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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悠悠问道心,惶惶南柯梦

  我的意识一直混混沌沌,有种陷入深沼的力不从心。

  我自知修行参悟这许多年,沉淀都得来不易,心不静,身不定。于是放任思绪自管混沌,我只寸寸细寻着思绪的始端。待我稍有清明时,已不知心绪过了几重山水。

  我糊里糊涂落在旁人家的屋子里,瞧见屋主人正靠坐在床头看书,烛火如豆般大。

  床里头似乎有人正睡着,屋主人手上的书页翻得很轻,生怕吵醒里头的人。

  四下盼顾,屋里点缀得极雅,柜椅几塌规规矩矩,显出我十分的不合适。

  梨木的用具,飞鸟乘云图样的装饰纹路,甚至屏风上洋洋洒洒一幅清雅水墨……我无所遁形地立在人床前,不由生出几分尴尬。

  人间是很看重名誉的,隐秘事大都藏得严严实实,哪怕床榻落到角落里也要摆一扇屏风。不像山上的习惯,随意寻根树杈也能睡得。

  到这我愣了一下,恍惚有许多片段一闪而逝。寻了半晌,只记起从前我住在与尔苑。那院子几乎是荒废的,陆昭戎也从不居家。我那时还是不懂事的状态,顺着自己的习惯,移了床又重新摆了屏风,只因床上躺着,必有一边得看得见窗户。

  可是我记得,这件事,没有人提过。包括我自己。

  这好像并不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屋主人长发绾在身后,用了一根古朴厚重的青檀木簪,看起来用了很久,烛火下簪面有细微的柔和光泽。我约摸是在梦中,梦境清晰至不能瞧清梦中人的脸,如此清晰的梦境,我还是头一遭。

  梦么,其实是看不清人相貌的。越模糊的梦,越觉得自己看得清楚,实际都是自己在同自己润色一些事情,像给自己讲故事。我不一样。我失笑般摇了摇头,我的梦啊——我还没有过不能分辨细节的梦,不容易。

  只是不知这梦,又会提醒些什么呢。

  我甚觉优越地笑着,笑着笑着,又莫名觉得空寂凄凉,便也不笑了。

  这时屋主人翻书的动作停住了一瞬,转眸朝里看了一眼。

  里面的人似乎醒了,屋主人便半合上书,低头同里面的人讲小话,两个人声音很轻,气氛温馨和睦。我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听,他们却又停住了。不知说到哪里,屋内一阵沉默。

  忽地,书册被屋主人随手扔到一边去,被褥猛地掀动,露出里侧藏着的另一个人。虽只有一瞬,我仍愣怔了半晌,里头人的样貌却是很清晰的,尽管我没有看得仔细,但那半张静谧安然的侧脸足以引人注意。我看着他们沉默了一阵,那,好似是个少年人。

  屋主人俯身时不小心按住了书脚,好像是怕把书压坏,顺手把它扫到了床下去。少年人的手细长又莹白,好像晕着一层朦胧的光泽,手指甲修剪的很干净,行动间好似一阵风般无声无形。他的眼睛很明亮,如拨开云雾缭绕后的透彻,大约少年人的眼睛里都莹莹有光,意气飞扬。

  少年人很安静,抬眸时轻轻抬手,手指伸向屋主人的发端,却被屋主人握住又强硬地按在枕边。

  木簪掉落在他耳边,簪尾轻轻敲在了那少年手腕上,屋主人的头发一瞬滑落下来——我一向痴迷于类似情节,倘若屋主人是陆昭戎,我便尤其喜欢他这一幕。当一个人拥有美丽的容貌和与之匹配的气度时,长发垂坠,面容微侧,目光流转,或者清冷背立,这些,我常常认为是一个人魅力所在之处。

  思及此,我又有些愣神。陆昭戎的背影向来很凌厉决绝,常常转身时像摒弃了许多杂乱的念想一般,而我也不幸处在杂乱之中。

  我叹了口气,原本就混沌的思绪终于支撑不住我这般透支心绪的做法,梦境无声四散,如满天碎星辰,坍塌坠落。

  我安然顺从着思绪的沉寂与困顿,寒风一吹,四散的梦境碎片扑扑簌簌落成了雪。我茫然了一刹那,手边蜿蜿蜒蜒爬上一道湿漉漉的水汽。我侧头,瞧见旁边摆放着一只梨木茶几,倒好的茶水在我手边,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端举起,暖烘烘捧在手里。

  那只手带着仔细端详便瞧得出的茧子,我愣怔地顺着看了许久,只觉得,好生熟悉。

  廊下飘着雪,红色的长廊与洁白的雪絮相得益彰,院里的少年人安静地拍着积雪,雪沫细小松散。

  模糊了样貌的梦境人裹着黑色的裘衣窝在廊下喝茶,看着院中干净的一切,水雾遮拢着他的眉目。

  我恍惚了一瞬,这个屋主人——我走向廊外,站在少年人的方位看他。

  “……”

  我张了张口,却又说不出话来。

  少年人眉眼间漫上笑意,轻松地拍了拍手,阵阵清风环绕,他和雪人一起回过头,笑道:“昭戎,像吗?”

  我沉默半晌,望向屋主人。

  他捧着茶杯,我看不清他的容貌。

  我回头打量这安静得像是一道风景般的少年,道,原来,这就是我吗?

  屋主人好像笑了笑,然后回答说:“像。”

  ——

  剧烈的疼痛从心口处传来,几乎强行将我从梦境里拉扯出来——紧接着,我再被突然之间的顿悟拉扯进去,看见了秦府里曲折坎坷的夜路,陆昭戎提着灯回头朝少年人伸手;看见了寒潭旁清冷的月光,陆昭戎抱着整套的衣服一样一样给少年人穿在身上;看见了陆府静谧寒冷的雪夜里,陆昭戎抬手合窗时蓦然同少年的对视;看见了南术城磅礴壮阔的城墙上,陆昭戎跌跌撞撞朝着孑然一身的少年人奔赴而去;看见了祈福岛的红绸、悦君苑的兵甲、折花楼的酒水、南术城的桃花……

  所有的声音忽然空下来。

  尖锐的类似耳鸣的声音穿过神魂。

  所有梦境的场景一帧一帧变淡,变得无声无息。

  没有声音、没有颜色、没有背景也没有内容,甚至有一种了无痕迹的趋势——直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叫住我:“年轻人。”

  我敏锐地转过身——

  “……”

  大约黄昏,我站在热闹的街道上,仿若与热闹的场面格格不入。

  摊贩前各式各样的花灯和桃符,言语晏晏的亲友结伴同行,角落里互诉衷肠的情人又羞又怯,一番喜乐融融的吉祥之气。

  叫住我的是一位卖桃符的老妇人,脸上的褶皱一层一层,目光沧桑浑浊。

  是锦城的上元节。

  虽神魂不曾亲历,留给我的印象也是很深刻的,只是——我情绪平平地看着她,一帧一帧地往回分辨,上元节那天我见的人不少,这个老妇人我却没什么印象。

  我抬了抬头,示意她说话,“何事?”

  老妇上下看了我半晌,苍老的声音里透着一丝蛊惑,慢慢悠悠地说道:“年轻人,老妇瞧你邪灵缠身,天门黯淡,近来大抵要诸事不顺,霉运连连。须在门前挂两个桃符,保佑你万事亨通吉星高照——”

  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

  我听着她的话出神,苍老的声调温暾惑人却又烦闷枯燥,仿佛于桐喋喋不休的训诫,道,天下山五经,海内外八经,大荒四经,人神兽神无数,日月升落之地数不胜数,唯有天虞,无可触之。

  “如何啊年轻人?”老妇讲得津津有味,意犹未尽地诅咒了我一番便开始售卖她的物件,“瞧瞧我这,哪个神都有。你是镇宅,辟邪,祛恶,护身,保姻缘,或者也有还没刻的,也能卖。嫌老妇刻的丑,你想刻哪个刻哪个。”

  我收了神,沉默着从摊子的桃符上看过去。

  旁的摊子上各式各样的桃符上都画着相同的人,数来数去只有两个,要么画着神荼,要么画着郁垒。

  人间大都是画这些,信人神,少有似琴川拜我,西部蛮人拜天,几乎不曾有人拜兽神、大荒诸神。

  这老妇摊子上却是什么都有,甚至有我眼熟的神。

  我看着试图打动我的老妇,相互注视了一阵,问道:“陆府怎么走?”

  老妇希冀的神情僵了一下,瞬间变得淡然无味,“往东一直过了桥,再往南过两条街就是。”

  我顺着往东的方向走,每家每户都挂着灯,想来陆府的灯早便很亮了。

  我这时赶过去,兴许能看见屋主人和少年人挂灯时对望的场景。

  我同陆昭戎经历的不算少,但我都没有切切实实参与进去,因而回忆起来显得历程既短暂又平淡,体悟起来并没有多么的刻骨铭心。

  可事实上,对于多数人来看,我与他已然是同生共死过了。

  我看似在向往人间,实则在游戏人间。

  这也许,便是我从前那一回惨烈结局的原因。

  老妇从身后叫住我:“你既然明白了,为何再要去到陆府门前?”

  我停下脚步,回头朝来路看了一眼,静默片刻,答道:“我想再看一遍,把不该做的,不合理的再补一补,改一改。”

  老妇缄默不言地回望我半晌,苍老的面容盛着过尽沧桑的疲态,眼中仿似凝聚了些什么,反而显得没那么浑浊了。只是她默默无言半晌,似是意料之中地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见她没有要说的,便朝要去的方向去了。

  桥头也挂着花灯,阑珊朦胧。

  我从桥上过去。

  心口处揪扯般的疼痛骤然侵袭进来,我下意识撑住旁边的东西,还未看清楚是何物,头脑一阵清明。

  ——

  “发热?”

  于铃疑惑不解的声音迷迷糊糊晃在耳边,混杂着铃铛声,致使我脑袋里嗡嗡作响。

  “发热是作何?”

  另一道清朗的嗓音带着些许笑意回复她:“姑娘不必忧心,热病乃常见之疴,寒气入体所致。待我开一副方子喝上几日即可。”

  这声音与前者对比之下显得干净沁心。

  于铃道:“热病?你是说,他生了病?”

  那声音答道:“正是。”

  半晌没有回话,我脑袋嗡嗡着少有缓和,却听于铃猛然挑高了音调:“这位——大夫。你可知口舌之灶,是非之所?”

  那声音轻嘶一声,言语间笑意收敛了不少,轻斥道:“你这姑娘!我既不收你银钱,不求名利,又怎会胡言糊弄你?此等病症,虽则伤体却也再常见不过,怎生是非?”

  于铃道:“他不会生病。”

  那人气笑了:“姑娘,这人之身,病之灶,病灾体祸于人而言再正常不过。这位公子衣衫污渍斑驳,褶皱凌乱,想必昨夜淋了好大雨,如此不爱惜身体,伤于风寒乃是必然。我虽是游方之医,却也不会拿病痛说笑,若姑娘不信,大可另寻高明。”

  此人喋喋不休之际,我只觉他也逐渐吵闹起来,原先对比下生出的感官消散了些。我朝声音来远处看去,有些费力地掀了掀沉重的眼皮。

  只是我方清醒,视线不甚清晰,只看见模糊一个身形,穿着青衫,背着一只药箱,像是随时便可跋涉。

  于铃一时讲不清楚,便道:“照你所言,热病是个什么说法?为何一直昏迷不醒?”

  游方之医道:“伤寒阳毒,发热而渴,热盛而昏迷。此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昏迷这般久尚有脉搏,想必命不该绝,撑得住便可救。至于昏迷……我认为昏迷和沉睡本质上没有太大的差别,倒不必过多担忧。”

  于铃声调里带上质疑,重复道:“没有太大差别?”

  游方之医道:“正是如此。姑娘且听我细细讲。这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人在其中。恰如人白昼里劳作,夜间便必要休憩,正是身体消耗之后的补给。昏迷也是如此。身体受损,心神不能承受,人于自行修补损伤时便会避开人难以承受的痛苦,叫人稍祛意识。是以,若以偏盖全,则并无太大差别。”

  我混混沌沌地收回目光,沉重缓慢地闭了下眼,尝试着张了张口,接话道:“有理。”

  “……”

  二人收回争论的架势,齐齐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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