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下午的阳光多了几分暖金, 丝丝缕缕的光线穿过窗外的白杨树的枝叶,斜斜地照进方格子玻璃窗, 在米色瓷砖铺开,包裹着一个坐在椅子上的瘦小、蜷缩、脊背微拱的人影。
“从前,有一个小孩。”
蓝苏摩擦着掌心里苏沁嶙峋的手背,睫毛盖住眼神,声音缓慢悠远,如旧时代的邮车一样迟缓地讲述着从前的故事。
“家里有5个人,爸爸、妈妈、姐姐、妹妹,还有她。小时候,他们一家人很快乐。爸爸很爱妈妈, 姐姐妹妹也很爱她。
但是,有一天晚上发生了意外。睡觉的时候,她突然听到隔壁房间里传来姐姐还有另一个女孩的尖叫。她醒了,然后趴着窗往下看,就看到姐姐和那个女孩倒在楼下的血泊里。
她吓坏了。但更可怕的, 是她听到客厅里还有其他人, 不是爸爸, 不是妈妈, 而是两个特别高大的陌生男人。她叫醒妹妹,骗她说,要一起玩捉迷藏, 所以两个人就躲在洗衣筐里,衣服盖住身体,一动也没有动。”
说到这里, 昔日的恐惧如陨石一般砸中心脏。蓝苏的手臂内扣,肩膀收缩起来, 四肢如坠冰窖一般变得冰凉。
“她听到他们开门,从洗衣筐小小的编织洞里看到他们的脚,在她面前走过来,走过去,看他们粗鲁地打开衣柜,踹翻她的芭比玩具城堡,打碎公主裙前面的半身镜,然后才离开。
妹妹问她,姐姐,这两个叔叔是谁?为什么跟我们玩捉迷藏?我害怕。
她说,不要怕,他们已经走了。
但是她知道,他们是坏人,是他们把姐姐推下去的,从别墅的三楼推下去。”
背后的蝴蝶骨高高隆起,清瘦的身子开始发抖。霍烟霎时失去理智,抬脚站起,将人抱入怀中,温热的掌心一下一下轻柔地抚摸她的头发。
蓝苏的耳朵抵着她的腹部,温暖的体温逐渐平息颤抖,让她的身体稍稍平静。
“后来,家里起火了,从大门一路往上烧。她带着妹妹跑到二楼的卫生间,抓着从消防栓上面接的软水管,一点一点爬下去。她拉着妹妹一起,发疯一样地逃命。这期间,她们不敢相信任何人,也不敢跟任何人提起家里的变故。
第二天,她从新闻上看到,爸爸妈妈出车祸死了。她知道这不是意外,所以跟妹妹决定去报警。
她们走啊走,走啊走,走了好久,才终于到了警察局。在那里,她碰到了爸爸生前的好朋友,他也去警局帮爸爸报警。她这才知道,昨天跟姐姐一起摔下楼的,是那个叔叔的女儿。她们没死,被那个好心的叔叔一起安顿到了医院。只是,情况很不好,苏醒的概率很小......”
蓝苏的音色纤细平和,似初春清晨叶尖上悬挂的露珠,渺小低微却透着一股倔强的澄澈,极具故事感。哪怕是自诩心冷的霍烟,也不由一头扎进她的故事中,感受那份举目无亲的孤独和恐惧。
霍烟低声问:
“所以,蓝浩天收留了你们。”
蓝苏嗯了一声,却因哽咽只能发出声带与空气混动的碰撞声。眼睫一颤,一滴泪滚下,淹没在霍烟的针织衫布料中,了无踪迹。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报恩,用我的命去报恩。可是......姐姐是我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他们不可以动她。”
夕阳在沉重的故事中缓缓降临,强势地穿透白杨树的枝叶,在一双相拥的人影周边镀了层金黄。
窗台上的盆栽舒展柔嫩的叶片,水缸里的金鱼在水空中缓慢地摇晃尾鳍,细密的喷雾从加湿器的出口缓缓吐出,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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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慈善晚会的直播横空出世,蓝浩天迫于舆论压力,不得不交出苏沁。胜在这人天生狡猾,顺势营销了一番“为已逝好友照顾病女多年”的仁义,抵消了部分因赝品损伤的企业形象,公司逐渐回温。
而霍烟便不那么轻松。
早前,老爷子特意登门,让她远离古董圈,尤其蓝家和苏家。
霍烟不仅没照办,还公开宣告蓝苏与苏沁的“好朋友”关系。甚至将苏沁安置在霍家的私人医院里,精心照料。
“我看,你是要来做我的主了。”
从高层会议室出来,总经理办公室被老宅的人围得水泄不通,正中,老爷子在蒋丹的搀扶下缓缓从沙发站起,宽大的唐装在瘦骨嶙峋的身体上晃荡,眼睛死死瞪着,目眦尽裂。
霍烟停下轮椅,跟在身后的部门经理随之停下,几人左看看,右看看,大办公区的工位空空如也,于是也识相地往后退。若非办公区是开放的,真想变出一扇门给关起来。
“爷爷,您这是做什么?我是您的晚辈,怎么做得了您的主?”
霍烟平静地问他。
霍守平杵着拐杖走近,在三步之外的地方停下,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宛如手举阔斧张开獠牙的凶神。
“我跟你说过,你在霍家一天,就要守霍家的规矩。”
蓝苏本要来接霍烟下班,车刚停到地下车库,就听人说公司出事了,连忙跑上去看。
“蓝小姐别过去!”
江枫连忙把她拦住,“霍老先生正在生气,你过去正撞他枪口上。”
许盼盼也拉着她往外推,“就是的!我还是第一次见董事长,我天太吓人了!总之你别去,要是迁怒你就不好了!”
蓝苏毅然挥开她们的手,眼神笃定:“霍烟是因为我才被骂的,我得去。”
于是,逆流而上,穿过层层叠叠围观的人群,跻身踏进那个被老宅人手包围的天罗地网。
听到脚步声,霍烟回头,瞪她一眼示意她回去,她却什么也没瞧见,径直越过霍烟,在她身前的位置站定。望着霍守平的眼神平静坦然,诚恳道:
“爷爷,对不起,这次是我考虑不周。我很担心苏沁的病情,所以决定把钱用给她治疗。阿烟只是关心我,并没有忤逆您的意思。”
霍守平直勾勾盯着她,“蓝,苏。”
判刑式地叫她的名字,苍老的眼睛眯起:“你还真是不简单。三言两语把小烟哄得团团转,她从前从来不沾古董圈子,现在又是拍卖会,又是捐钱,甚至动用霍家的关系,帮你照顾你那个所谓的好朋友。蓝小姐,你该知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蓝苏微微低头,全盘承受他的控诉,坦然说:
“我知道,这次给霍家添了不少麻烦。但请您不要怪阿烟,自始至终,这件事的起因都在我。”
霍烟驱动轮椅,绕到前方与蓝苏并排,解释说:
“爷爷,这次惹您生气,我很抱歉。但我没有恶意,更不会做任何有损霍家名声的事情。”
二人的联合解释并不奏效,霍守平年近七十,经历过算计、背叛、亲生儿子横死、家族生意被夺,多少年风风雨雨杀过来的。霍烟跟蓝苏两人加起来,也撼不动他已经决定的事情。
“我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珍惜。霍家举家上下,谁敢沾古董,谁就卷铺盖走人。”
他审视着霍烟,苍老的声音宛如被碾碎的枯叶,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震愕——
“要么离婚,要么,离职。”
离婚,撇清所有与古董圈的干系,独善其身。
离职,坐实最近的一切皆是她有意为之,为了蓝苏跟老爷子作对。
有那么一刻,蓝苏是私心想霍烟选自己的。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就是想要贪心地占有霍烟,想她后半生跟自己绑定在一起,谁也离不开谁。
可理智稍一恢复,就想得出答案。
她、霍烟、霍守平,三个人站成一个钝三角。霍烟只是稍作停留,随后,轮椅果断地朝老爷子驶去。
其实......也能理解了。
蓝苏的指甲在掌心嵌下几个指甲印。
霍烟打拼了这么多年,用残疾的身体忍辱负重这么久,怎么可能因为她蓝苏就放弃?
再说了,凭什么让她放弃?
一边是财力雄厚权力滔天并在业内做到天花板的家族企业,一边空空如也。
正常人都知道怎么选。
蓝苏低落地垂头,那一刻,无权无势无钱无财的失力感像深冬的大雾笼罩而来,密不透风地裹挟着她,剥夺氧气,留下禁锢脚跟的狰狞树藤。
她觉得她该走掉,避免等下更加不体面的事情发生。
可她终于用尽全身力气转身时,身后的霍烟却已经越过霍守平进入总经理办公室,并从办公室出来。
“这是公章,爷爷,您收好。辞呈我稍后发给您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