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两人的第四次同床共枕,沈问津心态良好。
他把演员的职业修养发挥到极致,按捺住激动而难以言喻的心情,愣是一路四平八稳地和齐客在外吃了饭,回了家,洗了澡,早早躺上了床。
……然后他就发誓,在追到齐客前,再也不和那人一起睡了。
无他,就是生理反应有点难熬。
黑暗中,除视觉外的感官会敏感许多。每当那人翻身时,被窝里的木质香都会浓郁一点,轻飘飘而暧昧缱绻,几息之后又淡下去。
如此反复几回,沈问津便有些耐不住。
当齐客再一次翻身的时候,沈问津轻吐了一口气,淡声开了口。
“你能不能别老动?”他说得理直气壮,“我睡不着。”
齐客平躺下去,声音隔着很近的距离传来:“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沈问津含糊地说,“一个大活人在你旁边动来动去,你能睡着?”
齐客似是沉思了一阵,片刻后重新有了反应。
“睡不着的话,聊会儿?”他问。
“聊什么?”沈问津问。
“下周的视频……”
齐客还没说完,就被沈问津喊了停:“今天不想聊工作。”
齐客“嗯”了一下。
房间里又没声了。
沈问津在脑子里飞速搜罗着话题,总算拉出了一个和俩人都相关的。
“周景汀下月十六结婚,拉我当伴郎。”他说。
“嗯。”齐客应道,“我知道。”
“你知道?”
“他给我发了电子请柬。”
“那你去么?”沈问津问。
“去。”齐客答得毫不犹豫。
沈问津想着这人还挺注重同学情,接着想到这人会陪自己一块儿去婚礼现场,复又止不住地高兴起来。
“不过他结婚……不在青州?”齐客问。
“嗯?”
“请柬上写的丹州。”
沈问津倒没注意到这个问题,想了会儿,回答:“他父母几年前都搬丹州去了,那儿离他女朋友老家也挺近,估计就在那儿办了。”
齐客轻声应着。
沈问津叹了口气:“唉,他都结婚了,我还单着。”
“你好像说过很多遍。”齐客接话,“很想谈?”
“倒也不是……”沈问津卡了一下壳,接着说,“就是看缘分吧。”
他原以为话题到这儿就终结了,没想到齐客一反常态,还能往下接:“为什么?”
“好好好,我知道你唯物主义忠实拥护者,不信这些。”沈问津笑着说,“主要是给自己心理暗示,就算到头来是一场空,也不至于太难过。”
齐客静了半拍,很快再次出了声:“其实有件事一直想问……”
“你问。”沈问津说。
“有点冒昧。”
“没事。”
沈问津心说再冒昧还能冒昧过我么,就见齐客很小心地翻了一个身,离自己更近了一点。
他问:“分开的那几年,你是不是……经历过什么?”
沈问津的心跳漏了一拍。
过去的那段往事,他其实早已释怀了,从不提及的原因,一方面是怕听者不知如何安慰,另一方面是说出来显得自己挺惨。
除了收获一些无足轻重的“没事,都过去了”外,并不能得到什么实质性的反馈。
但这并不意味着,有人带着十足的善意问起的时候,自己不会动容。
就好像某根深埋于血肉的刺,埋得太久以至于自己都不在乎了,却被人一眼看穿,在某个夜深人静的夜晚,轻声问自己疼不疼。
其实那根刺早已断了,不疼。
但是被问起来的那一瞬,忽然又动了一下,变得疼起来。
沈问津在黑暗里眨了一下眼,轻轻说:“都过去了,你想听吗?”
齐客应“嗯”:“假如你不介意。”
“其实也没什么。”沈问津笑了一声,“不过是某些傻冒坑我,想用我的脸换取利益,那也得看我答不答应。”
“你答应了么?”
“很显然没有啊。”沈问津叹了口气,“不过我说实话还得谢谢他。要不是他,我也不会来松下客。”
“你前经纪人么?”
“嗯,饭桌上把我送给某综艺的导演,事先也没问过我答不答应。要不是我当时拒绝的态度够坚决,呵。”
这一声“呵”很有灵性,万般情绪皆在不言中。
齐客没说话,沈问津继续往下碎碎念。
“所以那之后我就佛了,一切随缘吧,不抱希望就不会失望。演艺生涯断送了,我就学习技能走其他路。我本来也打算做视频博主来着的,要不是你把我招过来,说不定我们会在百大颁奖典礼上相见呢。”
“这么有自信?”齐客问。
“那当然。”沈问津笑着说,“自信一向是我的良好美德。”
齐客也从嗓子里闷出了一声很沉的笑,片刻后,慢悠悠地说:“随缘也好。”
“就是说呢,把该做的做好,结果看淡,不强求。”沈问津道,“万一哪天缘自己上门了,我躺着就拥有了爱情,岂不是美滋滋。”
和齐客聊天就是舒服。他想。
假如是别人,肯定得说上一大片“都过去,没事的”“揍他丫的”诸如此类的安慰话术,虽是好意,但气氛总会有些片刻凝滞。
像齐客这种,听完后并不发表看法,尽职尽责地扮演一个不会出声的树洞,便让人感觉很安心。
譬如此刻,齐客也并未再说什么,只是从喉咙里闷出了一句近乎没能出声的“嗯”。
“别光说我了,也说说你。”沈问津侧过身,看着黑暗中那不甚清晰的轮廓,轻轻问,“你为什么这么高冷,不爱和人说话?不光是对我——当然在我面前话更少——你对所有人都挺冷。”
“假如介意的话就算了。”他又补了一句。
“没。”齐客的声音很沉,从很近的地方飘过来,“可能是因为……家庭原因?”
“嗯?”
“我家曾经是中国传统式家庭,我爸赚钱我妈顾家。我妈把所有精力都放在我身上,管我管得很严。”
“我爸生意越做越大,钱赚了很多,往家里拿的少。”
“后来才知道,那男的外边有人。不止一个,挺多,总换。”
“我妈很难过,管我也管得愈发严,严到一种近乎病态的地步。”
齐客说到这儿,顿了一下。
他没接着往下讲,但沈问津几乎全然明白了。
母亲管得太严,所以儿时有什么话都不敢跟她说,一直闷着。
闷着闷着,就逐渐成了一种习惯,不轻易参与社交,用经常性的沉默在周遭筑起一道墙。
“我大学时,他们离婚了。”齐客道,“我怂恿的。我说我能养她。”
“他手段不少,让我妈背了一笔债务。我一时疏忽,也连带着掉坑里。”
齐客很少说这么一大篇话,说起来的时候似是有些不自在,每道出一句,呼吸都会错乱一阵。
他们其实离得很近,室内又极其沉寂,以至于沈问津能很清晰地听见那些声音。
缱绻暧昧,带着温热的湿意。
于是自己的呼吸不知怎的,也乱了。
他“嗯”了一下作为回应,不动声色往远处挪了一点,直至挪到了听不见声响的地方,才停下来,状若泰然无事地说:“困了。”
“那就睡。”齐客道。
“你也早点。”
“嗯。”
“困了”是一句谎言,沈问津先是睁着眼睛和天花板玩“一二三木头人”,而后开始数羊。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入了梦,只知道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然日上三竿,手机屏幕上的“10:00”举世瞩目。
……他再一次华丽丽地迟到了。
不过这回与上回不同,床铺旁躺着的人早早起了床,估摸着已经去了公司。
沈问津在工作方面一向不含糊,简单收拾了下就去上班,精力充沛地干到了晚上七点,又周而复始地这么过了两个星期。
两周里发了两个视频,流量都不错,剪辑也顺手了许多,齐客能改动的地方越来越少。
沈问津厚着脸皮求夸,齐客瞥他一眼,张口就是“上天入地举世无双”,给沈问津听愣了。
“说得太夸张了就会显得比较嘲讽,老板。”他捏了一下指关节,笑着说。
“实话。”齐客道。
齐客总爱说自己说的是实话,但在沈问津看来,都或多或少地带上了夸张的成分。
这两周里,沈问津继续自己的追人计划,包括但不限于约人去江边吹夜风、打球,甚至投其所好早上和人一块儿去了健身房锻炼,自我感觉进展还算顺利。
具体表现为,齐客并不排斥他偶尔的某些小动作,比如牵手、靠肩膀什么的。
……只是某人仍旧没什么被捂暖的迹象,对自己的态度似乎和以前没什么差别。
常洛对此感到很佩服:哥你居然能做到六点多起床和人去撸铁?
沈问津:[哭]
沈问津:拼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常洛:有文化!像我这种粗人,就只会说“牛逼”。
沈问津:……
-
这天,松下客全体成员前往力羊max的录音棚,录制属于公司的第一首歌。
歌词是大家一人几句拼出来的。或许是一块儿呆久了心有灵犀,拼出来的文字还挺和谐,有内涵有深度,展现了松下客一路走来的历程。
大家唱功都还不错,沈问津也是在这时见着了齐客认真唱歌的模样——
脸上仍旧面无表情,但是会微微昂起头,眸光从睫毛的缝隙里往下漏,看起来……很深情。
他在玻璃门外,只能隐隐绰绰听见录音室内的声音。齐客唱到“我们踏着风霜一路走来,看见终点繁花盛开”的时候,有个音一直转不好。
力羊max在喊到第五次“卡”的时候把耳机摘下了,揉了揉眉心,对着沈问津说:“津老师,你去指导一下呗。”
“我?”
“嗯。这个转音对你来说应该挺容易,你进去看看。”
沈问津临危受命,被迫对上了齐客那还没从演唱里完全走出来、略显深情的眼神。
他顶着压力,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说:“力羊老师派我来指点一下你。”
齐客点点头,沈问津接着说:“你唱一遍我听听看。”
齐客的声线依然很冷,但恰好合上了歌词的“踏着风霜”,倒是挺应景。只是唱到“盛开”的时候,那转音转得确实有些不伦不类。
沈问津于是亲身给齐客示范了一遍。
他生了一副好嗓子,唱起流行音乐来宛如初夏的深林里的山涧,流水潺潺而极富质感,用常洛的话说就是“当不了明星就当网红去卖唱,说不定挣得比明星还多”。
而此刻他心里还有点小九九——
周景汀不是说追人就是要撩么,自己这……应该也算用嗓音变相撩人?
而撩人撩得成不成功他不知道,反正他努力了。
他唱完一遍,看着齐客抿着唇,面无表情地把谱子翻过去一页,并猜不透那人内心的想法,于是打算打个直球。
“我唱得咋样?”他问。
齐客从谱子里抬起头,挑了一下眉,说:“上天入地,举世无双。”
沈问津:……
就不该对这人抱有什么幻想。
他又给齐客灌输了一点方法,而齐客悟性高,一点就透,很快便唱得像模像样。
沈老师很满意。
满意的沈问津正准备功成身退,忽见齐客又把歌词翻过去了一页,状似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你唱歌这么好,为什么高中文艺汇演不愿意上台?”
沈问津一愣,好半天才从尘封已久的回忆里把对应的情节揪出来。
那会儿大家原想的是沈问津唱歌,齐客钢琴伴奏。但是沈问津自认只是个半吊子,虽然声线好听,然发挥极不稳定,常常跑调,便推拒了。
而班里也没能找出第二个撑得起台子的,于是班级文艺汇演的节目就变成了齐客和另一个学过几年小提琴的女生一块儿上演西洋乐合奏。
“那会儿唱歌跑调。”沈问津说。
“现在就不跑了?”
“大学上了两年声乐课。”
沈问津有时候感觉齐客真的非常矛盾。
明明高中时对自己不理不睬,但那些已经被时间磨得所剩无几的细节,总能被他在合适的时机提起来。
每次都似是随口一问。
他从前也以为齐客真的只是随口一问,但这会儿却生出了某些不甚分明的念头。
……自己都模糊了的事,他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
真的只是细心且记忆力好么?
于是一些被他打为“贪念”的情愫便以难以抑制的速度冒了头,令他总在心里嘀咕:
齐客是不是……对我也有哪怕那么一点点感情,只是这人向来不会表达,或是看不清自己的内心?
这一嘀咕,就嘀咕到了十一月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