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思意好小声地呼唤起:“钟情,钟情。”』
确定参加定向越野后,钟情将每天傍晚的时间更多的放在了为比赛的准备上。
他减少了前往壁球馆的频率,制定好计划,开始自学校的各个区域间往返。
树林前那片没有名字湖成了交汇点,连接通往一切方向的道路,也是钟情唯一能够看见秦思意的地方。
没有风的日子,琴声总是飘得很慢。
停在茂盛的叶片间,不再那样低沉,而是添上空灵与悠远。
钟情在穿过小径之前就听见了一道弦音,从湖畔悠悠传来,像绵延的,省去了文字的轻吟。
视野在冲出树林的瞬间变得无比开阔。
在此之前,那片窄小的天空,就只有阴郁的灰蓝色。
然而仅是几步只差,夕阳下完整的黄昏便环绕着秦思意,倏忽出现在了钟情的眼前。
对方坐在湖畔的长椅上,遥遥隔着草坪,正认真地练习着合奏的曲目。
作为毕业送别的前序,历年六月的大合奏都是夏季学期中无比重要的一项活动。无关个人或宿舍间的竞争,仅仅为了给即将毕业的学生们留下典礼前最盛大的一场回忆。
这样的场合,管弦乐团的演出显然要比钢琴更有整体感。
因此,和钟情一样,在暑假即将到来之际,秦思意暂且将钢琴放到了比大提琴稍后的位置。
长椅朝向湖面,后者并不能看见都有谁从身后经过。
这就像一个不断重复的小游戏,钟情一次次奔向湖岸边的背影,秦思意也不断猜测着,对方会在第几小节奏响时出现在自己身边。
谱夹摊开了放在空置的一侧,被不知何时途经的风翻页,停在了比贝尔的帕萨卡利亚上。
秦思意练得有些腻了,恰好转眼看见,于是便趁巧换了首曲子。
第一个音是在钟情踏上草坪时响起的。
天光映射出下雨前的灰调,阴云却还在远处,分不清是阵雨还是夜晚的前兆。
这为秦思意的琴声更添上了几分神圣,似乎宗教课上老师在讲授18世纪的文学、音乐与美术时,它就该作为伴奏,从始至终,不断延续。
钟情曾经在小音乐厅听见过其他人练习,彼时他只觉得对方的小提琴没有终点地重复着那四个固定低音,听得他太阳穴都突突跳起来,一阵阵感到头疼。
可或许是大提琴的音色足够醇厚又不至于沉闷,在钟情反应过来这是同一首曲子之后,忽地便在心里产生某种难以言喻的虔诚。
这样的情感不像悸动,不好用青春期荷尔蒙的分泌去解释。
它更像是发自灵魂的共振,从深层的,不受束缚的介质中萌生。
一时间,钟情根本搞不懂该把这样沉重的情感存放在哪里,他陷入了冗长且没有边际的深思,只能跟随着琴音,茫然来到秦思意身后。
“钟情。”早有预感似的,对方蓦地在他站定的一刻回过了头。
琴声顿止,剩下幻听一般秦思意念出的名字,合着他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在钟情耳畔回响。
后者神思恍惚地去抚他的眉眼,像对待一尊亟待描摹的神像,小心翼翼勾画出每一寸细节。
渎神的罪恶与迷恋交织,滋养出晦涩而沉重的爱,钟情许久才将手从对方脸侧收回来,懵懂地轻问:“学长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我在等你。”
——我在等你。
神向他的信徒给出了最不可抗拒的答案。
——
直到夜里,钟情也没有弄懂,秦思意究竟是否该算作答非所问。
即便他全盘接受了对方的回答,可无论是谁都知道,钟情的提问,不会仅停留在字面上。
从一开始就答应了陪他练习的秦思意,怎么可能因为其他的理由出现在那里。
钟情想知道的,似乎是对方永远也解答不了的。
而通常,人们会将其称之为命运。
十二点过后,先前的云团终于压在了斯特兰德的屋顶上,瓢泼带来一场雨,敲打着窗户将钟情吵醒了。
秦思意很沉地睡着,窗帘没有拉上,雨滴透过玻璃,在他身上映出流动的影子。
钟情睡不着,从柜子里把画架拿出来,斜对着窗户,认真地去描绘睡梦中的少年。
窗外的枫树在夏季色彩寻常,与庭院里的其他树木一起,连成葱郁的一整片绿。
这样的构筑只会在白天显现出足够丰富的层次,到了阴雨的夜里,就变成黑压压的雾气,飘忽地在窗外徘徊。
秦思意睡得安静,极少翻身,也不发出梦呓。
他总是爱将自己蜷起来,右手紧紧护在身前,倒是左手邀请似的虚握在床边。
这天夜里,他的眉心是浅浅蹙着的。
有雨滴碰巧从玻璃上滑下,在他的脸侧投射出垂泪一般的影子。
钟情的笔触格外轻,落出近似消弭前的缥缈。
他用这样的力度去画对方的眼睛,画对方的脖颈,画对方T恤上褶皱层叠的阴影。
等到那支炭笔量出对方腰线的转角,这才骤然加重,摹画起秦思意丰润□□的臀。
夜色盖过少年起伏优美的线条,平添诞生于自然的灰调,它织成弥蒙的薄纱,半遮半掩地轻笼。
秦思意修长漂亮的小腿便在婆娑树影下交叠,矛盾地展示出矜持的流丽。
钟情忽而想起很久之前的某个晚上。
对方坐在教堂外的长椅上,穿着未过膝的西裤,以及刚到小腿的黑色中袜。
烛火从教堂的花窗里照出来,摇摇晃晃。
他走上前,问秦思意为什么不进去。
对方就将小腿伸出来,一点点抵近,笑盈盈解答到:“不可以这样进去。”
钟情那时没有仔细听,也顾不上再多问一句,他低着头,发现对方细白的皮肤被光影映成了暖调的粉。
“学长为什么在这里?”
他回想起来,那天夜里自己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我在等嘉时。”
秦思意散漫地对他笑,将这句话说得像在打发小孩。
‘嗒’笔尖在纸面上折断了。
钟情的思绪被带回只属于他与秦思意的寝室。
对方仍旧静谧地困在大雨里,被细弱的噪音掩去心跳与呼吸,仅余下那副正沉浸在恶梦中的表情。
钟情没有去用美工刀削笔,而是坐在凳子上,出神地比较起秦思意在两次回答时的不同。
俏皮的、狡黠的秦思意,优雅的、温吞的秦思意。
对方显然是改变了。
但钟情没有办法确定,这样的变化是否源于自己。
——林嘉时同样是会出现在对方口中的名字。
秦思意的睡衣领口有些大,钟情在思考时,雨水的影子就从前者脸颊坠下去,短暂地消失,稍后又出现在锁骨与喉间。
它们将钟情的注意力转移,引导视线跟着靠近衣领。
秦思意的皮肤不像那天映着烛光的白,旖旎的粉调在很久以前就褪了下去,遗留的是与L市的天气相衬的病态。
钟情曾经听别人聊起所谓的‘灵魂映射’,那些人把宗教学的课前看作是神秘学的特别讲演,时不时就会来带一些可以被分类到志怪小说的奇怪故事。
他极少加入这个不定期的活动,倒不是说觉得同龄人幼稚,只是单纯的不爱去凑热闹。
仅有的一次,钟情听见他们聊起了秦思意。几个人围成一圈挨着课桌,神神秘秘地为对方加上了一些类似于愁楚或阴郁的形容词。
他难得提起些兴致上去问他们在聊些什么,还没说上几句,上课铃便响了起来,突兀地为这场对谈画上了句号。
“他的状态很奇怪。”其中一个少年对钟情说。
“可能你是新生所以察觉不出来,他看上去就像一朵即将开败的花。”
钟情当时不明白对方在讲些什么,他青涩又拘谨,只觉得秦思意在自己眼中光芒万丈。
他想后者怎么会将要开败?
秦思意该是斯特兰德盛极的玫瑰,生长在施加永恒咒语的水晶球里,永远都纯洁清贵。
可时间到了现在,不会再有人用‘新生’去作为钟情的前缀,他终于有足够的时间去理解对方当时说出的话,也后知后觉地开始赞同对方给出的观点。
秦思意依然保留着最初矜贵轻慢的一面,只是被越来越多的枯白所掩盖。
偶尔有风吹过,那些锋芒便久违地破出尘埃。而当那阵风消失,它们便又弥散,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又一次风声。
“学长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钟情走过去,第三次问出了这个问题。
然而这一次,秦思意沉默着,始终没有给出答案。
他的眉头在被钟情握住指尖后渐渐松开了,变得平展而柔和,似乎梦境也从同一秒开始安定。
钟情将脑袋凑得很近,埋在曾经被他咬过的位置,那里已经看不见当初留下的印记,只剩秦思意的脉搏平缓而规律地跳动。
它引着钟情屏息去听,制造出看不见结局的期待。
后者几乎要迷失在雨声与呼吸的合奏里,困倦得甚至没有办法睁开眼睛。
他总觉得自己听见了秦思意的嗓音,泠泠绕着空气,催促他保持清醒。
少顷,钟情惺忪地起身。
在即将松开秦思意的那一瞬,他听见对方好小声地呼唤起:“钟情,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