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回村

  相比从五行村到长安的种种艰难困苦, 返程就要容易得多了。林貌一月以来勤修苦练,真气积累丰厚,终于能逐步开启右手神行符咒的威力。在注入足够法力之后, 他也体会到了神仙咫尺千里、朝游北海暮苍梧的快感——从关中长安至边陲西域足有两千余里, 但符咒生效后风驰电掣如狂风过耳, 居然只用了半个时辰不到的功夫,便轻飘飘落在了五行村的地面。

  他出发时尚且是初春,而如今触目所及, 已经是夏日过半的光景;触目所及金黄一片,正是被蝗虫糟蹋后村民紧急播撒的小麦。农科院出品的麦种实在比中古时代原始而拙劣的作物高明了不知多少,村外农田之中, 半人高的麦秆起伏摇摆,沉甸甸的麦穗敲击出低沉而悦耳的声响。

  这大概是五行村的流民们一辈子都没有见过的丰盛收成, 也无怪乎村里笑语喧哗, 隐约可闻,不时竟随风飘来高亢而响亮的歌声,其喜悦满足之情,真是溢于言表,莫可形容。

  眼看麦穗的大小, 大概夏粮收获也就是这一两日的功夫了。农人一年中最忙的时刻即将到来,自然要抓紧时间养精蓄锐, 乃至休憩娱乐,应付艰苦的劳作。

  踏上旧土的林貌不动声色,并没有出声呼唤他忠实的跟班拴柱与拴花;相反, 居心叵测的魔王只是信步走下田埂, 飘飘然在麦田之中穿行;不时还驻足凝望, 打量饱满的麦穗。

  不过, 这样的信马由缰,自由惬意,并非是欣赏这夏日收获硕果累累的风景,而是试图衡量村民们数月以来倾注于麦田上的心血。这还是他“雅赠”了一幅折扇之后,从李先生处得到的一点小小提示——对于奔波数地,从事了多年扶贫工作的干部而言,最为关注的往往并非一时的物资往来,而是扶贫对象于日常生活中展示的心力与志气,于每一个细节中渗透出的情绪。

  相对于一时的现金注入而言,这种自发向上的意愿可能是更为要紧的。

  而以林貌那并不专业的眼光判断,五行村的村民表现得还算不错。大概是千里流亡的往事塑造了极为坚韧的心志,一旦由外力赋予了光明的希望,便能自然而然迸发出旺盛而强大的心志来——仅以农田中种种耕作的细节看,尽管农科院下发的技术标准对村民而言实在太过于苛刻,但在反复且艰苦的学习之后,他们还是掌握到了一些精髓,并将其充分应用到了实践之中。

  如果粗浅判断,无论从麦秆的粗细、除虫的措施,还是田地的划分来看,这些曾流离失所的百姓是真真用尽了心力,竭尽所能在为生存谋划。即使没有“魔王”的辅助,他们想必也能依靠着学来的技术,踏踏实实过好自己的日子。

  ……这么来说的话,林貌的任务便算是完成了。

  大手子默默思考了片刻,返身踏上田埂,徐步向村中走去。绕过了葱郁麦田的遮蔽之后,他能清楚看到五行村外耸立的竹竿,其上是飘扬起伏,鳞片闪闪一色的鱼干,香料与鱼肉的腥气四散飘摇,老远便能闻到。

  这样清闲自在的田园景象中,当然少不得孩子的点缀。相较于数月前瘦骨嶙峋的光景,而今在村口四处奔跑的儿童明显要白胖红润了许多;这些平均七八岁的幼童四处挥舞,手中除竹马长杆以外,往往捏着一截烤制之后油汪汪的鱼干,大笑着彼此敲打,又蹦又跳。

  如果不是衣衫实在褴褛,这景象简直与长安关中的小孩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大概是平静恬谧的田园生活总能激起人悠远的回忆。在大手子驻足观望之时,就连背包中躲藏的猫猫陛下都不由发出了感慨:

  “’社稷兴平,国家无事,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而府库馀货财‘,这样的情形,朕也有十余年没有见到了。”

  南北朝以来天下纷乱,神州割据凡三百年之久,其间战火蹂躏不计其数;大概也只有隋文帝开皇年间,由上到下芸芸众生,才侥幸见识过十几年兴兴向荣的盛世光景吧?

  大概也正因如此,昔日之太原公子才不由唏嘘:

  “……要是大唐天下都能见到这样的光景,朕也就心满意足了。”

  林貌不由微微一笑。现在这吃饱喝足乃至人人识字的境地,虽然已经是小农经济梦寐不得的桃花源,但本质也不过是现代生产力轻描淡写的一点余泽而已。只要有跨越时代的物质源源不断的输入,维持这样的生活并不为难。大唐只要与现代做好对接,三物年内不难达到同样的境界。

  但生产中最为关键的要害,却并非这昙花一现的繁荣,而是撤去援助后造血的能力。

  大手子目光逡巡数次,终于找到了他的目标——大概是身为魔王的下属,身份非凡,拴柱与拴花并没有和同龄的幼童混在一起,反倒是站立在一群年轻的男女之前,正在指手画脚,挥舞几根皱巴巴的干草。从他们捧着的那几张亮油油的画片看,应该是跟着画册在辨认草药。

  也真是难为他们,发下去几个月的画片,竟然还如此光洁如新,浑无褶皱。

  林貌眯了眯眼,缓步走到那群男女之前,撤掉了身上的幻术。

  拴柱拴花敏锐之至,立刻发现身后的不对,转身后大吃一惊,立刻俯身行礼,口称大王不迭。

  肿胀扭曲的魔王点一点头,无视了拴柱与拴花身后惊慌失措的青年男女。他只是凝视着兄妹俩黄黄的手指,语气冷漠:

  “你手上是什么?”

  拴柱与拴花下意识的感到了惊惶。不知怎么的,他们似乎从魔王的口气中察觉出了某种阴冷的恶意。

  拴柱小声回答:

  “……回大王的话,端午要到了,小的们便撒了些雄黄。”

  五月初五端阳节,撒雄黄辟五毒本是风俗。往常村民饥寒交迫,也顾不得这样的小事;而今眼看着夏粮丰收,吃穿不成问题,大家在劳苦之余也动了心思,特意托人从远处的行商手上换来了雄黄、彩线,打算好好过一个端午。

  但魔王惨白的脸色却倏然变了,他垂目凝视雄黄的痕迹,眼中闪过了毫无疑义,忌惮而痛恨的目光。

  “雄黄?”魔王一字字道:“好,那便是尔等自家讨死,需怪不得老爷!”

  话未说完,两条尖利而腥臭的肉质触手从妖魔的长袖中探出,顷刻间刺穿了兄妹两人的胸膛。

  ·

  刹那间鲜血四溅,拴柱与拴花甚至都还未来及发出一声惊叫,小小的身躯便被触手接连贯穿,软软倒伏在地,血浆喷涌满地。而变生突然,浑无防备,一众青年男女居然都还呆愣在原地,一时反应不及。

  直到那带着粘液的扭曲触手扑到眼前,这些大梦初醒的少年们才放声嚎叫嘶吼,连滚带爬向远处奔去,一路上嚎哭尖叫,抽搐颤抖,其恐怖震撼,真是莫可比拟。

  魔王默默站在原地,依旧挥舞着那一对扭曲肮脏黏液垂落的怪异触手,并未追捕狂奔的男女;他低头凝视地上血肉模糊的两具小小尸首,神色漠然而又平淡。

  在以某恐怖片的著名姿态屹立了半柱香的功夫后,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忽然皱了皱眉。

  “……居然并没有恨意?”

  齐天大圣密授的幻术是真正的丹道法门、仙家秘法。它发挥的效力,似乎不仅仅是制造虚无缥缈的“幻象”,而是借由外敌心境与思维的缺憾,以法力所引发的认知之“虚相”,非空非有,亦空亦有,若干种心,皆可洞悉。因此,当幻术施展之时,魔王的感知亦敏锐精妙,无所不察,乃至于能觉察出方圆数丈以内,一切有情众生最为微妙的情绪。

  但正因为如此,恶魔才不自觉的生出迷惑。残暴的杀戮骤然发生之后,强烈而震撼的情绪随之爆发,如潮水一样将他淹没;然而闭目细细分辨片刻,感受到的却是全然不同的结果——他能分辨出巨大的恐惧与惊骇,无以言说的畏怖与呆滞,却几乎翻找不出什么——仇恨?

  ……怎么会缺少仇恨呢?

  林貌茫然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的计划出了什么问题。

  如此呆立许久,背包中窸窸窣窣作响,猫猫陛下钻出了头来,左右张望。

  “……那些村民似乎并没有什么预料中的反应呢。”

  大手子无言以对,只能垂下头去。

  猫猫陛下不愿揭开忠臣的伤疤,只能悠悠叹一口气,保持了缄默。

  从理论上来说,大手子那简单粗暴的计划其实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先以残暴的杀戮激发村民的愤怒,再以狂妄的威胁引爆村民同仇敌忾的团结;于是人类精诚合作,齐心协力,终于借助某些奇妙小法门的协助,竟尔一举战胜傲慢而狂暴的魔王,从此彰显人类理性与勇气的光辉——所谓人类的赞歌便是勇气的赞歌,如此压迫与反抗间起承转合的叙事结构,简直有一种宏大古典史诗的美感。

  谁会不喜欢伟大而辉煌的人类史诗呢?所谓招不在老,管用就行;这样的叙事结构之所以反复上演,不正在于其历久弥新永不过时的真理性么?仰仗这样牢不可破的真理,所拟定的计划又怎么会有问题呢?

  ……所以到底是哪里出了状况?

  猫猫等待片刻,只能摇头。

  “朕昔日平王世充时,曾派偏师剿灭王世充部署,迦楼罗王朱粲;此人生性最恶,好吃小儿,每以人肉为军粮。朱贼屯军于汉水、淮水之时,曾经纵兵四处剽掠,将数州的百姓几乎吃尽;所行惨毒,莫可名状。这样的魔王,当然该千刀万剐;但在捕获处死之前,朕特意令人考掠朱粲,询问他一个问题——朱贼驻扎汉水之时,兵力不过数万,周遭百姓官吏,则少说也有数十万以上;以这样十人敌一人的差距,是怎么会毫无反抗,由他荼毒的呢?”

  他停了一停,缓缓道:

  “朱贼被拷打数次,受刑不过,终于交代清楚。据他所说,百姓遭受掳掠后的反应也是各有不同的;若是平日安闲舒适、乐享太平,骤然遭受摧折,自然会竭力反抗,损失必然不小;但在所受的折磨超过一个限度之后,人性却会渐渐转为麻木不仁,漠然呆滞,即使面对最为惨酷的食人酷刑,也不会有什么反抗的力量了。到了这个时候,纵使数千上万人,也不过只是麻木中待宰的羔羊而已。”

  抵抗与愤怒也是需要意志力的,而且消耗极为严重。在长期的磨折、拷打、欺辱下,作为一个整体的人类同样会耗损掉一切抵抗的心力,从而逐渐走向冷漠与呆板,沦为“两脚羊”一样的东西。某种意义上,这应该是人类群体性的习得性无助,由生理本能所提供的、最为无奈的精神屏障。

  这种恐怖而惊悚的体会,至为残酷的心理规律,大概也只有在杀人如麻的乱世中才能被“总结”出来。而绝不是含情脉脉、大体和平的现代社会所能想象的。在没有亲身体会这种麻木的震撼与扭曲之前,一切书本上的描述,都难免孱弱无力;即使以大手子的博文杂收,居然都意料不及。

  ……想来,当初的天策上将,也是被如此匪夷所思的怪异事实震惊,才一反常态,特意拷问朱粲,催逼实情的吧?

  陛下所言,只是寥寥数语,而林貌愣了一愣,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显然,如果朱粲自恐怖行径中总结出的残暴“规律”并无差错,那么五行村颠沛流离而饱受挫折的村民,毫无疑问便符合了一切“麻木”的特性——隋末战乱千里流亡,流民们受到的苦楚太多也太深,乃至于心力耗竭,再无意志坚持人类的底线,终于将外力施加的折磨视为自然,而绝无反抗的能力了。于是逆来顺受因袭而为自然,终于形成了这一哄而散,软弱犹如羔羊的做派。

  他默了一默,终于低声开口:

  “……那陛下是什么意思呢?”

  “朕只是想提醒你。”猫猫淡淡道:“不要太想当然了。在乱世流离之中,仇恨与愤怒可是相当奢侈珍贵的情感呐。”

  他平静的下了结论:

  “……能在这种境地下保持仇恨心力的人,那多少也算个人物了。这样的人物,恐怕不是在如此小小村落,能轻易遇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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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手子的演技是一回事,长期折磨下(不管什么折磨),百姓还能不能拥有仇恨的心力,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对于这一点不明白的,可以参见鲁迅先生所刻骨铭心,永世不能遗忘的“国人的麻木”、“铁屋论”——被外敌欺辱是一回事,被外敌欺辱而连仇恨的心力都丧失了,那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仇恨这种东西,是非常强大,也非常奢侈的情感。奢侈到大先生花了一辈子写文章,到死都念念不忘,要启发出一点由心而生的愤恨,从此转化为变革的动力。

  ps:这个观点来自于我看的某本历史书,书名忘了。但书中以谭嗣同的例子论证“愤恨精神的力量”,却极为精彩——谭嗣同先生其实是有机会走的,但有意没有走,原因就是自己“必须要流血“,只有他流下鲜血,才能将愤恨长久而坚固的传承下去,最终摧毁那个腐朽的庞然大物。

  他成功没有呢?他成功了。很少有人留意到,谭先生有位弟子名叫杨昌济,而杨昌济最为出名的学生,正是那个时代至为光辉灿烂的名字——所以你看,谭嗣同的死亡没有白费,他的愤恨也没有白费,在谭嗣同殉难之后的五十年,他流下的鲜血终于把整个旧世界一齐点燃了。

  功成不必在我,而所为必不唐捐。不过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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