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嗯,我一会儿。”离开,没办法离开的。
巴特扭过了脸,他不会撒谎,只好低头,不敢直视普绪克的眼睛。
“殿下……您过得还好吗?”
整整一天没有喝上一口水,饥饿,干渴,嗓子低哑粗粝,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
普绪克想了想,说道:“除了不能离开,没什么不好的。”
这样啊……
那可真是太好了。
“但是,你要怎么回格诺斯去?”
听起来普绪克殿下在为他担忧。
巴特张嘴,嘴唇颤动又合上:“……”
眼前少年的脊背健硕结实,性格也沉默固执,不直面回答,便是否定的答案了。
他如果真是赤手爬上来的,难不成还能从悬崖跳下去?
普绪克又摸了摸肩膀上的小鸟。
视线收回来,她说道:“走吧,先进来好了,我带你去随意洗洗,换上一件干净的衣服,吃点什么,留在这里好好休息。”
在这小家伙不安分地动作要掉下去之前,她轻轻地拢住了它,放回前襟的兜里,也一并挡住了它往外看去的视线。
“殿下……”
巴特抬头,看见站在台阶上的少女没有一点儿不自然的模样,大大方方地说出邀请。
“……”
虽然不知道普绪克殿下为什么忽然改变了心意,但……这样神圣的居所,不是他可以踏入的地方。
巴特诚惶诚恐地连声拒绝。
他怎么能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我是为了告诉您,危险正在迫近……”
普绪克抬头看了看。
赫利俄斯的太阳车恐怕已经行驶到了天空的尽头,太阳将要落下去了。
“现在不是适合谈话的时机,至少等到明天,我的意思是,我们能活到明天的话。”
普绪克打断了巴特的话头,不由分说地拽着他的手腕,走进了屋子。
被丢进兜里,听见这句话的丘比特却十分疑惑。
她在害怕什么?
……
让丘比特唯一还能勉强容忍下去是的,那个脏兮兮的小子只是拘谨地站在大殿里,也并没有做出什么僭越的举动。
一言一行皆本本分分的。
但普绪克这泛滥到无法忽视的善心。
居然让那个叫巴特的家伙,和她坐在同一张桌前,还分享食物……
他们的关系是不是太好了一点儿。
“普绪克殿下……”
“不要说话,好好吃饭,然后找个房间休息。”
没有那些无形的声音,她甚至找不到厨房在哪里,这些食物还是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扒拉出来的。
“……”
丘比特从前襟衣兜里探头出来,有些嫌弃地看着下前方的碟子。
有些烧焦的豆子在圆盘里咕嘟嘟滚动,冷冰冰的半截面包。
……这吃的也太少。
也就没有注意到,普绪克的视线也落在了他的身上。
她拈起一颗黑漆漆的豆子,递到了他的嘴边:“吃吧。”
“……”
-
神力在不断地回复。
也许不用等到明天,就可以化为原来的模样,现下就安安静静地当作一只鸟儿,被她拢在手里,放在肩上。
丘比特这么想着。
直到回到房间,普绪克却并没有上床睡觉,她坐在窗边的小椅子上。
而作为小鸟的他,被放在了她的膝盖上。
噢……
她大概是在等待他到来的,一如前几个夜晚那样。
纤细的指尖抚摸过翅膀,柔和的月光落在羽尖,却是镶上一层冷漠而剔透的金属光泽。
“只要你我的婚姻存续一天,我就无法从这里逃开,是这样的吧……”
丘比特听见从上方传来的喃喃话语声。
普绪克轻轻梳理着羽毛,手掌环住他细弱的脖颈。
“那么可以,让我的朋友留下吗……我亲爱的,丈夫。”
话毕,坐在窗边的普绪克抬起了手,将捧住的鸟儿往冷冷的深蓝色夜空抛去。
大片黑色云快速移动,将窗外的月色罩得严严实实。
一声翅膀掀动响起。
伴随脚步轻盈落地。
果然……
这只白鸟,并不是什么虚弱得快要死去的小家伙呢。
唯一一个可疑的活物,出现在神的居所,羽毛的色泽和引领她来时的那根一模一样。
那位爱神,相传,也有着一双洁白美丽的翅膀。
“您还尽兴吗?”
普绪克托起下巴,扬起嘴角。
“您不在的白日里,我就是这样,一次次想着如何离开。”
雪白的脸庞上浮现出意味不明的微醺红潮。
“啊,夜晚也是一样的,想着如何从您的身下逃离。”
丘比特站在那儿,看着稍稍仰头的人儿,褐色的眼瞳里是一片清明。
健康美丽,毫不羸弱。
她有着灵活的眼睛,修长有力的四肢,轻松俏皮踢开道路上的石子,穿梭过树林的时候甚至都没有被林叶枯枝勾住衣裙。
而且……
从始至终,都知道自己的存在。
他沉默着。
“我所做的一切并非徒劳,也不会毫无意义。”
普绪克站起来,单薄的后背挺得笔直,脸却低垂下去,看着易碎却又坚强。
“若您稍稍心软,也许此时的我,已经在格诺斯的宫殿里,旧时温暖的小床上睡下了也不一定。”
无比虚假的尊敬。
此前的友好与温驯,不过是水中月影的一抹假象。
丘比特淡淡地看着她。
一阵夜风吹来,普绪克感到冷意,她摸了摸自己裸露在外的胳膊,上面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
她努力地看向那一言不发的爱神,继续说着大不敬的话。
“只是您并不仁慈,不肯为为我打开一条离开的道路。”
他不仁慈?
听听完全理性的预言与光明之神说的吧。
「你该按维纳斯所说的,以完完全全怪物的模样出现,折磨她,凌辱她,让她乖驯地躺在床榻之上,夜夜等待你的出现,带来余生中唯一的光明,用微不足道的安抚与爱怜,取得这姑娘的心。」
丘比特面无表情。
带着新鲜神力,滚烫的血液从心脏泵出,流遍全身。
他的仁慈已经足够纵容。
可她不在乎过得是怎样优渥的生活,也不在乎自己嫁的是个身份如何尊贵的神。
她想要的是……
「灵魂的自由。」
某一张莎草纸页的字句猛然跃在他的眼前。
洁白硕大的翅膀猛地掀开,发出一声不小的声响。
普绪克的心简直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她果然还是应该直接活埋了这个时不时发神经的爱神,这样比较好。
虽然当时并不完全确定,而且也可能并没有什么用……
下一刻,赤裸在外的肩膀被一双体温远远高于她的手用力握住。
“你冷静一点!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你知道的!”
惊慌之下,再也维持不住那假惺惺的敬意,普绪克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将保持住镇定,不抡起花瓶砸这个动不动就发春的家伙。
“……”
手掌与细腻皮肤的相触,让金箭的伤口又一次翻涌起来,丘比特咬着牙,艰难地松开手,后退两步。
清澈的眼睛里是无尽的失落。
该死,这是第二次了……
怎么可能会是她?
空气中又飘来,不,准确的说,是从这爱神的那片阴影里,又开始漫出酸酸涩涩的气息。
这让普绪克感觉十分的矛盾。
每次,在这种时候,他带来的那种威胁可怕的压迫感,好似凭空消失,荡然无存。
仿佛又重新披上了温和的外皮。
他在想什么?
也许她不该揣测神的意图,这些把戏一点儿用也没有。
普绪克平复下心情,慢慢抿了一下唇,声音软软:“您说过的,不会为难我,强迫我,我只要好好住在这儿,所想的一切都不必烦恼……”
未尽的话语哽住。
黑暗之中的身影再一次覆来,可带来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
环住她的爱神身形纤细,可普绪克却无法挣脱。
这是一个,不带欲念的拥抱,宛若洁白大理石所造的壁画上,垂下翅膀的天使,拥住他的信徒。
这真是一个荒谬的比喻。
一个清清冷冷,甚至除了笼罩下来的气息,并没一点儿别的接触的拥抱,鼻尖轻轻蹭过她的头发,像是想要确认什么。
这份克制,让她让失了抵抗的力气。
反抗的话,局面不会比昨夜再更糟糕,至少他现在表现的“很正常”。
时而疯狂,时而隐忍。
普绪克失神的想,如果是金箭让他爱上了自己,他真的明白爱是什么吗,还是……只是因为不甘于自己的力量的失控,想要抹除自己这个存在的污点。
造一间金笼子,将她关在这儿,玩着过家家的游戏。
胡乱的思绪被一声微哑的低问拉回。
仿佛润了水汽,干净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你喜欢的那个人,是他吗?”
“他?”
“那个卷头发的黑皮男孩。”
普绪克反应过来,摇了摇头:“不是,我喜欢的男孩子,他现在兴许正为心上人写着诗歌呢。”
因为你那该死的爱情破箭,他现在一定正在如痴如狂地追求着那个姑娘。
本以为这是什么很难以启齿的事情……没想到这么轻松就说出来了。
“你被……”
普绪克快速地打断他:“是的,我,一个公主,被看上的男人所抛弃了,拒绝了,被宣告单方面的得了一种古怪的,无药可治的相思病,就是这样。”
好像只要这么直接倒出来,那些委屈和不快就一并流淌出来。
这些日子里,接连不断的破事让她无暇去想……
但不去想,不意味着它就消失不存在了,它像一粒漏进心脏的砂石,一直在那儿磨着,磨得血肉模糊。
心底下那雀跃的希望不过短短一瞬。
——连爱神自己都没办法拔出的金箭,不过是为她无疾而终的暗恋划上一个绝望的句号。
为什么自己也变得低落又酸涩啊……像一只腐烂的青皮水果,还没有熟,就因为内心的虫蛀而烂得透透。
一定是因为被这神经病爱神的情绪感染了。
普绪克这么想着。
在寂静的黑暗里,以羽翅环着她的爱神似乎伸出了手,微暖干燥的手指拂过她的脸颊。
“不要哭……”
他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心疼。
嗯?
普绪克怔住好一会儿,抬手凌乱地胡摸几把脸,摸到一片湿润。
好丢脸……
她吸着鼻子,努力不再去想。
“对了,让巴特留下,不要驱逐他,更不要伤害他,好吗?”
至于像样的理由。
“他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曾救过我的性命。”
“……”
对方不回答。
便报以沉默的抵抗。
人对上神,巨大的隔阂产生的无力与挫败感让普绪克的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胸膛上,黑暗中的心跳声,近在咫尺。
此刻,她的头脑清晰得不能再明了。
她的丈夫,这位爱神,因为那金箭的缘故,对自己抱有好感,但又还没有到足以放她离开的地步。
“可以。”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