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乌姆里奇

  伊薇特醒来的时候,没有听到小天狼星的声音。

  虽然他这几天一直陪她住在圣芒戈的单人病房,但也不是24小时都在。早上他总是去小惠金区跟教子见面,过了中午才会回来。

  小天狼星已经把位于格里莫广场的布莱克老宅借给邓布利多当成凤凰社的临时总部,他自己却一天都没回去住过,反倒是韦斯莱一家先搬了进去,据说最近几天正在从里到外地大扫除。

  伊薇特曾跟他说过一次,叫他回去看看,以防他们在不知情时处理掉了什么贵重的东西,可实际上,但凡是挂在布莱克家名下的东西,即便是价值千金,小天狼星也一件都不在乎。

  按照他的说法,那种充满邪恶和霉菌的老房子,其实推了重建才最好。他一点都不想知道自己继承的房子会变成什么模样,因为光是女贞路和圣芒戈两头跑,就足够让他心力交瘁了。

  小天狼星这会儿不在,伊薇特也得照常起来洗漱。

  她慢慢、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尽量保持着脑袋的平稳。

  可单是这个动作就使她心跳加快,胸闷难受。她靠着床头缓了一会儿,然后抬起手,轻轻地揉了揉酸胀难忍的眼球,冒着冷汗,颤抖着长长呼出一口气。

  咒语给眼球造成的伤害,谁也说不准完全康复要用多久。

  七月份才过了一半,她就已经因为眼伤而数次高烧昏迷,间或还伴有右手麻痹、心律失常、偶发性记忆缺损等各种症状。

  好在症状都是暂时的,及时治疗的话,当天就能恢复。

  等到眼底那阵灼烧似的酸痛稍微缓解之后,伊薇特才伸手去摸到了放在枕边的魔杖,在身体周围布下一个可以探索周围环境的,极其精细而敏锐的咒语。

  使失明之人能够感知周围环境的魔法,就像在身体周围包裹了一层透明的气泡。在伸出手或者迈开脚的时候,那层气泡会先触碰到物体,从而将知觉反馈给人体,使人能够及时避开障碍。

  虽然看不见具体的颜色和形状,但至少行走时还不算束手束脚。

  谁都不在的时候,她就会这么行动,现在已经逐渐掌握了这种感知周围的方式,很少磕碰到墙壁和桌角上了。

  伊薇特借着感应咒大概掌握了病房的布置,这才小心翼翼地翻身下床,用魔杖引路,慢慢地洗漱换衣。

  等她艰难地吃过早饭,打算用魔杖点住词句“看”一会儿书的时候,值班的小护士推门进来了。

  “你有一位访客,夫人。”

  自从上个月一只暴走的坩埚闯出器物事故科的科室,炸伤了半条走廊的病人和治疗师,圣芒戈就被看管得很严。访客都要在前台登记,得到患者或患者家属许可,才能进到住院部的走廊。

  小天狼星不在的时候,莫莉·韦斯莱偶尔会来帮忙照料伊薇特,有时候唐克斯和海丝佳·琼斯也会来,不过她们都有凤凰社或是魔法部的工作,所以只是呆一会儿就走。

  伊薇特刚想说“请让她进来”的时候,就听到走廊中传来清脆而极富节奏的脚步声。

  原本只被护士打开了一个小缝的病房的门,被那位不知名的访客“哐啷”一声猛然推开,连带着走廊里的风也跟着灌进来,毫无遮拦地扑向伊薇特的脸,她不由得抬起手挡了一下受到刺激而刺痛起来的眼睛。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浓重的香水味——是部里年轻姑娘爱用的柠檬香草,本来是很清新甜美的味道,可惜这位访客喷了太多,这使她闻起来就像是不新鲜的俄罗斯甜菜汤。

  撑着门的护士发出低低的惊呼声,然后好像是被扒拉到了一边,只是用微弱的声音说着“你不应该就这么进来”,和“这不合规定”之类的阻止的话。

  访客没有理会护士的抗议,很快护士就立刻被随行的人架走了。

  伊薇特听到房门又被“咔哒”一声关好,病房里只剩下了她和访客两个人。

  访客在门边站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用挑剔而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这间病房。

  伊薇特给自己施的感应咒还没有解除。身体被透明而敏锐的魔法气泡包裹着,如果集中注意力的话,甚至可以隐隐感知得到人的情绪波动。

  访客慢慢地从门口走过来,细细的高跟鞋踩着大理石的砖地,连脚步声都显得既傲慢,又冷酷。

  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靠在床头坐着的伊薇特,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不带一丝善意。

  但这位贸然到访女士开口时,声音却甜美得像是天真活泼的小姑娘,语气也相当亲昵而热情。

  “早上好,亲爱的。”访客坐到床边的藤椅上,真诚地说,“我早就想来看望你。”

  伊薇特慢慢地把脸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察觉到来人坐的是小天狼星常坐的那张椅子,所以不太高兴地皱了一下眉。

  “……我认不出你的声音。”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想必我们从未见过面吧?”

  访客女士细细地抽了一口气,好像因为没被立刻认出来而很惊讶似的。随即再开口时,她声音中的热情就变得愈发浮夸起来。

  “这也难怪,”她亲切地说,“神秘事物司一向都不太在意部里的人事变动,是不是?我是新任的法律执行司司长,多洛雷斯——”

  “乌姆里奇。”伊薇特了然地接着说,然后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下头。

  她最近常从小天狼星那儿听到这个名字。虽然他提起乌姆里奇时从来都没什么好话,不过她至少知道这个人接替了阿米莉亚·博恩斯的位置,成了新任的法律执行司司长。

  乌姆里奇把这当成她确实听说过自己名字的信号,不由得得意起来,腰板也挺直了几分。

  她将随身带着的毛绒绒的粉色小手包放在腿上,小心地并拢膝盖,注意着不去碰到伊薇特病床的边缘,生怕一不小心沾上什么危险的病菌。

  “我不能代表整个神秘事物司说话,”伊薇特双手在小腹处交叠,像是没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只是静静地说,“但是,至少天文厅一向是和法律执行司没什么交集的。”

  乌姆里奇身体微微前倾,贪婪而迫切地睁大双眼。

  她等着她问“您来做什么”,或者是出于礼节的“有什么需要我效劳。哪怕只是一句“谢谢你来探望我”,她就能顺势把来意交代出来。

  但伊薇特只是陈述完这个事实,就不再说话了。

  是啊,天文厅一向和法律执行司没什么交集,她很愿意让这种状态保持下去——我不问你,你也别来烦我。

  酝酿好的说辞卡在舌尖,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乌姆里奇被噎得心头发堵,缓了好一会儿气,才总算把这股怒火咽了回去。

  “我来看看你的眼睛恢复得怎么样。”她仍然用甜腻而温柔的声音,假惺惺地关切道,“......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故呢?”

  “做研究的和做实验的,难免会遇到这种事儿。”伊薇特轻描淡写地说,“魔咒失控很常见,尤其在神秘事物司里,研究巫师们所未知的领域,谁都不能确定会有什么后果。”

  “当然。当然。”乌姆里奇心不在焉地附和着说,“但是,我相信,亲爱的,这一定不会拖累你的脚步吧?我听说过你曾取得的成就,坎贝尔小姐,即使是变成了——”

  她相当刻意地避开了‘瞎子’或是‘眼盲’之类的词,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会儿,才堆起假笑说,“你未来的研究肯定不会受到任何影响,是不是?”

  “也许吧。”伊薇特淡淡地说,“如果魔法部认为我不再适合继续留在神秘事物司......”

  “当然不是!”乌姆里奇大惊小怪地说,“哦,梅林!魔法部当然不会这么认为。你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不,当然不,亲爱的,你想休假多久都没问题,这我能跟你保证!”

  “那真是太好了。”伊薇特微笑着说。

  “我听说你前些年提交了几次拨款申请,都没得到批准。”乌姆里奇热情地说,“这我现在也可以安排,只要你快点好起来。福吉先生一向都不太重视天文厅的项目,是不是?你们难免会感到束手束脚。”

  “我发起的某些项目的确过于激进。”伊薇特平静地说,“这一点我承认。所以,按通常的流程来审核就行了,我也不是很着急。”

  “不会一直这样的。”乌姆里奇说,“只要我稍微修改一点法律,你就可以自由地研究所有被福吉否决和驳回的项目。没人能妨碍你了,亲爱的,我保证你能随意支配神秘事物司的缄默人和经费。”

  “听起来挺诱人的。”伊薇特客气地说。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抿起嘴不再出声了。乌姆里奇想不清楚这种态度意味着什么,但看到她在垂着头思考,就一时没有打扰她。

  这时病房的门又被敲了两下。刚才被乌姆里奇带来的保镖架走的可怜护士回来了,这次只露出一个脑袋,怯怯地瞥了一眼乌姆里奇,嗫嚅着没有立刻开口。

  “怎么了?”伊薇特温和地问道。

  “你的丈夫刚才来过了,夫人。”护士小声说,“他知道你有访客,所以没进来,留下了一束花就离开了。”

  “能帮我拿进来吗?谢谢。”

  护士捧着一束葡萄铃兰走到她床边,一挥魔杖将柜子上的花瓶清空,将那束新送来的花束插进花瓶里。

  “今天他带来的是一束葡萄铃兰。”护士轻柔地拨动紫水晶似的小花朵,使它们纷纷摇晃起来,发出叮铃叮铃的清脆响动,一边小声对伊薇特说,“花瓣是半透明的浅紫色,像宝石一样好看。如果接受阳光的照射,花蕊会散发出葡萄的甜味。明天一早我来帮你放到阳台上,行吗?”

  伊薇特微笑着点点头。

  她的脸转向花束的位置。不知道是想象出了护士为她描述的花朵的模样,还是因为听到了花瓣碰撞时发出的风铃般的悦耳响声,她的唇角微微弯起,露出一点温柔的笑意。

  乌姆里奇就在这时又清了一下嗓子。

  伊薇特脸上的微笑变淡下来。她重新转向乌姆里奇的方向,平静地等着她开口。

  “我不知道你已经结婚了。”乌姆里奇用唱歌般的语调说,“是哪位先生这么幸运,能得到你的垂青呢?”

  “这还是个秘密。”伊薇特顿了顿,又说,“这件事是不是能公布,可能还要看法律执行司的决定。”

  乌姆里奇目光一闪,内心不禁涌起一股狂喜。

  她的婚姻不合法吗?她的丈夫是半人类,还是重刑犯?都不要紧。只要小小地修改一两条法律,她就能满足坎贝尔的愿望。

  伊薇特·坎贝尔是英国乃至整个欧洲魔法界的天文学领袖,她的智慧和她所掌握的知识,无论在战争期间还是和平年代,都足以打动所有掌权者,就连黑魔王也不例外。

  更妙的是,坎贝尔出身拉文克劳,第一次巫师战争时远在希腊,从那时起就是不属于任何势力的中立巫师,而根据法律执行司所能探知到的消息来看,在大部分人都选好了阵营的如今,她仍未加入凤凰社,也没有一点投靠邓布利多的迹象。

  缄默人和妖精差不多,一向都不在意巫师界的权力斗争。那也没关系,只要给他们最需要的学术自由就行了,反正他们最终还是会为自己所用。

  乌姆里奇原本就对这场谈判抱有很大的希望,并且愿意相信属于拉文克劳那种近乎冷酷的理智,一定会促使坎贝尔做出最合适也最有利的判断。

  而眼下,她突然得知坎贝尔也许有求于法律执行司,这也就意味着双方已互亮了底牌,再也不是自己单方面地任凭别人出价了。

  “只要你愿意,就能拥有法律执行司的全部支持。”这位法律执行司的新司长再次提起刚才有些略微冷场的议题,热切地说,“当然,也许我偶尔会请你帮一两个小忙,你知道,读一读星座,推演几个星图之类的......对你来说,肯定只是举手之劳。”

  “哦,我明白了。”伊薇特笑了起来,赞许地点了点头说,“等价交换,这很公平。”

  自己的知识和能力被明码标价,这也没什么不好。只要能让她继续从事研究,无论是以声誉、自由,或是金钱和地位作为报酬,其实都是一样的。

  只要能在探知星轨和命运的途中再向前走一步,伊薇特并不介意脚下的路是由什么铺就。这十多年来,她就是这样全不在意地走到了今天,以后也打算这样走下去。

  只可惜,虽然这是一份很令人心动的提案,但她还没堕落到要与黑巫师为伍。

  乌姆里奇背后的势力是谁,又打算把她当做一枚怎样的筹码,神秘事物司的缄默人或许会对此漠不关心。但作为凤凰社成员的家属,她对食死徒的拙劣伎俩可谓是一清二楚。

  至少小天狼星得到的情报,她也心知肚明。

  ——也就是说,神秘人的计划在防卫森严的预言厅受挫,所以只好把主意打到天文厅这里来了。

  还真是有野心啊。

  不仅想要得到某条特定的预言,还打算利用天文学来推演出魔法界的变动和未来的道路吗?想要依靠行星运转的轨迹来主导战争的走向,甚至左右生死和胜负吗?

  实在是令人生厌的恐怖胃口。

  伊薇特垂着眼睛,陷入沉思。

  “……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我们可以去逮捕几个马人。”乌姆里奇仍在沾沾自喜地计划着,“也许你还不知道,新的巫师基本权利法下个月就会生效了——半人类种族的一切知识和技能都将归巫师所有,马人对星相的研究也不例外。”

  她仿佛已经亲眼见到了双方合作的美好愿景,对待伊薇特的态度中那种浮夸的亲切已经逐渐被某种狂热所取代。

  为了向她展示自己的真诚和善意,乌姆里奇挥动魔杖,凭空变出一杯冒着气泡的黄油啤酒,热情地塞到伊薇特手中。

  “你看上去精神不太好。”她甜甜地说,“喝点东西吧,亲爱的,我们再慢慢聊。”

  伊薇特把她塞过来的玻璃杯捧在手里,但没有喝。她已经开始对这位访客的自说自话感到厌倦了。

  “是小天狼星。”她于是轻声开口。

  “什么?”

  “我说,”伊薇特充满恶意地翘起嘴角,用平缓而轻柔的语气说,“送来这束花的人,是小天狼星·布莱克。”

  病房里毫无预兆地陷入凝滞的死寂。

  即使看不见乌姆里奇的表情,她也能想象得出那张脸上的笑容正在逐渐僵硬、消失。

  乌姆里奇像是没能立刻听懂这句话的含义。她瞪大眼睛,惊愕地看看伊薇特,又看了看那束仍然叮当作响的葡萄铃兰。

  刚才,送这束花过来的护士是不是说,这是她的丈夫带过来的?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乌姆里奇猛然拔高声音,尖着嗓子问,“小天狼星·布莱克,那个丧心病狂的杀人凶手?!”

  即使听到如此恶劣的不实指控,伊薇特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那双如同被浓雾覆盖的蓝灰色眼睛,只是一眨不眨地准确盯住乌姆里奇的方向,眸中虽然殊无光彩,却显得格外冷酷而漠然。

  “小天狼星是不是杀人凶手,” 她用手指摩挲着玻璃杯的边沿,平静地说,“你和我一样清楚。”

  乌姆里奇“噌”地从藤椅上站起来,恨恨地磨着牙齿,脸色隐隐发青。

  她怒火中烧,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感到自己似乎被欺骗了,但回头想想,坎贝尔自始至终也没说她答应了自己的条件,当然也称不上是反悔毁约。

  坎贝尔只是说她已经和小天狼星·布莱克结婚了,乌姆里奇就认定她绝不会再站在自己这一边。

  为什么?她怎会如此坚信?——要知道,在第一次巫师战争中,分属敌对双方的夫妻并不少见,布莱克和坎贝尔也不是不可能因为利益冲突而分道扬镳。

  可谁会想不明白呢?坎贝尔这个女巫,乌姆里奇并不算了解,但也知道她高傲、执拗、目中无人,而且极度自我。她既然选择把自己的人生和别人的维系在一起,那就绝不会轻易背弃这个誓言。

  而她的丈夫呢?他可是来自“永远纯粹”的布莱克家。

  从那个家族中走出来的纯血种,有一个算一个,全是无药可救的疯子和偏执狂。这样的人如果决定和谁结婚,即便不论他们是否彼此契合、彼此珍爱,至少他一定相信她绝不会与自己背道而驰。

  这样的两个人被婚姻系在一起……

  乌姆里奇看不到一点将之破坏瓦解的可能。

  伊薇特就在这时将那杯黄油啤酒举起来,平稳地拿到床边,手腕一翻,将杯子里的饮料倒了出来。

  液体倾倒时发出微弱的哗啦声,越发显得没人出声的病房一片死寂。

  澄黄色的酒液从杯口流出,细细的水柱在半空中就逐渐汽化、消失,一滴都没有溅到光洁的大理石砖和纯白色的床单。

  乌姆里奇的表情已经完全扭曲了,连嘴唇都在不自觉地颤抖,看起来像是下一刻就要中风抽搐,昏死过去。

  在此之前,她只知道坎贝尔的学术成就令人惊叹,却一点也没想到她施魔法的水平也如此高超——

  眼睛看不见,身体还没完全恢复,魔杖也没在手边,就能施展出这样精准的魔法,实在不能不令人忌惮。

  乌姆里奇强行克制住自己的怒火,但眼睛中却流露出掩盖不住的冷酷和残忍。她好像已经在心里给伊薇特念了上百次的钻心咒,声音却还习惯性地保持着空虚至极的甜蜜。

  “你最好想清楚你拒绝了什么。”她轻声细语地说,“想清楚你的选择究竟是多么可笑、多么愚蠢。”

  伊薇特笑了。

  她一松手,空酒杯就直直地坠落下去,在接触到地板的前一个瞬间,便无声地碎裂开来,化成细碎而晶莹的玻璃粉末。

  “我认为这足够表明我的立场了。”她微笑着对乌姆里奇说。

  魔法部新任的法律执行司司长再也无法忍受这种侮辱。她提起毛绒绒的粉色小手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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