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为什么会是这样一种柔软的心情呢?』
迈阿密的春天会下突如其来的阵雨。
与L市不同,它并不产生延续的漫长阴翳,而是在雨停之后迅速地放晴,留下骀荡的风,以及潮湿空气里干净的青草味。
秦思意趴在房间的窗前,暂且忽略了一旁尚未修改完的谱子,惬意地半阖着眼,享受起了从海岸线一直拂到身边的风。
房间里没有多余的声音,那些压在桌上的纸张便‘沙沙’地发出隐约的轻响。
一只姜黄色的小猫跳上床,用它蓬松的脸颊蹭了蹭秦思意的脚踝,钟情等它将脑袋抬起来,在上面轻轻敲了一下,温柔地将它抱到了稍远些的靠枕上。
秦思意就要毕业了,不过他对未来还没有什么明确的规划。
闲暇的晚上他会去萨沙买下的沙滩上弹琴,当是用这样的方式去抵偿对方为自己支付的学费。
钟情曾经提起过要替他还清,秦思意拒绝了,说他不希望自己的第一次恋爱依旧是被外物束缚的。
春风好轻好轻,在屋檐下的草地上落下婆娑的缓慢摇晃的树影。
秦思意渐渐困了,懒怠地睡过去,小动物一样挨着钟情。
一如很久以前留存于斯特兰德的夜晚,将一只手护在胸前,另一只手则稍稍地向前伸出去,仿佛期待着会有什么人将他握住。
“学长?”钟情压低了嗓音,朝着对方的脸颊凑过去,敛眸在秦思意的耳尖上亲了一下。
他小心翼翼地在对方身边躺下,玩五指游戏一样将手指张开,一点点地靠近,与秦思意的指缝交错,不疾不徐地扣紧了。
多数人的恋爱从最基础的接触进行到欲望的交融。
钟情和秦思意的恋爱被前者错误地弄反了,留下一段并不美好的回忆,永永远远地在心底横亘着。
钟情起初战战兢兢地对待这段关系。
秦思意变成一种最原始,最易碎的玻璃,折射出美丽的同时,也无时无刻不让钟情担心自己的笨拙会将对方又一次碰伤。
受到的教育让钟情在一切的商务场合表现得游刃有余,可是爱与保护对他来说实在是没有学习过的课题,秦思意在那里,钟情便觉得心跳如擂,进退失据。
——喜欢为什么会是一种这样柔软的心情呢?
他去吻秦思意的眉心,绵延停留在对方细薄的眼帘。
秦思意的睫毛好轻地颤了一下,扫过钟情的皮肤,要比风更柔和许多。
晚上还要去海边,对方没有定闹钟,钟情便清醒着,看窗外投落的光,渐渐将墙上的影子照得倾斜。
天空会在迈阿密的黄昏染上层叠的浓郁色彩,由蓝紫渐变,在没有多少高耸建筑的区域里压上轻飘飘被涂抹得美丽的云。
“学长,学长。”
钟情叫秦思意起床。
后者悠悠从安定的黑暗中醒来,想要抬手,却发现钟情正与自己交握着。
“你好幼稚啊。”
秦思意轻声地调笑,指尖倒心口不一地在对方手背上扣得更紧。
他凑近了,在钟情脸上亲了一下,很快笑盈盈地避开,狡黠地看后者怔在原处。
秦思意最初有些排斥两人的亲昵,大脑会削弱对那些对于痛苦过往的印象,但却并不会真正将这部分记忆剪去。
他抵触钟情顺着背脊抚摸的手,没有丝毫的喜悦与欢愉,仅存突如其来的莫名恐惧。
后来钟情便不再那么做了。
他尝试着更多地去拥抱,去传递以前吝啬让秦思意知晓的喜欢。
时间过去太久,以至于钟情偶尔也会担心,自己补不齐那些漏下的,没有告诉秦思意的心情。
送对方去海滨的路上,街灯在到达预定的时间后一盏盏沿路亮了起来。
那速度太快,就连一刻不止行驶着的车辆也没能追上。
如豆的灯火从他们身后向前蜿蜒地点亮,衬着浓紫色的晚霞,好像遥远地,永无尽头地燃至了云端。
“喜欢你。”
钟情毫无预兆地说出了这么一句。
秦思意愣了一瞬,迅速地反应过来,开始从脸颊连着耳垂一起发烫。
“……我也,很喜欢你。”
“比喜欢今天的晚霞还要更多一点。”
他有些滞后地补上了后半句。
车已经停下了,说完这些,秦思意就慌忙抱着谱夹跑了出去。
他身上干净的T恤被海风吹得似面用作指引的旗帜,攫取钟情全部的注意,随着步伐,变成辽阔海面前的一尊只属于后者的清贵圣像。
钟情从前箱拿了画具出来,踩着秦思意留下的脚印,跟在之后朝远处的餐厅走。
萨沙不常来这里,将整片沙滩都交给了阿廖娜去经营。
作为后者自由的代价,他回到R国,承担起了延续整个家族的使命。
阿廖娜时常找钟情聊天。
两人一起坐在远离人群的堤岸上,看见秦思意被晚风与潮声环绕,安静地奏出与海滨的夜色相称的琴音。
钟情总是不厌其烦地描绘着对方。
阿廖娜问他会画多久。
钟情想了想,用一种笃定的神情,说出了一句玩笑似的话。
“直到下一次庞加莱回归。”
永永远远,往复循环。
——
时间跨过零点,餐厅结束了营业。
迈阿密的深夜不算太安全,担心会遇到抢劫,钟情先送了阿廖娜回去,再折返来接秦思意。
画板没有收,钟情回来的时候,秦思意就坐在画架前认认真真地看他尚未完成的底稿。
“原来从这里看,那台琴这么小。”
秦思意听见了脚步声,没有回头便猜到了是钟情。
他远远地指过去,放在海边的三角钢琴,不过才比指尖大出一圈。
钟情挨着他坐下,先是跟着秦思意往所指的方向看,继而又低头,轻且慢地用指腹碰了碰对方的无名指。
秦思意侧过脸,钟情便立刻抬眼看他。
两人的目光隔着晚风交汇在月光下,不知怎么,在短暂的沉默过后,忽而心有灵犀地笑了起来。
海潮晃悠悠地映出一轮月亮,钟情的心又开始忸怩而热忱地躁动。
他靠过去,凑到极近的距离,克制地在秦思意的唇边停下,重新将视线上移,好乖地问:“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后者不去回答,反倒轻轻垂下了眼帘。
他的睫毛羽翼似的掠过钟情的鼻梁,在对方察觉到那阵微弱的痒之前,溺爱般吻在了对方的唇瓣上。
——怎么办才好?
钟情的心跳就要过速了。
他觉得自己真的太喜欢秦思意了,那样丰裕的甜蜜在他的心室里日益膨胀,几乎就要让他的心脏破出由对方滋养诞育的花。
“那台琴放在这里,都受潮了。”
一吻终了,秦思意重新将视线眺向远方,望着他演奏了上百次的钢琴,遥遥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还好阿廖娜买的是台二手琴。”
他轻笑着将脑袋歪了些,挪动目光看回钟情。
这其实没有任何暗示,仅作为对谈间寻常的动作。
然而钟情却想起了曾经在秦思意家里见过的那台贝森朵夫,又顺着回忆,记起一张林嘉时在小音乐厅里塞给自己的纸条。
——Bosendorfer 214VC Secession.
现在的秦思意依旧保留着那几年节俭的习惯。
可钟情去学校接他时,偶尔路过琴房,也还是会注意到,对方总爱羡慕地看着那台永远不会无人占据的施坦威。
秦思意只有这台老旧失修的二手琴,以及走廊两侧狭小的琴房里,那些需要提前登记预约的公用的练习琴。
钟情想给对方买一台贝森朵夫。
一份秦思意早在十八岁时就该收到的礼物。
——
交给钟情的产业如今小部分由职业经理人打理,余下的则全部交给了他的小叔叔——钟意。
由于没了专业性过强的工作内容,钟情原本的助理被调走,换上了一个更偏向于处理日常事务的年轻人。
对方并不擅长去搜寻与联系这类物品的藏家,更别说要从他们手里买下收藏。
钟情于是联系了叔叔,简洁明了地表示,自己想送爱人一台贝森朵夫。
“怎么不带来家里?”钟意正处理完一向投标,难得放松下精神,干脆八卦了一番侄子的恋爱问题。
他听见,在这个问题之后,电话那头的沉默里传来两声轻微的敲击,应当是钟情在思索或是做出决定时的小习惯。
果然,没过多久,后者的话音便再度传来,温和而坚定地说到:“是一个男孩子。我担心奶奶会接受不了,你能先帮我打个招呼吗?”
这回,噤声的倒成了开启话题的钟意。
他揉了揉舒展又皱紧的眉心,并不保证地答应到:“我尽量。”
“是你同学吗?谁家的小孩?”
钟意在挂断前多问了两句,又听钟情犹豫着停顿了片刻。
半晌,后者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嗯,叫秦思意。”
“秦树楚天的秦……”
“我知道。”钟意打断了对方的话,“是以前秦家那个小外孙?”
“嗯。”
钟情有些意外小叔叔还会记得辉煌在数十年前的秦家,也担心对方会像其他知情者那样看轻秦思意,他于是再没多说什么,仅仅简单地肯定了对方的提问。
“哦~那你还挺有本事。”
钟意笑了一声,继续道:“秦家那老爷子要是还在,不得把你的腿打断。”
他惊讶于人生无处不在的巧合,思索了一番,又接着说:“我也送一份礼物吧,就当是沾沾你身上那点好运。”
电话的最后,钟意到底没有明说他的这些话寓意为何,只留下一道将要揭晓又无法迅速被钟情解开的谜题。
以及收藏室里,一座将要被送往迈阿密的,藏着珐琅蝴蝶的台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