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文丞相和他的同僚们如何各自腹诽对方，刚才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的小孩子一下子又从不远处的屋檐下、廊柱后冒出头来，甚至人数还更多了。
“过来吧。”方耀微微一招手，孩子们都欢呼着奔跑过来，齐齐围在方耀身边。
“咳咳！”
“咳咳咳！”
咳嗽声再次连连响起，但这一次家长们严肃的表情再也阻止不了孩子们的热情。他们牵住方耀的手，甜甜地喊着“神君”、“方先生”，目的也很明确，就是想第一个做飞行泡泡的尝试者。
赵昺都差点被他们挤到一边。但这个好脾气的小皇帝倒也不生气。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同龄的孩子，里面虽然有两三个他认识的宗室子弟，但大部分看着都很陌生。也正因为他的好奇打量，又有神君在场，旁边的侍从这才按捺住了把小家伙们轰走的冲动。
家长们却都红了脸。自家孩子平时在自己面前都乖巧得很，怎么现在一副熊孩子的模样，还冲撞了陛下。
眼看孩子们乱哄哄的，方耀把赵昺往前推了推，“陛下，要不你来主持一下？”
赵昺脸上还有点困惑。“主持？”
方耀笑道。“对啊，你给他们排排队，谁先谁后，然后按照顺序一个个地玩。”
孩子们齐齐扭头看向赵昺，有机灵的立刻换了央求对象。很快孩子们就围在了赵昺身边，懂的喊陛下、不懂的喊哥哥/弟弟，各种甜言蜜语往赵昺的耳朵里灌。
赵昺先是不知所措，昂头回看向神君，却见方耀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笑容。
赵昺想了想，鼓足勇气道：“孟子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虽然我们还是孩童，但也要爱护照顾比我们幼小的人。就让年龄小的排在前面，年龄大的排在后面。”
孩子们互相看了看，然后都认可了这个排队的顺序。一个个子最小的孩子被大家推在了前面，其他的孩子熟悉的按平常兄弟姐妹的称呼排好。不熟悉的，赵昺让他/她报出生辰，和队伍里面的人比较后插入了合适的位置。很快，一只小萝卜头组成的队伍就排好了。
看到整齐的队伍，赵昺偷偷擦去手心的汗，心中满满都是成就感。
排在首位的小孩才不过四五岁的样子，脸上还带着懵懂，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小弟，快上！”他的哥哥在队伍后面扯起嗓门喊。但兄长的喊声反而让这孩子更加茫然了，他畏缩着不敢上前，引得后面的人都着急起来。
“你把手放在泡泡上，泡泡会带着你飞，不要害怕哦。”赵昺走过去，耐心地教着这个小弟弟。
在他的教导下，孩子终于大着胆子上前。很快，透明泡泡包裹着孩子缓缓离开甲板，孩子纯真的欢笑声响彻船只上空。
官员侍从们看着这一幕，心中不禁泛起几分喜悦之情。多年未见皇帝的文天祥更是面露红光，心怀大慰。
陛下虽然年幼，却显露出仁爱之心，是大宋之福啊。
上方的孩子欢笑着享受飞翔的乐趣，底下的孩子们渴望地望着天空，焦急地等待着属于自己的那一刻。
不多时，各船的甲板上都响起了同样的笑声。
孩子们的队伍后面，慢慢有其他孩子凑了过来。他们衣着打扮不像之前的孩子那么华丽精致，有些人的衣襟上还有着补丁。他们胆怯地靠近队伍，赵昺向他们招招手，这些孩子们顿时喜气洋洋地小跑过来，挺着小胸脯按照到来的顺序排在队伍后面。
他们的父母在不远处紧张地看着。平时他们不敢靠近贵人，但现在有神君法旨，他们就不由升起妄想。贵人家的是孩子，他们家的也是孩子，是不是也能登上那个法器。不说蹭点福气，起码能让担惊受怕好几天的孩子露出笑容。虽然这么想，但直到孩子被陛下拉入了队伍，他们才松了口气。
神君慈悲！
陛下慈悲！
慢慢的队伍越来越长，也不止是几岁的幼童了，连十一二、十三四的小小少年和少女也加入了进来。
看着这些少男少女，文天祥突然想起去岁病逝的儿子和被元人俘虏的妻女，心中猛然一痛，险些流下泪来。
“文相。”陆秀夫面露关切，轻声提醒。
“陆相见笑，文某一时失态，我等且先入内论正事吧。”文天祥立刻逼退泪意，正容率先走进船舱，不再理会身后孩童阵阵的欢笑声。
陆秀夫迟疑一下。本来重臣们商谈正事时该有皇帝和太后在场——哪怕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只是一个象征，但陛下此时和神君在一起，杨太后也对政事不敢兴趣，他想了想还是跟了进去。
张世杰在陆秀夫之前就已经昂首走了进去。
三人都在前面，其他官员自然而然地跟上。
这时大家对排队已经有了默契，渐渐无事可做的赵昺走回到方耀身边。方耀一边和赵昺说话，一边眼角余光看到大臣们消失，也有些感叹。
看小孩子玩耍就那么有趣吗？这些人终于想起该谈正事了。
“方先生，队伍都排好了！”赵昺的眼睛中饱含期待。
“陛下做得真棒！”方耀毫不吝啬自己的表扬，“在你的帮助下，大家都玩得很开心呢！”
赵昺脸上的笑意已然压不住了，圆乎乎的清秀脸蛋上每一寸都写着“开心”、“得意”四个大字。如果他有尾巴的话，这时肯定摇成风车状了。
“来，伸出手。”方耀说道。
赵昺忙伸出手。
“呼啦啦~”方耀的手掌在孩子小手上方一合一张，把一个东西放入赵昺手心。“这是给你的奖励哦！”
赵昺好奇地看着手心的东西。这是一个鸡蛋大小的彩色圆球，蓝色占据了大部分，然后是红色、绿色和土黄色，各种颜色混成一起。
赵昺把小球举到眼前，上面似乎还画着极细的线条，却看不真切。指掌间的触感也并不平滑，凹凸不平，如同核桃外壳经脉起伏。
“方先生，这是什么？”
“这个是地球仪哦！”方耀笑道。
“地球仪，那是什么？”赵昺听到一个完全没有听过的词汇，立刻升起求知欲。
方耀打了个响指，赵昺手中的地球仪立刻放大成篮球大小。
“哇！”赵昺惊喜。
“地球是我们脚下的这片大地，因为它是球状，所以称为地球。而地球仪就是演示地球大致模样的模型仪器。”方耀道。
什么？
大地是球形的，难道不是天圆地方吗？
侍从们都瞪大眼睛，赵昺却若有所思，“所以平子先生的《浑天仪注》是对的，‘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弹丸，地如鸡子中黄。’”他把手中硕大的地球仪艰难地转来转去，“圆圆的，果然是如鸡子中黄啊。”
方耀反而愣了一下，平子先生是谁？好在他对《浑天仪注》和“浑天如鸡子”这句话还有印象，立刻反应过来，平子先生应该是指张衡。偷偷用网络查了一下，果然如此。
还好，还好，没被小朋友用知识压制。要不然太丢脸了。
“方先生，我们大宋在哪里啊？”赵昺以往见过的大宋地图都是一张大大的纸，上面用简易的线条画着湖泊山川、城池道路，现在找了半天都没有看到熟悉的地形。
方耀笑着指着上面一处，那片区域立刻闪起光芒，“这不就是？”
赵昺瞪大眼睛看着那还不到他巴掌大小的地方，失望道：“大宋只有这么小啊。”一直以来，杨太后和陆相都教导他，大宋是中原正朔，天下九洲之主，怎么却只有这么一点地方。
方耀可不管小孩心中的困惑失落，又继续补刀，“不过现在大宋的土地被元朝占据，你们只剩这里了。”随着他的话，那片区域的光芒熄灭，只剩下东南角落一个小点。
“这是……”
“这就是崖山啊。”方耀笑着为赵昺解释，“这是大海，这是广南，中间夹杂的这一点就是崖山。”
小皇帝抬头看看周围船只和旁边巍峨的崖山，又看看地球仪上闪烁的那个小点，不由露出苦瓜脸。
方耀又一点，地球仪上又亮起了不同颜色的光芒。“这些是蒙古人建立的国家。”他指向最远的一处，然后依次介绍，“这是钦察汗国、这是伊利汗国、这是察合台国……”他的手指向最近也最大的一处。
“这是大元。”
赵昺看着几乎占据地球仪上这一侧土地一半面积的蒙古帝国，又看向属于自己的那一点微弱的光芒，脸上的笑容再也不见。他是个聪明的个孩子。在其他孩童还在玩耍的时候，他就被杨太后抱着参与政事，又有陆秀夫谆谆教导，自然比同龄人在所知所想上超出许多。
不用方耀点明，小皇帝立刻就深刻体会到蒙古人和宋人之间的力量对比。就算只论大元，崖山这点地方也像是狂风侵袭下的微弱烛火，随时可以被风扑灭。
“方先生……”小皇帝不由靠近方耀，想从他心目中无所不能的神君身上汲取一点勇气。
方耀摸摸他的头，“我在呢。”
旁边的成年人中有人面露不忍。陛下还是个孩子呢，神君为何要将这个残酷的现实摆在他面前。
但也有人开始思考神君拿出地球仪是不是有什么隐含的深意。如果地球仪展示的是真，世界可比他们预想要广阔多了，连大宋也不过是其中一处。不论是西面连蒙古人长鞭能未能触及的遥远之地，还是大海另一侧的巨大陆地，都是他们之前未曾见过的地方。
那是不是还有一种可能——这世上还有一片净土可供他们栖身。
一直待在小皇帝身边、却也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的邓光荐默默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