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神离开的那一刻,藏匿宫殿的悬崖缓缓落回大地,化为幽深静谧的峡谷。
淙淙的河流与碧绿的草野,失去了它们所亲所爱所信仰神明力量的依仗,显出原本的面貌……沉默的黑水让毒辣的阳光落在水面上的光影变得惨淡,枯竭的草木叶片萎靡着凋零,花朵也匍匐下茎秆。
两个身影出现在河岸边沿。
一个容貌昳丽的年轻少女。
一个身形健硕的质朴少年。
在纯金线编织成绳环绕脚踝的精致凉鞋踏过之处,萎靡倒伏的花草沾染到逸散出的神力,得到滋养。
它们迅速生长盛开,铺满河沿。
浅云白蓝的虞美人,花瓣边缘虚幻到近乎透明;炽橘色的万寿菊团团簇拥,每一根花瓣的中心都艳如烈火;翠绿到扎眼的半边莲张扬摇曳挤出绿色的蓬苞。
缓缓眨动眼睛的少年连呼吸也放轻。
普绪克殿下的能力。
他已经见到过……
见过了比这更为壮烈的奇景,却仍无法平静下来。
清晨,他在后院里收集着露水,起先只是一声,然后是接二连三巨物摩擦般生出轰鸣的巨响。
巴特僵住了身子,反应过来后惊慌地往外跑去。
大理石浮雕门楣整块落下,金柱石砖喀嚓破裂,所有一切形成这非凡造物的基座都在被凡人肉眼看不见的,源自于美神维纳斯的力量,极快地腐朽。
不过才往外跑出一步,他扭头便往屋宇内高处的某个房间方向跑去。
就像是奔跑在浮萍铺满的水面之上,长廊的彩砖石板承受不住沉重脚步的重量,一块块陷落下去。
他眼睁睁看着那个房间仿佛被无形的绑带勒住。
宽大的门框变得狭小,收拢。
“普绪克殿下!”
少女跪坐在地,一只手放在胸前,似乎听见他的嘶吼,轻轻转过脸来,若不看那双血红色的眼睛……
那是一个何等平和且宁静的表情。
她平静的像是将要与这即将化为石土的屋宇,一起埋葬在大地里,也毫无反应。
“普绪克!”
踩空一脚,他膝盖重重地跪在凹凸不平的石块上。
裂开细密纹路的象牙木格天花板,一大块砸了下来,他抬头看见的一霎,几乎能想象自己的脑袋将要如一颗熟透的瓜,被轻而易举地砸扁破开,汁水四溅。
巴特闭紧眼睛,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时间仿佛静止,一瞬间的停滞。
扑通。
再次响起。
簌簌飒飒的细小风声快速地掠过了他的耳畔,往上涌去,细而密的撞击声比雨点还要急促。
他似被晶莹闪亮的星群所环绕,不,是无数蝴蝶翅膀上的鳞粉,汹涌往上的蝴蝶撞击着那块天花板,比水晶还要脆弱的翅膀碎银般烁烁落下。
落下的银色光点浓郁成空灵的蓝色,触碰到巴特膝下腐朽的石块。
它们穿过石块继续往下,触及一抔作为基石的泥土,已被美神所抽干爱神残余的神力。
土地没有生气的凝结在一起。
蓝光骤然没入板结的土地,成块的泥土松动着崩裂,变得湿润,生出无数灵魂的种子,抽芽生枝,宛如银蛇的藤蔓,眨眼之间长出的须根深深扎下,生出的枝叶在蝴蝶撞上象牙天花板消失落散之时,形成巨型的支柱,稳稳撑住掉落下来的破烂天花板。
晨中,阳光在扬起的灰尘里有了形状。
片片碧色的翠叶与枝条上,蒙蒙的水珠折射出瑰丽的彩色雾气。
在一片破败的废墟之中,浑身洁净的少女走到了他的面前,伸出了手。
巴特想起来呼吸。
眨眼的余光里,肩膀上不知何时落下的一只蝴蝶,翩翩飞回到那只白净的手掌之中。
她说:“过来。”
他笨拙地站起身,来到她的身后,看见身前的人做了一个收拢手掌的手势。
合掌的同时。
脚下的土地传来微微的震动。
藤蔓的根须似乎抓住了什么东西,将其绞杀,枝叶昂扬,愈发鲜亮美丽。
“殿下……”
从眼前人的身上传来无比可靠的安全感。
巴特艰难地咽了一下。
“这是,怎么了?”
没有应答。
只往前,往外走去。
瘦削的少女,背影笔直,斜斜的影子好似一柄利剑。
……
巴特的思绪落回在此刻,少女曲线玲珑的背影之上。
在晦暗的阴影里,那些花草繁盛张扬的,叫人看出些可怕的意味。
“普绪克殿下。”
他犹豫着停下脚步,摘了一朵花。
转过身来的少女,视线落在他指尖的那一朵小小的,花团宛如金色线球的苦麦菜上。
她问:“怎么了?”
“您是否……”
是否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的道路。
肉眼可见,眼前的少女身上发生了非人的变化,她伸手即可召唤璀璨胜过银河的蝶群,明亮的眸子里散发出远比白臂女神赫拉还要尊严耀眼的神光。
巴特那颗坚定的心,此刻充斥迷惘。
却依旧想要从她的口中得到一个答案,只犹豫着,话到了嘴边,变成了另一句。
“是否还是那个,我认识的普绪克殿下……格诺斯的小公主。”
许久的沉默。
一只有着闪亮金属光泽翅膀的甲虫落在苦麦菜的花球上,摩擦着翅膀发出哒哒的轻响。
“巴特。”
她正视着他那双圆润而水润的眼睛。
“你回去吧,回格诺斯去。”
少年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浮起了水雾,似无家可归的迷鹿,显得脆弱可怜。
“您是在,驱赶我离开吗?”
“不。”
普绪克的视线挪开,落在黑色的河流之上。
这是人们口口相传,唯有怪物才与之相配生活的地方。
与她所曾到过的凄凉之地,唯一的区别,这儿没有那轻薄忧伤的蓝色雾气。
是爱神的力量伪造了一座宏大而雄伟的宫殿,为她。
现在……
唯余下残垣断壁。
她的侧脸,看起来面无表情。
“你不该掺和到神的命运中来,这是与你无关的事情,我依旧是我,格诺斯的普绪克,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
「这一切都和你没有关系。」
又是这样的说辞。
巴特握紧了拳头,因激动的情绪而身体微微发抖。
普绪克依旧不疾不徐地说着:“无论前面等着我是的什么,我都要去面对……”
影子里覆盖着的草地上,生出的藤蔓已经缠上了她洁白的脚踝,绕上赤着的小腿,上面的勾刺嵌入柔软的皮肤,扎出细小的血珠。
她的声音平稳轻柔,话语如刀锋尖锐。
“将所有伤害过我所珍视的,亵渎我所爱的,占有不该得到的,以最严厉的手段,最折磨的痛苦,一一还报回去。”
巴特听见大脑里发出一声嗡鸣。
他从这样的言行里,感到一种可怕刺骨的陌生,不知是从何而来的勇气,让他上前一步。
“就算是要摈除您的人性么!”
骤然乌云凝聚。
闪过雷霆霹雳。
她转过了脸,神情淡淡:“你越界了。”
巴特听见自己心头上那满腔的热火发出哧的一声,灭了。
甲虫搓了搓自己的丑陋的触须,从颤抖的花球上离开。
他握紧了手:“对不起。”
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普绪克并没有回头,飘动的风带着那朵金黄色的苦麦菜掠过她的脸颊,落在漆黑沉默的河面上,闪闪发光的细小花瓣沾染上黑水的瞬间便消失的悄无声迹。
“我,非做不可。”
她垂眸,继续往前走去。
-
荒芜的河岸因为普绪克的经过,缀满各色的花卉,仿若在一条纯黑的腰带织边绣上彩色的花纹。
不知道过了多久。
也许走了几天……
她停下了脚步,即使有着神格,尚未褪去的凡人躯壳此刻是如此累赘。
只剩模糊的目的支撑着她。
涌上的饥饿与渴意,疲乏得让普绪克脚步虚浮,不小心踢出一块石子,滚滚黑水连石块也侵蚀得一干二净。
“若流水也曾爱恋你,定无法伤害如今的我。”
没有半点儿犹豫,她屈膝伸出了手,指尖沾到的瞬间,以点出的涟漪为中心,生出澄澈的漩涡。
普绪克流出一点儿眼泪,啪嗒坠入水中。
她掬起一捧水,喝了个痛快。
疲乏让她踉跄坐在一棵树下,被依靠着的树每一根枝条都颤抖起来,一颗水灵饱满的果实,青涩可爱,扑通落入少女的怀中。
口口脆爽,甘甜生津。
“谢谢……”
普绪克看着眼前的河,手掌轻轻摩挲身下的绿草,缓缓闭上眼睛。
那首只听过一遍的歌如轻飘的羽毛,从她的心上掠过,撩动着,流到嘴边。
悠扬的曲调带着温暖的力量。
它们随着流动的河,飘摇的风,消散了河流的屏障,散落在另一侧的大地上。
淌过河流的羊儿绕在了闭目唱歌的少女身边,它们在歌声之中抖动身子舒展着蓬松的羊毛,咀嚼着嫩绿的青草。
一道仿佛要剖开身上薄薄衣裳的露骨视线惊醒了陶醉在歌声里的人。
普绪克睁开眼睛。
一位神灵,正坐在河对岸,静静地注视着她。
他有着人一样的头和身躯,额头宽且突出,浓密卷曲如羊毛般的头发,两侧的角与柔软的羊耳朵格外醒目,坐姿轻佻,翘着两只如一样山羊的腿,蹄子惬意晃动。
在过去,普绪克也许永远无法理解……
神是如何能够全知全能的。
但此时此刻,大地的骨骼留下生灵存在的痕迹,见证每一个神灵的诞生,石头上浮出的字符凭空出现在她的眼前,同样落进耳里的,还有着字符的声音。
牧神,潘。
与潘相关的一切,就这样涌进了她的大脑里,普绪克缓缓地眨动眼睛。
“我并非有意偷听,只是被如此美妙的声喉所吸引所徘徊在斯梅亚卡河,我是如此幸运,你的魅力,胜过任何一位山野的仙子。”
他的声音和蔼亲切,手里握着一根暗绿褐色的排箫。
“让我与你同奏,排解那凝在闪亮的眸子中,抹不开的忧愁。”
话毕,他已经扬起了手,将排箫放到了唇边。
普绪克只是轻轻勾起嘴角,摇了摇头。
“看管山野与羊群的牧神啊。”
她诚恳地说道:“我因无处可去,而唱出思念的歌声,若您希望止住我的叹息,请用您的眼睛,帮我看看前途的雾里,迷失的羊群该去的方向在哪儿。”
这样柔和的话语催动着牧神下半身属于兽的野蛮本性。
他毫不袒露自己的赤红的欲望。
甚至上前一步。
普绪克没有后退半分。
“如果您将我当成一个可以被催眠的普通凡人,我想您将要失望了……”她的眉眼弯弯,“我胸膛里怀着爱神的力量呐,一个女子觉不会允许自己的爱,受到分毫的亵渎。”
这一番话,软硬兼施。
潘讪讪地放下了手,羞愧地转开了头。
普绪克没有一点儿被冒犯的愠怒,相反,她平和得很,语气依旧柔柔的。
“请您,平静下来吧。”
她等待着。
潘继承于他的父亲赫尔墨斯,对于先机的计算,亦可称之为,占卜的能力。
“请帮帮我。”
因丑陋的容貌和蓬勃的欲望而不被宁芙与女神们青睐的潘,从未得到如此这般,温声尊重相待。
他已经见到过离去的爱神,也知晓普绪克所遭遇的不幸。
维纳斯从不吝于掩饰自己刻薄的一面。
便生出无限的怜惜。
他说道:“你既无处可去,当寻那思念的对象,但这方向被他的母亲所掩藏在难以觅见的黑暗之中,美丽的姑娘,我想你也许应该回到亲人的怀抱。”
“谢谢您的好意,我……”
普绪克想到了什么,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她头也没有回,轻声说:“确实是应该去见一面,我亲爱的姐姐。”
羊群不安地发出断断续续的咩咩叫声,潘抬起头,看见远处的高山之上一片连绵不断的乌云,随着少女的步伐而快速移动着。
他收起排箫:“爱神,不会拥有这样沉重的戾气……”
灵魂的善恶,在天平上,因为浓郁的爱,反而倾斜着偏倒下去。
“望您好运。”
-
正午的阳光灼热的照耀在城池的石砖之上,飞鸟翱翔盘旋在晴朗的天空。
“到了。”
普绪克沿着相反的方向再一次走回峡谷,穿过原野,走下山坡。
她回到了格诺斯。
眼前的城市熟悉而又陌生。
如果没有记错,往前再穿过一条小路,道路的尽头正是,尤安娜的丈夫——克勒翁名下的斗兽场。
她收起所有外溢出的神力,缓缓往那个方向走去。
浓墨一般的乌云不知何时聚集在一起,一时之间天气骤变。
人们惊呼着将尚未完全晾干的大瓦罐往屋内搬去,凌冽的风刮起尘沙迷了正在街边嬉笑玩闹孩童的眼睛。
一个男孩子惊讶的声音响起:“我好像看见了普绪克殿下!”
“嘘!不要提这个忌讳的名字。”
“尤安娜殿下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可是我真的看见了,艾希,艾希!”
依旧留着短短寸头的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丢开了手里的石子,她怔怔地往那片乌云下的方向看着。
“普绪克……”
脸色苍白的少女手指竖起轻点一下唇间——嘘。
艾希猛地闭上了嘴。
“艾希!要下雨了,快回来!”年轻的母亲担忧地呼唤着女儿,“今年的天气实在是怪异得很……”
“好的妈妈!”
只是再转过头来,那如画一般漂亮清丽的人儿,在黯淡的街巷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
厚实的窗帘隔去了绝大部分的光线。
无论白天黑夜,属于这个女人的屋子都永远点着祈神的烛火。
精致的手编藤椅上铺着昂贵的金线软垫,被漆成乌色的桦木圆桌上摆着仿水晶的花瓶,花瓶里插着的却并不是时令的鲜花,而是橡木树枝,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纱巾,低调的奢华与奇怪的摆设形成冲突的矛盾破坏了美感。
在这么一间有些不伦不类的房间里,袅袅燃着浓郁的香薰。
长榻上睡着一个身着粉裙的“尤安娜”。
而藤椅上坐着另一个身着白裙肩膀上缀着红宝石饰扣的尤安娜,她仔细地照着镜子,将一根根头发的弧度都梳理到完美的角度。
“诅咒已经成功……”贝芙为她端着镜子,嘴唇嗫嚅,“可伟大的赫卡忒女神并未离去。”
这是不好的消息。
神的应允是不可期许的奇迹,但若没有得到足够的祭品还礼,亦不会轻易离开。
尤安娜扬起下巴:“不用管她。”
她即将获得的,可是爱神的爱,那是所有神灵都足以被影响的,无法抗拒的热切情意,让丘比特为她打发了这个女神,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好太太,香味有些淡了。”
这是安神的熏香,遵循赫卡忒的吩咐。
日夜燃着,绝不能断。
“那你去点上吧,就和之前分量一样就行。”
视线落在贝芙的手指上,尤安娜有些嫌恶地皱眉……
太丑陋了。
从塔楼回来,贝芙的手上,身上都是皲裂的伤痕,但尤安娜满不在乎。
即使不知道赫卡忒的化身为什么忽然陷入了沉睡,但她在闭上眼前,传达给贝芙的指引,说明了一切。
她们所有的计划,都顺利的进行下去了。
昏黄的镜子里映出尤安娜扭曲的笑容。
“愚蠢的普绪克,听从可鄙而浅薄的谗言,怀疑了她的丈夫。”她再也无法忍耐激动,“属于神明的,至纯至真的爱情,绝不可能与怀疑共存,真正得到这份爱的,将会是我。”
“只有我,尤安娜!”
在癫狂的喜悦之中,一道闪电划破厚重的黑暗。
她听见一声亲切的问候。
“最近过得好吗?”
她看见一张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脸。
“尤安娜。”
作者有话要说:
注:牧神潘(Pan),亦译作“潘恩”,掌管牧羊,自然,山林乡野。
人头人身,却长羊角羊腿,来历成谜,有说是宙斯的孩子,有说是赫尔墨斯的孩子,本文采用后者。
性格羞涩,却好色且欲望强烈。
追求艾科Echo(喜欢水仙花男的那个女神)失败;引诱月神塞勒涅Selene,失败;追求宁芙绪任克斯Syrinx失败,绪任克斯不愿意被他抱于是变为了一丛芦苇,潘折了芦苇用蜜蜡粘合在一起,做成了排箫;追求女神Pitys失败,庇提斯不想被他抱变成了松树。
他吹的排箫有催眠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