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打赌

  事出突然,林貌与狸花猫却并无选择。想想大圣的脾气,虽然小写手心头打鼓,还是老老实实跨过草原去寻找蜿蜒的五行河。

  不过,大圣一喝之中似乎附带了什么法术。两三里地的山路崎岖难行,但他们迈开腿后却觉得身轻如燕,脚尖点地后翩翩腾空欲起,胸中气息运转无碍,简直是真·健步如飞。他们仗着神通不过走了半个多小时,远远便望见五行山脚的乱石。

  所以说,大圣这猴还怪好的嘞。

  齐天大圣被埋在一堆野草里,看到一人一猫从天而降,才挣出那颗毛茸茸加雷公嘴的头颅,上下看了一眼,啧啧出声:

  “才这么点道行?……老孙本来早就想料理了那只兔妖,偏偏这妖怪最是警觉,一时半会下不了手。不料倒是你这刚入道的毛头小子得了手。本事不大,聪明劲不少。”

  能被齐天大圣孙悟空鄙夷一句本事不大,那简直已经是天下修道人梦寐难求的奖赏。林貌很有自知之明,口称不敢,赶紧上前与猴子行礼,大圣大圣喊得非常热络,放下身段一通彩虹屁,拍得猫猫陛下都连连皱眉,不自觉远离了几尺。

  ——好歹是从西游记重播中历练出来的人,连舔一只猴子都不会吗?

  这一记顺毛捋夸得大圣心旷神怡,难得露出了笑容。它仰头瞅了林貌一眼,主动开口:

  “也罢。不料老孙在山下困顿五百年,世上都还能有那么一点名声!不过,你小子无缘无故摸到这五行山下,又是想做什么呐?休得胡言欺瞒,咱的法力虽被压制了九成九,辨别人心的功夫还是有的。”

  林貌本来虚言搪塞,正想表示自己是不远万里来瞻仰神猴尊容。一听此言喉咙一堵,预备好的腹稿全憋回了肚子里,噎得两眼翻白。

  道家天目通彻视洞达,能观秋毫之末。虽然未必有“读心”的本事,但只要察觉出言语中神色稍有不对,那自然就能猜到实情。所以林貌再不敢多说什么了。

  在这种尴尬之极的时候,当然只有定KPI的老板才有权作出决断。而猫猫陛下也不愧为华夏五千年历史里天花板级别的良心甲方(即所谓“千古一帝”是也),尚未等铲屎官投来求助眼神,当即便挺身而出,先是点头致礼,然后简单解释了自己着眼于这五行村的用意。

  不过出于谨慎,他并未提及自己的身份,来历也统统含糊了过去。

  作为花果山天生天长,生平学历仅为斜月三星洞肄业的猴子,以孙悟空那基本自学的知识水平,显然很难理解过于高深的社会概念。它躺在地上竖着耳朵听了一刻钟,脸上的表情先是惊愕后是茫然,渐渐的又转化为了某种心平气和的空白。

  这种空白林貌很熟悉。一般他在大学里被迫听某些不能睡觉的前沿自然科学课程时,大半个教室的学生都会表现出同样无欲无求的超脱与麻木。

  在皇帝仔细解释完后足足五分钟。孙大圣都保持了沉默。他只转了转他红彤彤的火眼金睛,直勾勾盯住这只一本正经的狸花猫。

  “……咱刚才还疏忽了,你这狸奴居然带着六龙之气,想必与中华的皇帝瓜葛不小吧?”大圣瞅着皇帝陛下:“只要中华的皇帝下旨,有中原道士和尚、强军大马援手,料理区区一个小村子,不过杀鸡用牛刀。”

  狸花猫皱了皱眉,平静开口:

  “上真恐怕误解了。第一,大唐兵力虽多,却被隔绝于天南地北,并不能深入此地。而今可以投放的力量,只有我与这位林先生。”

  “第二,我等的意愿,并非只是料理这个小小的村子。在五行村所做的种种,不过试点而已。归根到底还是要推之于整个中原,乃至天下。人神各安其位,互不搅扰;人类能以自己的力量立足于世,而无需仰仗神明,受制于妖鬼,乃至献祭性命——所谓颛顼帝之‘绝地天通’,大概便是如此。”

  作为与铲屎官密商的内容,他们核心的目标本来不该随意示人。但皇帝陛下推敲再三,认为孙悟空既然与天上诸神有过小小不愉快的往事,自身神通又颇为可观,那似乎也有拉拢的价值。因此冒险说出,想看看猴子的反应。

  不过,猫猫的冒险适得其反。孙悟空听得倒是很专注,但毛脸上的表情却渐渐变化,由茫然而至疑惑,由惊异而至疑惑,最后露出了再明显不过的嘲讽。

  “‘绝地天通’!真是大言不惭!”他呵呵道:“这样吧,你们取道西北,沿河道逆流向上,过九曲九弯,到黄河的发源,西金昆仑山的所在。昆仑山山顶有一道擎天之柱,柱上有昔日娲皇炼石补天的缝隙,其上罡风凌厉,仙体也要化为肉泥。你们两个可以用脸皮将这缝隙堵住,也算立得一功。”

  林貌不动声色。平日里与网友祖安对线神经百战,这点弱鸡水平的阴阳实在不堪一击。他道:

  “大圣是觉得我们脸皮太厚,胡吹法螺吗?”

  孙大圣两眼往上一翻——也真是难为他,居然能将火眼金睛翻出白眼的效果:

  “废话!什么‘人神各安其位’?就算漫天神佛大度能容,不和你们计较,没有神力庇护,区区的凡人又怎么活得下去?自古天灾禳求昊天,地灾祝祷后土;缺水求龙王,走火求火德;水旱蝗瘟各有所司,这是尧舜以来数千年的成例,轮得着狂生小子妄议吗?何等荒唐!”

  “数千年如此,也未必是对的吧?”林貌心平气和的引用迅哥儿的名言,同时指出小小的瑕疵:“此外,尧舜时洪水襄陵,百姓几为鱼鳖,圣人们祝祷来祝祷去,不也没把水位降下来吗?还是大禹辛苦治水十余载,才收拾了局面。”

  所以这就是读书太少的坏处了。作为修行仅有三年的特长生,孙大圣法术造诣固然惊世骇俗,在史实论证上却委实不是敌手。再说猴子的定海神珍乃当年禹王所制,于情于理也反驳不了大禹治水的例子。

  于是大圣愣了片刻,登时发怒:

  “你也知道是大禹!尔等是禹王吗?也敢妄行此逆天之事!三年丰,三年歉,六年一旱,十二年一涝,天灾自鸿蒙开辟时便是如此。若没有神佛庇护,凡人恐怕早已绝灭无余。尔等引诱凡人自己仰仗自己,不是将他们推之于死地么?一派胡言,狂妄之至!”

  林貌默然了。

  话赶话聊到了这个份上,那确实已经没有什么可谈的了。显然,孙猴子的思维已经在漫长的历史中固化。他——或者此间绝大部分的人、仙,恐怕都已经默认“凡人脱离仙神便无法生存”的铁律,再难转圜了。

  既然凡人脱离仙神便无法生存,当然应该诚惶诚恐的祭祀,奉献唯恐不足;虽然凡人肉眼凡胎,不识上真,偶然会招惹妖鬼邪魔,但这也不过只是体系中“必然的代价”、祭祀中难免的“副作用”——仙人们路见不平,当然也会出手铲除妖魔,但要他们彻底推倒这纵容妖魔吃人的体系,则绝无可能。

  这甚至都并非出自于什么阴暗的利益轮,而纯粹是源自上真诚挚的善心:彻底推倒体系后凡人便将失去庇护、亡族灭种,与这样的惨剧比起来,牺牲一些童男女活人祭品,又算得了什么呢。

  ……所以,他们还能如何解释?

  是解释“人类皆强大”,就算自然之力不可抵御,也可以依仗人类的智慧驯服、驾驭,设法利用吗?

  还是解释华夏文明绝非向神佛跪伏的文明,自大禹治水起它能依靠的便唯有自己,身居中原四战之地,要是事事仰仗神灵,那才是死无葬身之地?

  这些现代习以为常的观点,全都是在残酷的历史中检验出的真理。而脱离了这样的实践之后,恐怕凭口舌是无法向外人解释的。

  就算聪敏如李二陛下,不也是在现代都市中大受震撼,才彻底改变了自己的理念吗?要能凭空说服一只毫无基础的猴子,那他也不该当大手子,该去考研政治当金牌名师。

  林貌叹了口气,与猫猫对视一眼,下定了决心。

  “既然我等与大圣各有异议,也只有留待来日印证。”他再次行礼:“多谢大圣为我们料理了妖魔的尸体,若再无吩咐,我等就告辞了。”

  起身之时,林貌望一望被埋在石堆中的猴子,忽然心中一动:

  “大圣口口声声,不肯相信我等的说辞,但要是我等真达成了期许,又该如何呢?”

  孙大圣冷笑一声:

  “怎么,你们还要与咱老孙赌上了么?……也罢,也不必你在天下大展宏图,只要你能让山下这小村子自食其力,靠着凡人自己的本事过上好日子,咱便算输与你了,如何?”

  说罢,他上下望了林貌一回,啧啧出声:

  “你小子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虽然已经入道,这法力却真是浅薄得紧,居然也敢管这样的事。算了,你若输了,一日三顿为咱送点水果便可;你若赢了嘛……老孙便破例传你点真本事。”

  林貌不觉愕然。原本他临走开口,的确是想以激将法与大圣打赌,最后能骗两根毫毛做贴身的掩护;只是没想到大圣这么耿直,居然一张嘴便送了这么大个馅饼!

  没等他反应过来,孙悟空向巽地吸了口气,张口向上一吹。瞬息间浩荡神风从天而降,将一人一猫卷至半空,登时便不见了踪影。

  ·

  眼见人与猫的影子消失于天际,草石掩映中波光粼粼,山石下的孙悟空身形晃动,化作光团飞至空中,幻化为了青袍缓带的少年道士。左手拂尘右手如意,轻逸出尘而飘飘欲飞,浑然不似凡间的气象。

  轰隆一声碎石飞溅,一个猴头自不远处冒了出来,与方才的样貌一般无二:

  “金阙广成帝君,广成子!”猴头高声叫道:“堂堂浑元无极大罗天仙,为何今日玉趾临此贱地,还要化作俺老孙的模样?”

  广成子乃玉清元始天尊高徒、太清道德天尊随侍,传授轩辕黄帝仙法的上身,开辟以来位份最为尊隆的大罗天仙之一。即使孙猴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也不能不稍加尊礼。

  当然,猴子的礼貌也仅仅局限于称呼,语气上就实在不大客气了。这也难怪,无论谁被施法遮掩了身形后眼睁睁看着他人冒名顶替,那心中都不会痛快。

  广成子倒很谦逊,立刻便向猴子稽首赔罪:

  “事出突然,在下不得已为之,还望大圣勿怪。”

  孙悟空哼了一声:“事出突然?此处荒郊野岭,又能有什么料不到的大事……喔,难道是刚刚的那小子?”

  说到此处,大圣也醒过神来:广成子曾受命下凡两次,两次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三千年前他密授黄帝仙法,襄助轩辕氏讨灭蚩尤;两千年前他助周翦商,兴姬周八百社稷。虽然出手寥寥,却无不举足轻重、底定乾坤。

  所以这一次“事出突然”,为的又是何等要事?

  猴子皱起了眉:“你下凡又是要做什么?难道还真听信了那小子的狂言?”

  广成子道:“在下只是偶然算出了一点变数,想来看看而已……不过,大圣也以为此人说的是狂言吗?”

  “那是当然。”孙悟空不以为然:“‘人类以自己的力量立足于世’?说起来倒有几分狂气,实则不自量力。普天之下,谁又愿意离开神力呵护,自行立足于世?恐怕是徒劳无功。”

  这后句多半是在阴阳广成子。但广成帝君只是微微而笑,并未开口接话。

  齐天大圣在五行山下封闭得实在太久,对这世界的了解早已过时。在他的印象里,人世大概还是西汉时的模样,虽然愚昧混沌,却也能安稳度日,所以并没有贸然变革的必要。但实则西晋之后天下分崩,南北割据数百年间,社稷鼎沸民如牛马,就连往昔神人之间的平衡,也无法持续了。

  乱世滋生迷信,迷信滋生癫狂。南朝萧菩萨舍身入寺,北魏拓跋氏倾国佞佛,上行下效举国如狂。而神佛玄谈的力量,也俨然已经渐渐压倒世俗,并将彻底掌控凡人的生活。

  长此以往,自姬周以来的世俗传统、皇权之于神权的优势,还是否能够维持?

  长此以往,中原百姓是否会沦为神明新的俘虏,从此沦丧自立的意志?

  某种意义上,中原长久的历史已经走上了新的十字路口,面临着当初黄帝伐蚩尤、武王伐殷商一般的抉择。而接下来一千年的命运,便可能在而今数年的变动中确定。

  兹事体大,实在不容疏忽。也正因如此,无论这突发的变数再为微小,身为轩辕帝师的广成子都想来亲眼看看结果。

  如此宏大精深的命题,原本不应该是冲虚清淡的仙人们顾虑的。而广成帝君思索片刻,也实在不知该如何向孙大圣解释。所以他只答了一句:

  “大圣高见。但彼等事成与否,在下亦不敢妄论。”

  孙悟空诧异之至:

  “不敢妄论——如何不敢妄论?以凡人的力量,如何抵抗天灾、瘟疫、毒虫野兽?以事理推之,结果不是显而易见!”

  广成子点头赞同:“大圣见识广博,说得有理。”

  孙悟空却大觉狐疑:“既然知道这个道理,你这老官下凡做什么……喔是了,我听闻你广成子推演之功,三界无双,仙人中可称第一。莫非是算出了什么大变数,才到此乔装施为,烧一烧某人的冷灶。”

  “大圣太多心了。”广成子道:“在下降落云头之前,倒的确曾袖占一课,略有所得。那不知名的小子或许是用了什么法宝,算不怎么清他的来历;但他们所谋划的事情,却实在是成算极小——这么说吧,这成算比当初大圣闹天宫后坐稳凌霄殿的可能都小……”

  孙大圣:“…………”

  骂猴专揭短,是吧?

  而且,一个大罗天仙居然如此议论闹天宫,胆子是不是也太大了些?!你对着钦犯开这种玩笑,玉帝知道么?

  “……所以,那小子的臆想的确是毫无可能了?”

  “在下并不清楚。”广成子淡淡道:“虽然算不出此人的心思,但从占卜之命理与推演之事理,的确都毫无可能。只是……”

  他叹了口气:

  “大圣想必知道,在下曾扶保武王伐商。”

  孙猴子点头:“这是定鼎大功,天下谁人不知。”

  “大圣太过誉了。”广成子道:“实际上,当初仙人们虽应姜子牙之请,出山应此杀劫,心中却实无半分成算。彼时姬周既小且弱,国力不如殷商之半,称为‘小邑周’;彼时的殷商则不但富强壮盛,还常年把持着人祭的秘密——殷商先王向天神献祭过不计其数的人牲,最得上天宠爱,甚至自称‘天邑商’,是天帝的国度。”

  “人祭是极为复杂高妙的仪式,除了殷商王系外没有邦国可以掌握,因此谁也不能与商人争夺天帝的荫蔽。更不用说姬周王子旦大发狂论,竟要废除人祭、更革礼制。这不是要得罪所有喜爱人牲的神灵吗?”

  “国力不如,也不得神灵的庇佑。无论仙人们如何推演事理命理,似乎都与如今一般,必定是大败亏输的结果。事实也的确如此,当时的巫师占卜了三次,三次都是大凶,没有转圜的可能。”

  广成子如此娓娓道来,反将孙大圣的好奇勾了上来。他对商周之战基本一无所知,听到感兴趣的地方便不耻下问:

  “这巫师倒的确有几分本事。那然后呢?”

  “然后?然后姜子牙便冲了出来,一脚踢翻占卜用的蓍草龟壳,大骂巫师,说这些死物怎么能知道吉凶?于是武王立刻整队出兵,直击殷都,一战而克之,遂定天下。而自此以后,人祭也便绝灭无闻了。”

  孙悟空呆了一呆。他倒不是不知道此战的结局,但听广成子如此详细的解释了困难,原本还以为要有什么天大的转折,才能侥幸获胜;却不料过程如此简单粗暴直接,真有措手不及的怪异。

  “……等等。”孙悟空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说天帝喜欢人牲?既然姬周都要废除人祭了,那他没有出手帮助商王?”

  说到此处,他不觉心中嘀咕——孙大圣虽然胆大妄为大闹天宫,但实则对玉帝本人的品行没有什么意见,在天庭中也未从听过天帝喜好人牲的劲爆新闻。

  可广成子似乎也实在没有必要欺瞒自己,消息彼此冲突,难免令人困惑。

  “彼时的天帝当然出手过。”广成子微笑道:“本来凡间的战争似乎不应该波及上界,但有时候也难以避免……”

  “再说了,昊天上帝当然至高无上,但大圣,你不会真以为天命便无所更易吧?”

  在周公旦以前,上帝残暴而凶狠,动辄作祸降旱,索取人牲、女子,以及美酒;在周旦公以后,昊天上帝则温和而慈爱,“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喜爱的唯有光辉的德行与仁政。这样巨大而猛烈的反差,到底从何而来啊?

  闹个天宫算什么,妄议尊神又算什么?懂不懂真正犯上作乱、逆天而为的含金量啊,大圣?

  孙悟空一双火眼金睛向外圆凸,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

  如此沉默了足足半盏茶的功夫,心情复杂的孙悟空幽幽开口:

  “——所以,真人是要效法当年周伐商的成例么?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人力之至,真可以挽回天意?”

  “这就不是在下可以揣测的了。”广成子直接回答:“说实话,当初商周之战,与其说是谋定后动,不如说是赌博,实际没有什么道理可言。而今日那小子所牵扯的‘变数’,成功的可能其实也微乎其微,大抵只是另一场赌博。”

  “那真人为何还要招惹是非?”

  “因为我依然赌轩辕氏的子孙会赢,仅此而已。”

  轻描淡写说完,广成子屈指一点,孙悟空面前的巨石立刻裂开,涌出了汩汩的泉水。清澈透底、甘香泠冽,莫可比拟。

  这正是灵山极乐池中之“八功德水”,清净香洁,味如甘露,不知被广成子以何等神通摄来。此物最能消乏解疲,增长法力,正是干渴饥苦时的恩物。

  广成子道:“假冒大圣形容,实属无奈。此区区小物,聊作赔罪。下次我往十洲饮宴,再为大圣带些碧藕火枣来。”

  齐天大圣默不作声,眼见广成子腾云欲起,忽然开口唤住了他:

  “你盗用老孙的名头试探人也便罢了,偏偏还答允那小子教授法术。将来他若上门问起,岂非坏了老孙声名?”

  广成子愣了一愣:

  “……若他真找来,大圣只需实言相告即可,我自然会教他三清玄法……”

  “打住,打住!”孙大圣一叠声打断:“你这老官说话便不醒事!人家就是巴巴来讨教,那也是看着咱老孙神通广大,才一心向学,怎么你就偏偏要从中截胡?这不是诳语哄人么?”

  “——再说了,谁说咱老孙不愿意教的?”

  广成子愕然:“那大圣的意思是……”

  “咱的意思是,”大圣翻了个直截了当的白眼:“咱也赌那个小子赢。”

  ·

  ……虽然被压在五行山下数百年,但逆反上尊这种事,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令猴心痒呢。

  --------------------

  大圣:奇了怪了,谁稀罕找你学法术呀,难道不都是看咱老孙的面子么?

  写这一段时莫名想起了诸葛丞相与岳武穆,为什么现在还对他们的北伐念念不忘呢?大概一千年过去了,大家依然愿意赌他们赢吧。

  ps:这里部分借用了商周革命的说法——周之于商最大的进步,就在于严重打击了人祭与人牲。而这一点主要是由周公旦推动的。

  在商周时期,人祭实际上是一种相当机密且关键的技术,除了商朝嫡系以外基本没有方国掌握(所以现在挖出人祭坑基本就往商文化猜)。诸方国也没有资格举行这种高贵的祭祀。但没有资格举行,不等于不想举行——实际上武王伐纣之后也迫不及待举行了人祭,以此取悦上天。而真正旗帜鲜明反对人祭的,恰恰是周公,也正是他执政期间废除了商朝那个暴虐而残忍的“帝“,换为我们现在熟知的,”唯德是辅“的天。

  商朝的神灵是相当恐怖且不讲理的。现有甲骨文里,武丁曾经占卜询问,说妇好生病不愈,是上天要索取妇好吗?是历代先王要索取妇好吗?显然,如果占卜是”是“,那他们立刻就会献祭妇好,杀了她祭神。神灵居然癫狂到直接索取王后的性命,祖宗索取子孙的妻子,这在后世是很难想象的,但在商代就很正常。搞不好妇好自己都心甘情愿,觉得被献祭也没什么。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周公的改革才意义重大。原本疑古派还质疑过周公的品行,但从现有的考古来看,西周早期,周公、召公子孙的陵墓里,非但没有人牲,也没有人殉,连殉葬的狗都很少——也就是说,就算有些诸侯远了管不了,但在西周高层里是完全达成统一的:废除人牲,废除人殉,不能再有那样疯癫而狂暴的神明了。人类要强大起来,不能在神的淫威下发抖——这个改革,比西方旧约至新约的改革,不知早出多少。

  春秋战国诸子百家都承认周公是圣人,现在看来人家的确是圣人,当之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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