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长孙夫人

  无论李哲多么的难以置信, 那些思路奇葩到不可理喻的风投资金似乎还真下定了决心。他与那位身份神秘的李主任交谈后不过一日的功夫,某个来历不凡的投资公司便亲自派人拜访了市里,递交了全套完善而严谨的手续, 并为当地组织开出一个绝不容拒绝的价格, 要求租下林貌小楼边方圆数十里以内所有土地, 以供“后续建设”。

  至于是什么“后续建设”么……负责接待的几位官员稍稍翻阅了材料,随即感到了莫大的震撼。

  当然,他们并不太懂投资与营销的事情, 也无权干涉资本集团的眼光。但仅就这份材料而言……

  “这个经营范围,是不是有点太广泛了?”他们小声开口。

  送材料来对接的是一位相当精干的年轻人,衣装革履, 一丝不苟,连涂抹的发胶都闪烁着商业精英的光辉。而他的回应亦一板一眼, 毫无疏漏:

  “公司到考虑业务的扩张, 为了省去之后审批的麻烦,尽量扩充了范围。”

  这是很合适的理由。毕竟而今商潮迭起,资本竞争激烈,大型企业跨界运营也是常态。可是……

  “……其余就算了,怎么还有教育业的许可呢?”

  年轻人微微而笑, 依旧从容:“我们要为高净值客户及其子女提供完整而周到的服务,教育当然是必不可少的要素。”

  真会有人把子女带到猫咖教学么?

  “那这些农业机械的运输许可?”

  “我们打算扩充农家乐业务, 为客户体验农业生活做准备。”

  开着拖拉机体验撒化肥?

  “怎么又有大型机床的买卖合同……”

  “这是为了建造博物馆准备的。可能您不太清楚,这种工业革命的朋克风展览,在部分圈子中也是很火的。”

  审核的官员提出了两三个疑问, 都被年轻人面不改色, 一一封挡。如此反复对答, 官员亦只能沉默了。

  当然, 这并非因为对手的回复无懈可击;实际上,许可材料中莫名其妙的疑点还有不少,许多回答也实在牵强。但鉴于一切手续完全合法,对方又实在给乡里开出了不可拒绝的买地价格,他们这些基层干员也不好再多问什么了。

  毕竟钱已到手,就算经营范围太过离谱,亏损的也不会是乡里,对吧?

  官员不再犹豫,拎起一旁的钢笔匆匆签字,表示完全的赞同。不过,在拎起公章铃印时,他仍仔细留意了投标公司的名字:

  ……【大唐当代交流投资集团】?啧,果然是没有听过的资本市场暴发户,怪不得眼光如此奇葩。

  ·

  在风投公司巨额资金的注入下,项目工程的效率惊人之至。即使李哲四处奔波,忙于应接不暇的扶贫工作,在闲暇时也常常收到街头巷尾老头老太八卦时那灵敏之至的风声,知道林貌的小楼正在经历规模极为宏大的改造。负责项目的集团调用了无计其数的资源,在方圆数十里的乡下土地上倾注了数额惊人的资金,不但施工的人流往来如织,仅仅运输物资的重型机械与直升飞机,便是络绎不绝,几乎榨干了周遭建筑市场所有的运力。

  ……不过,据说是出于保护项目神秘性与吸引力的考虑,所有的物资都被严格遮挡,各自独立运输,不随意向外泄漏一丁点风声。即使以乡下老太太们那方圆数里婚丧嫁娶一切尽在掌握的情报搜集能力,八卦时居然也只能看出这批物资数量大的惊人,至于运输的具体细节,唯有面面相觑而已。

  如此精密、高效、不计成本的投入,看起来倒是真心实意想搞一番工程。可这样偏僻的穷乡僻壤,真适合搞什么高净值项目吗?

  这般深刻的疑惑,终于在数月以后得到了解答。

  那时李哲忙于工作,对林貌家中的巨大工程并不甚关注。但某日他在家办公,那位曾有一面之缘的精干年轻人却登门拜访,并送来了一个精细包装,金镶银嵌的乌木方盒。

  “这是客户托我们送来的礼物。”年轻人很客气的向他解释:“公司的老客户长孙夫人昨日下榻于郊外的民宿,因为不方便亲自过来,所以让我们带来这一件丝巾,稍微酬谢李先生往日照料的情谊。”

  李哲茫然的眨眼,实在不知自己与这位莫名的“长孙夫人”能有什么交际——按理说姓氏如此稀有,他绝不该稍有遗忘才是;而且,仅看这盒子精细华美的装饰,这位“长孙夫人”也必定是品味不俗的豪奢人家,实打实的高净值客户;如此来历不凡的人物,又怎么会与自己结下“情谊”呢?

  照料?他能照料这位夫人的什么?

  年轻人戴上手袋,为懵逼的李哲展示这从未开封的礼盒。先前远远观望,还只能看见四角亮闪闪的金银装饰;而今就近谛观,则不能不被木盒上精心的描绘吸引——陈年乌木的质地深沉如墨、温润似玉,木质自身的纹理则被高明的工匠以朱砂与金粉巧妙勾画,沿着天然的脉络镂空出精细绝伦的牡丹蝴蝶图样;其形象之惟妙惟肖,近乎于振翅欲飞。

  仅仅一个小小的木盒,便足以称为高贵精妙的艺术品。但这样先声夺人的展示,却未免又有喧兵夺主的嫌疑。毕竟,在仔细欣赏了如此精巧辉煌的工艺品后,区区丝巾恐怕已经很难激起足够的情绪——

  年轻人掀开盒盖,取出内里的丝巾,轻轻在窗前抖开。

  此时正值中午,夏日的阳光灿烂而浓烈。而当迎着阳光注目凝视这一块轻薄飘拂的丝巾时,李哲却不由长长吸气,乃至于小小向后退了一步。

  没办法,在超越想象的美丽艺术之前,人类的心理是真会感受到某种实质性的冲击的。

  与现代时尚常常流行的极简主义风格不同,这张丝巾的图案极为繁复浓烈,与寻常性冷淡风高端奢侈品极有反差。但风格的差异并不影响绝对意义的美感。当丝巾上那些流畅而鲜明的完美线条在风中尽情舒展身姿时,一切由现代营销所建立的审美观念,都未免显得苍白无力了。

  不知是出于什么奇怪的考虑,丝巾上绘制的居然并非常见的花鸟,而是以工笔渲染了天女、凤凰、莲花等宗教意味极其强烈的图案,错综排列、花纹复杂,是古代祭祀时才会有的大胆色彩,烘托出飘渺而高远的气氛,远离红尘蝇营狗苟的烦恼。

  李哲对古代神学所知寥寥,但丝巾抖动之时时,捧花的天女迎风飞舞,丝带随纹路飘逸挥洒,其尽态极妍、顾盼神飞之处,虽尔是古风工笔画神似而非形似的风格,但那种飞扬脱俗而玄妙高华的气度,依旧跃然绢上,仿佛真是神明垂青的剪影,迥然与凡俗的造物不同。

  若仅以调性而言,这丝巾上的宗教绘画似乎更近似于敦煌的风格,线条婉转妩媚,动作婀娜多姿,兼具中原与西域一切作画技法的精髓。但敦煌的壁画毕竟已经经历过千余年光阴残酷的洗礼,昔日的华贵端严消磨殆尽,所残留的仅有不可释怀的遗憾与沧桑之美。而丝巾却不同,它所展示的是敦煌美学全盛时的样貌,毫无遗憾与磨损的盛大容颜,那种迥然超乎于人性,而近似于神明降临的绝顶美感。

  ……毕竟,敦煌风格的宗教绘画,原本也不是要迎合世俗人性,而是要取悦不可见的崇高神祇呀。

  在这种超脱性的宏大美学之前,人类所感受的冲击是相当之刺激的。没有见过啥世面的李哲目瞪口呆,翘舌难下,直勾勾盯着这辉煌招展的丝巾不能反应。艺术之间犹有高下,与这样巧夺天工、放肆恣意的绣作相比,原本精致巧妙的木盒都难免显得庸俗匠气、不值一提了——所以那位“长孙夫人”的眼光果然绝无差错,人家派人上门送礼,便决计不会做出买椟还珠的蠢事。

  年轻人手持丝巾,犹自在喋喋不休的解释,声称长孙夫人原本是想为他订做一件衣服,因为不知道尺码而无奈放弃,换为了这条特意绣制的丝巾;当然,丝巾的风格是长孙夫人自作主张,不知李先生意下如何?

  如此委婉阐述数次,李哲却依旧两眼发直,怔怔出神;年轻人不能不开口询问:

  “李先生觉得这么样呢?”

  李哲艰难咽了口唾沫:

  “这——这恐怕太不合适……”

  “为什么呢?”年轻人问道:“您觉得这条丝巾还不够美么?”

  李哲一时无言。他当然不能睁着眼睛无视这伟大的艺术品,否则连良心也会隐隐作痛。可是……

  “无功不受禄。”他低声道:“再说,这也太——太珍贵了。”

  当年轻人展示丝巾时,随着阳光射入的角度不同,图案中天女手持的莲花亦随之徐徐开闭,展现出含苞欲放的奇景;而神女明眸善睐,慈悲目光亦随角度变动,仿佛含情凝睇,时时凝视着丝巾外对望的芸芸众生。

  据说奢侈品分为两种,一种需要高额的营销与软文反复烘托,绞尽脑汁吹捧一个实际垂手可得的凡物;另一种则不需要任何宣传,只要作最为简单粗暴的展示,那就是最愚钝的傻子,都能一眼看出它的高不可攀。

  李哲当然不懂什么丝织品工艺,但他毕竟不是傻子,所以当然也能体会到这精细到几乎可怕的技巧下难以言喻的心血,而与这心血所对应的天价付出,更不能不令人望而却步,言语不得。

  他勉强解释:“太贵了,实在不符合规定……”

  “公司当然清楚规定。”年轻人微微一笑:“所以,我们已经准备了全套的手续,随时可以向上申报,作为特殊赠送的工艺品登记入库。只要您不私下转卖,就没有问题。”

  公务人员不允许收受高价值的礼品,除非是在某些特殊的对外交流场合;事后也要经过严格的上报、审核、登记,手续繁琐之极。而今这位“长孙夫人”愿意为他走完这一整套流程,送礼的诚心的确是是真挚之极,无可挑剔了。

  要是再拒绝这样一份用心至诚礼物,似乎便显得太过无礼。李哲一时无言以对,但又弱弱开口:

  “不知这位长孙夫人,又到底是有何贵干呢……”

  他是真不认识这样的人物啊!

  年轻人不动声色:“只是来疗养而已,顺带着交流一些高端的工艺,为手工业提供宝贵的经验。喔对了,夫人的子女们不久也可能到这里游览。如果李先生方便的话,可以上门与夫人谈一谈。”

  “交流高端工艺”?李哲看一眼丝巾,颇为认同的点点头。

  的确相当合理呢

  ·

  为了感谢照料房相公的殷殷情意,同样的丝巾也被送到了刘丽的手上。到第二天上午,刘丽拨通了林貌的电话,托他转达谢意:

  “的确是太珍贵了。”刘博士很婉转的说:“我非常感激,但皇——长孙夫人委实也不必这样费心……”

  “以他们的情况,这恐怕算不上什么费心,一切都是现成的嘛,反正也要展示工艺。”林貌道:“怎么,你不喜欢么?”

  “当然喜欢!”刘博士脱口而出,随即又一声长叹:“不过,这种东西怎么能穿得出去呢?这样的艺术品不能给人用的吧?它只适合供佛!”

  不错,衣着也是要讲究个搭配与映衬,呼应与渲染的。要是披着这样一条丝巾出门,谁还会在乎丝巾下的人?再说,强烈的美感会引发极具的冲击,让如此珍贵非凡的艺术品经历红尘风霜雨雪的消磨,那真正是焚琴煮鹤瓦釜雷鸣,足以让艺术与美的神祇愤而下凡,以莲花锤重重敲打刘博士的榆木脑袋。

  “我打算把它展开后裱起来,装饰墙壁,就当一副画。”刘博士告诉林貌:“也算是勉强不辜负这条丝巾吧。”

  “那不是挺好么?”

  “是啊,挺好。”刘博士面无表情道:“但装饰是能随便装饰的吗?墙面的颜色不能冲突吧?房间的装修风格要统一吧?为了衬托这件大宝贝,我还额外在高端手工市场淘了个红木镶金的画框!你知道这一套下来多少钱么?大几十万起步啊老哥!我一年的薪水和公司顾问费都要被它吸干了……”

  “所以吧,供养艺术品这件事也是要财力的。要再来一件什么宝贝,我可实在养不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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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借用汪曾祺先生的比喻。

  汪老先生说,他吃一种拔丝羊尾油,觉得这东西太好吃了,人不能多吃,只能供佛。读后想一想,其实数千年以来,人类最为伟大的艺术造物,不也多半是供养神明,而非自己所用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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