晚不浇,干浇湿不浇,前浇后不浇。”
“这几句可有什么深意?”
“现今白日热晚上冷,要浇水一定要早起,看土下一寸是干是湿,幼苗浇水勤些无妨,待要收获可是要少浇了。”
“原来如此,那书上竟没姥姥几句话说得明白。”
三人行必有我师,圣人诚不欺我。
黛玉来了兴致刘姥姥愈发卖弄,两人相谈甚欢连周围人都引了过来。
“这种菜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渴了累了都现在外边,你若用心看它不用猜都知道该做什么。”
“你这说得跟人似的,”一个小丫头在旁听得入迷嘻嘻笑道:“我只听人渴了累了,哪有菜渴了累了?你这种菜倒是比养人麻烦多了。”
“可不能这么说,”刘姥姥故作夸张摇头晃脑道:“菜比人简单多了,菜想要你做什么放在明面上,人要你做什么可是不说让你自己问喽!”
刘姥姥声情并茂众人哄笑,黛玉笑意未开忽然一个愣神。
纵是轻狂她也要去问个清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