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还未及年底, 帝薨,次年二皇子李觉继承大统,改元天裕, 江山就此改写。
自从李昭造反未果,被先皇下令处死, 而李羲过度伤心导致神志不清后, 江山便一直处于不可控的方向。
先皇当然不愿李觉坐上那把龙椅, 在他心中, 李觉出身显微,不堪匹配,李羲得了疯症后,他以他对兄弟关心甚少为由,冷落了他大半年。
只是后来身子骨渐渐颓废了, 在众臣的举荐下, 他才不得不将李觉立为太子。
李觉就这么登基成了新皇,而李羲的病情也逐渐趋于稳定,与寻常人没什么不同。
他被封了王, 迁出了建京城, 成了逍遥自在的画圣。
这些事, 鸢眉也是一点点从百姓口中得知的, 毕竟离京甚远,事情的真实性已有待考究,她听后也只觉得有些飘渺,这些都与她没有多大干系了。
她沿着地图而行, 到了大杨镇时, 有个小娘子听说她是德章公主,与同伴对视了一眼, 面红耳赤的,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鸢眉有些困惑,那年长一些的同伴才帮忙道,“殿下,小妹十分敬仰你,家里头还有你写的一整套书,没想到还能在这见到你!”
哦,说到这个……她是荔枝主人的事,不知是谁曝光出去了,如今她走到哪,都会遇到将她奉为尊贤的小娘子。
一开始她还想追究这消息是出自于谁之口,可到最后才发现根本无从追究,反正一开始知情的那几个人纷纷矢口否认,她又能拿他们如何?
“都是闲暇时间写的,不过是打发时间……”
那小娘子听后热泪盈眶,瘪着嘴道,“殿下,你也太谦虚了,小女从殿下的文字里窥见了锦绣江山,得知了我从未见识过的世界,为女郎总是生来束缚,小女感激你带我们走出那么远的路。”
她也不知道自己能激励这么多年轻的小娘子,不过既然身为公主,她的身上肩负着比别人更沉的担子,能成为她们心中的榜样,她当然也有些欣慰。
于是她摸了摸她的头道,“这算什么,我看你也是读圣贤书的,未必不能自己亲自出去走一走。”
小娘子闻言愣了愣,这才点了点头。
整理好思绪,小娘子又踌躇着问,“殿下,你这回要在大杨镇住下吗,我们这边有不少小食,要不我带你去逛逛?”
“也好。”
说着一行人便沿着集市走。
小娘子姓莫,单名一个兰字,今年才不过十四岁。
听到她自我介绍,鸢眉忍俊不禁,望向她的眼神里又多了分慈爱,“我要是年长个几岁,差不多是可以做你娘的年纪了。”
兰娘大吃一惊,目光又止不住在她身上流连了一遍,“殿下,你可真看不出年纪呢,你也太好看了,身上还香香的……”
说得一行人都笑了,荣芝也忍不住调侃她道,“你这丫头,嘴里抹了蜜吧,这么会说话。”
兰娘撇撇嘴,一本正经道,“我这是发自肺腑的,我这可不是恭维。”
这话又把大家逗得前俯后仰。
说话间到了一处小摊,兰娘问:“殿下吃过大肠嚒?”
鸢眉还愣着没反应过来,却是荣芝先开了口,“殿下是金枝玉叶的人物,又怎会吃过如此粗鄙的东西?”
兰娘被她斥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鸢眉这才对荣芝道,“不得无礼。”
说完又转头对兰娘说,“我是不曾吃过那东西,难道不会有膻味吗?”
兰娘见她态度和缓,还带着一丝求知的欲望,脸上又恢复了笑意,只自信满满地向她介绍,“这要看肉贩子有没有处理好了,处理干净的大肠是一点味道都没有的。”
说完又指着前面那家破旧的小摊道,“这家是我们镇上顶有名的,用洗净的大肠灌的糯米,花生、香菇等,蒸好了再蘸甜酱吃,现在还早,等晚一点就要没了。”
鸢眉点了点头道,“既然是你们这里的特色,那我当然要试试。”
于是便寻了张桌子坐了下来,兰娘则自告奋勇地上去跟摊主点了两盘,主仆几人既害怕,又新奇,见兰娘像没事人似的夹起切得薄薄的一片放进口中嚼了起来,这才纷纷动起了筷子。
鸢眉也枯着眉头吃了起来,一入口才发现并不像自己想的那般臭,蘸着甜酱吃反而甜津津的,还有香菇糯米在嘴里爆出来的油脂香。
只不过吃了四五片,菱香便低声劝道,“娘子,糯米难克化,你肠胃娇弱,还是少吃点吧。”
鸢眉知道自己肠胃不佳,平时也都有意养护,于是节制地搁下了筷子。
兰娘觑了她一眼道,“殿下肠胃不好,那要不吃点粥暖暖胃吧,我娘的黄鳝粥熬的可好了,又粘又香的,还滋养补血。”
菱香问,“便是粥,还能怎么个稀奇法?”
兰娘哎呀叹了一声,“姐姐就不知道了吧,虽是一碗粥,t熏群吧仪斯八衣流九六散发布此文可菜是自家种的,鱼也是自家养的,还要用清泉水熬的粥,能不香嚒?”
在兰娘的自卖自夸下,鸢眉便跟着到她家住了下来。
她的家在远郊,是一所农舍,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院子,一边晒着谷子,廊庑底下则整齐地挂着一排腊肉,又有一角种着无数的奇花异草。
看到这里,便觉得这是个被父母捧在掌心的女孩子,这日子过得又有人间烟火,又有浪漫诗意,怪不得能养出这般天真无邪的小娘子。
兰娘又带着她到处转了一圈,给她看了院子后的菜地,又带她去看自家的鱼塘。
回到院里来时,厨房里已经升起袅袅白烟,兰娘道,“大概是我娘的粥熬好了。”
于是又将她扯到厨房里去,果然见一锅米粥刚冒起小泡泡,旁边还有一盆切好的黄鳝和一些佐料,黄鳝虽被切成了段,却还偶尔动弹几下,仿佛是有些死不瞑目。
兰娘的母亲看上去四十上下,身材不胖不瘦,虽是荆钗布裙,却自有一股温婉的气质。
说话的声音也轻柔,只不卑不亢地扇着火道,“殿下还是出去外头等吧,厨房里太乱了。”
鸢眉倒也很乐意看她是如何做的,所以只是笑道,“无妨,给你添麻烦了。”
她笑得有些赧然,“殿下这是哪的话,我这小姑娘把你视为楷模,天天在我身边说起你的事迹呢,这会终于见到本尊了,这丫头定是高兴坏了。”
一时厨房里笑声晏晏,熬好粥也到了晌午时分了,窗口忽地传来一声爽朗的少年声,“娘,我回来了!”
大娘子哎了一声,探出窗口对他说:“快去洗把手,马上就开饭了。”
这才发现跟在他身后进来的,还有她的夫君。
“郎主也回了?”
那是个不到五十的中年男子,着一袭洗得泛白的青袍,两鬓已长了不少银丝,可精神却还十分矍铄。
他点了点头,卸下肩上的箱子,“对,回来时刚好和琰儿碰上,对了,怎么外头的门没有栓?”
大娘子这才笑,“今日有客。”
吃饭时,父子俩才知道这个贵客是何方神圣。
听说她的身份,两人都愣了一下。
莫琰眸光闪烁了一下,这才拱手道,“原来是德章殿下,真是失敬失敬。”
鸢眉笑了下,“不用多礼,是我叨扰了。”
莫父倒是镇定许多,只重新在她脸上打量了一遍,这才和声道,“殿下多吃点,不要客气。”
她弯了弯唇,“多谢伯父。”
说着便低头吃了起来,却没发现,莫父的目光在她鼻心上的朱砂痣上停了一瞬,嘴角忽而几不可查地抽动了起来。
莫兰小声对鸢眉道,“我爹也很欣赏殿下作风,夸殿下不输须眉呢。”
听到这话,鸢眉不禁抬眼看向对面的莫父,没想到他的目光还没来得及收回,两个人的视线就这么撞到了一起。
是他先敛下眼皮,语气温吞道,“兰儿说得是,我的确说过这话。”
鸢眉看着她,心头不由得浮起一阵异样之感。
夜里,受莫家人盛情相邀,她便在农舍里住下。
毕竟是乡村农舍,统共也不过五间房,她便只能和莫兰合住一间了。
躺在暖炕上时,莫兰还在向她介绍大杨镇上的事,说着说着,又扯到自己的家。
“我的家人都很好吧 ,其实我那哥哥和我不是同一个父亲。”
鸢眉有些愕然,黑暗里,又转过头来看她,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天真烂漫的莫兰对她有种异常熟悉的感受,也许是遇到过去的自己,她总愿意听她多说几句。
莫兰仿佛也感觉到她在看她,于是也翻身转了过来,熠熠的眸子对着她瞧了瞧,这才道,“我娘之前守寡,独自拉扯我哥长大,日子过得很苦,还好她遇到了我爹。”
鸢眉沉默。
莫兰却知道她还在听,于是自顾自说道,“我爹虽比她大了八岁,可他年轻时也算是玉树临风吧,人也温柔,还曾经为官入仕,只不过后来他厌弃了那种日子,这才辞官回家种了田。”
怪不得她总觉得莫父身上有一种读书人的斯文气息。
“而且你绝对没想到,其实我爹之前也与其他人成过亲,不过后来不知怎的,被那娘子抛弃了,后来啊……他就遇到了我娘……听说……听说那时我娘被人诬蔑不贞……她就抱着哥哥,也没有主意……是爹刚好路过……见不得族人……欺负他们母子……他就像一个……大英雄……”
莫兰说着说着语气倦懒了下来,就在她听得起劲的时候,忽地已传来她轻微的鼾声。
翌日。
莫琰照常去读书,莫父刚想出门,突然想起来对莫兰道,“你今日又想去哪里?”
“我带殿下去城里逛逛。”
莫父沉吟了下,又重新踅了回来,搁下肩膀上的箱子道,“城里太远,我带你们过去吧。”
莫兰瞥了他一眼,好奇道,“爹,你不去书局了?”
莫父看了鸢眉一眼,淡声说,“晚些时候再去又何妨?”
“山长不扣你工钱?”
他对钱财态度倒是豁达,“这点工钱,也不指望能买个什么,扣了就扣了。”
说完便去套了牛车过来,“殿下请吧。”
鸢眉便这么逛了一上午,莫父就充当她们的车夫,远远地跟在她们身后,只要莫兰不主动叫他,几乎要忘了他的存在。
可见这人平日里果然清闲,毕竟家里有田有地,不差这点工钱度日。
快晌午的时候,他才主动开了口,却是叫鸢眉在这多留几日。
她有些不好意思,可莫兰也一味央求,这才答应了下来。
过了十来日,鸢眉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莫兰还有些缠黏,莫父却说,“殿下有你的路要走,我也不好一直挽留,只是下回记得来看看,我定扫榻以待。”
鸢眉莞尔道,“多谢伯父,这段时间实在给你们添麻烦了,倘若日后有机会相见,我再来叨扰你。”
马车走出很远,一回头,莫家四口全都还站在那里,目送她离开,看到这里,鸢眉鼻间不知怎么胀起一股酸意,眼眶也悄悄泛了红。
就在她放下帘子时,菱香的话在她耳畔响起,“娘子,莫伯父好像哭了。”
“什么?”她急忙打帘又望了出去,可那模糊的身影却已经掉头往后走了。
菱香瞅了一眼道,“奴婢也不大确定,仿佛看到他在擦眼睛。”
可真实情况已经无从追究了,她只知道,等她日后闲下来时,必要再回来“叨扰”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