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烟脸上多了一只黑色口罩, 海绵的紧致材质勾勒出线条分明的下巴,高挺的鼻梁将扁平的口罩撑出立体的形状。
原本绑缚的头发特意散发, 部分披盖在左脸,遮住口罩与耳朵交接处的空隙。
“怎么突然戴口罩了?”蓝苏刚开始没看出来,只是疑惑。
霍烟早想好借口,一边从后座的无障碍缓冲板上车一边说:
“碰到两个狗仔。”
“噢,那上车吧。”
蓝苏不疑有他,跟着也上了车,帮霍烟卡好轮椅轮胎的安全扣,自己也系上安全带。
“你眼镜呢?”她又问。
霍烟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来,交给她:“轮椅绊了一下, 镜片裂了。”
蓝苏拿到手里看,金色边框没事,右边的镜片从下面开始裂开两条缝隙,蜘蛛网一般扭曲地把镜片一分为三。
不算坏得很厉害,换个镜片就好了。
驾驶座的艾厘腾出一只手往后伸, “蓝小姐, 给我吧, 我晚上去给霍总换镜片。”
蓝苏递过去:“好。”
回头再次看向霍烟, 想看这人什么表情,却只看到左半张脸完完全全被挡在栗色头发之外。
她觉得霍烟很奇怪,但是哪里奇怪, 说不上来。整个人透着一种抗拒,好像想把自己装进一个盒子里彻底锁起来,与世隔绝。
噔!
汽车驶过修缮区时碾到一块石头, 车身猛烈晃了一下,霍烟的发丝因此一荡, 发身之间晃荡出一瞬间的缝隙,刺痛蓝苏的眼珠。
原本瓷白的脸颊变得猩红,尽管浓密的头发重新遮挡,严丝合缝,好似把破口缝合起来,却在蓝苏心底留下烧焦的创痕。
晚饭霍烟没吃。
一回家就进了卧室,Mini在她腿边蹭了许久,也没能成功进屋。
连猫都不管了。
蓝苏的心又往冷水里沉了一截。平时霍烟不管多忙,回来都会抱着Mini玩一阵的。
“咪......”
Mini似乎感受到她的情绪,悲伤地趴在卧室门口,圆圆的大眼睛透着浓郁的悲伤。蓝苏将她抱起来,学着霍烟的动作抚摸她高高隆起的脊背。
“没关系,她只是今天有点累。”
她替霍烟解释,生怕Mini生气。
晚上九点半,浩瀚的别墅笼罩一层西方玄幻世界的寂静与神秘,楼道转角的窗户渗进月光,斜斜地在地板烙出一个方格影子,杂糅着河水的流淌声,身体陡然被拉到遥远的异世界。
二楼,廊灯盈弱,地毯从楼梯口延伸到尽头主卧,沉静悠远。
主卧门口,蓝苏端一个托盘站着,颀长的身形稍显伶仃。她的头发长长许多,软软地披垂在后背,被海蓝的裙子布料衬托出沉静的深色。
叩叩。
食指曲起轻敲两下房门,片刻后,霍烟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眼镜先放外面。”
下午的时候,她让艾厘去帮她换镜片。
显然,霍烟仍旧把自己锁在潘多拉的盒子里,不想出来。
蓝苏深呼吸了一口气,说:“是我。”
房中的人似乎顿了一下,门虽未开,音色却缓和三分:“有事么?”
“你晚饭没吃,我帮你拿了点吃的。”
望着紧闭的黑色门板,蓝苏紧张地咬了下嘴唇,怕自己的关心越过了霍烟的界线,又心疼霍烟心情低落食不下咽。
里面的人仍旧没动,只是隔着房门说:“谢谢,我不饿。”
不喜不怒,不咸不淡,不亲不疏。
不饿,也得吃东西啊。
蓝苏抓着托盘边缘,纤细的手指用力抓成白色。她跟霍烟领证快一年,一直保持着进退有度的相处模式,从不过多过问对方的生活和规划。
但霍烟帮她救出苏沁,还为了她从家族企业离职,表面理由都是生意、事业、钱财、权力,然蓝苏作为最大的既得利益者,是受了霍烟的恩惠的。
于是再次鼓足勇气,商量说:“我自己下厨炒的炒饭,很久没做了,也不知道好不好吃,你要不要尝一下?”
说完,蓝苏自己不争气地在心里闹别扭。
又不是什么五星级大厨,有什么资本值得自吹自擂呢?
嗒,嗒......
但是,房内拖鞋行走的脚步声从远及近,最后停到门边。
啪嗒。
房门从里面打开,门板拉开一道一人宽的缝隙。霍烟站在缝隙之间,一身黑色睡衣,侧着背靠门框,红肿的左颊被刚洗完吹干的头发遮挡着,整个人透着一股松弛的萎靡。
“进来吧。”
霍烟说。
霍烟的卧室装潢十分简约。床阔灯高,空间空旷,天花板做了一整层的白色蒙布,看不见灯的位置,光线均匀地从头顶投下,藏青的窗帘从顶部垂落,严丝合缝地覆盖整面墙壁。
矮桌两侧各布一张座椅,左边的是木凳,右边是一张躺椅。
躺椅是本来就放在矮桌旁边的,看起来霍烟经常坐,于是蓝苏坐到对面的木凳上。
黑底托盘放上桌面,蓝色盘碟盛装的炒饭散发着金黄的色泽,玻璃杯中的鲜榨橙汁气味清爽甜淡。
霍烟半垂着眼皮,浓密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了一片阴影。她没再掩饰脸上的伤,半长的头发拢到耳后,瓷白的脸颊赫然印着猩红的掌印,半张脸都肿了起来。
她用勺子挖了一团,咀嚼两下,点头道:
“好吃。”
蓝苏盯着她脸上的伤,心里扎刀似的疼。别开眼睛,局促地将两手夹在膝盖之间,抿唇道:
“就,也就只会这一个了。以前在蓝家,也没机会下厨。”
都转刀子去了。
霍烟接着舀了一口更大的,用右边不疼的脸咀嚼,说:
“会这一个就足够了。下周拍综艺,要做饭,你可以露一手。”
“真的?”蓝苏有了信心。
“嗯,不信你尝尝。”霍烟抬头,浅浅一笑。
蓝苏心跳骤一加速,“那我下去拿勺子。”
大腿刚要用力,臀刚离开凳子,就被霍烟叫住。
“我喂你。”
一勺泛着金黄色泽的米饭送到面前,于是重新坐了回去,乖乖张口、咀嚼、吞咽。
好不好吃不知道,咸淡是否合适也不清楚,脑中所想只有曾经艾厘说过的一句:
“霍总有轻微洁癖。”
艾厘肯定敏感了,蓝苏平心而论。
因为有洁癖的人不会在卧室里吃东西。
那盘炒饭最后是两个人一起吃完的,一粒也没剩。最后的橙汁霍烟也分了她一半,担心她纯吃主食噎着。
等吃完了,擦过嘴,蓝苏才终于慢吞吞从口袋里掏出一支软膏,也不敢正视霍烟,只是盯着自己拿药膏的手,说:
“要不要擦点药?”
霍烟没动,只是抬头看她,问:“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蓝苏咬了下口腔内侧的黏膜,说:“你下楼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了。后来车子颠了两下,就看到了一点红印,就猜出来了。”
霍烟沉默两秒,没说什么,伸手接过药膏:“谢谢。”
蓝苏在大腿的裤子上摩擦掌心的细汗:“他为什么打你?”
老爷子上了年纪,不会轻易动怒,动手也都会借助工具。之前再生气,也是用拐杖来打,不会直接上手。
霍烟勾唇:“我故意的,说了些激怒他的话。”
蓝苏费解:“为什么?”
“他想让我回去继任总经理。”
“这不是好事吗?”
霍烟却摇头:“五叔和霍骏把最重要的两个项目搅黄,我回去也于事无补,还要替他们善后。干脆再晾他们一段时间,等他们撑不下去了,那个时候才好谈条件。”
蓝苏将她的话来回理解了一遍,揣测说:
“你是说,趁火打劫?”
霍烟笑出声音:“可以这么理解,不过我更喜欢趁热打铁这个说法。”
蓝苏歉然:“噢,好的,趁热打铁。”
这么一看,霍烟真是商业天才。哪怕自诩精明一世的霍守平,也在企业与家族之间力不从心,每每掉入霍烟的盘算之中。
“那你跟他说了什么?让他忍不住动手了?”蓝苏问。
霍烟耸了下肩:“一些不怎么开心的事情。”
这下,蓝苏笑不出来了。
因为她清晰地捕捉到,方才从霍烟眼底一闪而过被尘埃淹没的恐惧。
空气霎时陷入死寂,二人都意识到,藏在霍烟内心深处,那扇潘多拉宝盒的大门被打开了一条缝隙。
霍烟的眼皮跳了一下,起身:“好了,时间也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
蓝苏跟着她一同站起,磨磨蹭蹭,脚步迈得极慢。当霍烟走到门边替她打开房门之后,她才迈出去三步,甚至想着能不能倒退往回走。
修长的手指弯曲一下,抓着裤腿的布料,抽搐着几乎痉挛。
“怎么了?”
霍烟看她一肚子话想说,便问她。只是心里仍旧抗拒着,想把自己那个装满罪恶和邪念的潘多拉宝盒藏到更深的地方。
蓝苏没插手过霍烟的事情,但她无法平淡地看待霍烟挨了一个羞辱的耳光之后缩在夜空下的孤岛里,一个人撑着等明天的太阳。
经过她身边时,磨蹭的脚步停了下来,二人并肩站着,手臂间隔几厘米,一个朝外,一个朝内,似踏入了某个阴阳相隔的临界点,多一步,就要看到从前未曾见过的世界。
蓝苏坦然:
“你一直在保护我,我知道,也很感谢你。但是,我希望你以后有事的时候,也可以让我帮忙分担一下。本来,我们两个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脚下的步子重新迈开,走到门边,半个身子踏出房门时,身后传来霍烟的声音,比方才又软化了三分:
“谢谢你的炒饭,很好吃。”
天上掉了一颗星星,亮闪闪的,水晶一般。
蓝苏谨小慎微地把它捡起来,放到木盒子里,一颗接着一颗,一颗接着一颗,突然身子一轻,衣服从背后被人拎了起来,整个人被装进一个精致的木盒里。
噢,原来蓝苏也是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