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眉回到殿内, 越想越有些后怕,于是吩咐宫人沿着济安门那条路上找。
宫人们领命前去,跟着菱香一同埋头苦找。
菱香找得最为认真, 连角落里的积雪也要翻出来找一遍,这里没有找到, 便往刚才的筵席那处找去。
方才还乌泱泱的一大片人, 如今已散得干净, 内侍们把桌子往宫殿里抬, 有个小内侍见她站在那里对着空荡荡的地砖发呆,便唤了她一声道,“诶,你是德章公主身侧的宫人吧?”
菱香点头应了声是,大冷的天, 眼见着那些桌子都快被抬了进去, 上面的毡棚也被撤了下来,于是问道,“殿下落下点东西, 嘱咐我来寻找。”
内侍问, “是什么样的东西?”
“就是……”她用手比划了一下, “大概这么长的金簪, 蝙蝠纹样的……”
内侍摇了摇头道,“那我可没见过,你问问别人吧。”
内侍说着便抱着毡布踅远了。
菱香又四处张望了一圈,这地方太过宽敞, 又提前扫过雪, 如今桌子都撤走了,若真是遗落在这里, 那基本上一眼就能看得见。
她仍不死心,挨个问了过去,都说没见着。
收拾完用具,大家也都缩着脖子回到各自的值房里去。
菱香还慢慢得朝前走着,不肯放过每一处角落,直到她前面传来一个沉稳的脚步声,继而一道清润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菱香。”
这声音……实在是熟悉得很呐。
菱香闻言不禁抬起头来,见眼前站着一个绿袍的年轻男子,温柔而俊挺的眉眼仿佛是一汪平静的湖水,不是言知县又是谁?
哦,不。
如今他升了官,不能叫他知县了,应该叫他言御史才对。
她这般想着,嘴上却还没拐过弯来,“言知县,不……言御史,你怎么在这?”
言卿舟并不计较,反而道,“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你们究竟是怎么到的皇宫?茵娘又怎么会是皇后娘娘的亲生女?”
菱香目光睃了一圈,见四下里没人,这才叹息了一声道,“这事说来话长,言御史可还记得你和娘子他们一行人去了大将军庙那回?”
“当然记得,怎么了?”
她犹豫道,“其实那一天,娘子便见到了皇后娘娘,只是那时娘子真不知道她的身份,见她有意打听,娘子心头惴惴不安,于是很快便走了。”
言卿舟这才想起,那日他趁机握住她的手,却像是握住了一块冰,并且那时她脸色也有些苍白,他以为是她体弱气虚,没想到竟是这个缘故,想来就是在人群被冲散的那刻,她就已经遇到皇后娘娘吧。
他继而又想到,皇后娘娘正是宁阳人,并且世人都知,她是改嫁皇上,在此之前,她确实有过另一段姻缘,只是有没有留下儿女不得而知了。
可是……皇后娘娘也不姓卞,卞家也不可能是皇亲国戚,那做为外甥女的她,又怎会是皇后娘娘的亲女呢?
他渐次拧起眉心,越想越是觉得一头雾水,原本就觉得她身上总是笼罩着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气息,可这回更是令人毫无头绪。
可菱香对于鸢眉的过往也不过是一知半解,她知道她曾经是裴首辅的外室,可对于她之前的经历却不得而知,只知道她双亲离世,似乎还与裴首辅有些瓜葛。
可这样的经历并不光彩,她知道娘子既然没有与他提起,便是不想让他知晓这段事,所以她也没有提及,不过接着续道,“后来,娘子胆战心惊地过了一段日子,发现并没有人跟踪她,也就将此事抛在了脑后,没想到……”
见她吞吞吐吐,他急忙追问,“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就在前不久,娘子下值刚到家门口,就见门口站着好几个人,为首的那个……正是皇后娘娘……”菱香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都说了。
他不敢说皇后娘娘千里认女是假,那么如果是这样的话,她的身上反而露出了破绽。
他不禁怀疑……她和卞家由始至终便在撒一个谎,而这个谎,有可能是为了保护她的身份。
想到这里,虽然有所突破,可仍是疑点重重。
也许,只要他稍微派人打听,便能知道实情,可他并不愿做这样的小人,他还是想从她口中得到全部的真相,那么长的时间都等过来了,他当然也能继续再等下去。
不过,她如今贵为公主,要见她一面,也并非容易。
他忖度了片刻,解下戴在身上的那块玉佩,解下系在下面的络子递给了菱香道,“这条络子烦请你递给茵娘,就说我心如磐石,不论她是什么样的身份,我言卿舟对她的心依旧不会变。”
菱香也知道公主和外臣不能私相授受,可对方又是知根知底的言知县,她想了想还是答应了,于是把络子塞入了袖笼道,“言御史放心,我定会替你转告娘子的。”
“多谢。”
“不必,”她说着便向他告辞,“我不能离开太久,这就先回宫了,言御史你也慢走吧。”
“好。”
两人就此告别,菱香则无功而返,回到殿内,趁着其他人不在的时候,把那条络子从袖笼里拿了出来道,“才刚遇到了言御史,这是他送给娘子的络子,他还说他是什么石头……反正无论你是什么身份,他对你都是不会改变……”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她接过那条碧色的络子,手指在温凉的穗子上摩挲着,缓声接口道。
菱香两掌一拍道,“对对对,正是这句!”
鸢眉望着那穗子,蓦然想起他那双澄澈见底的眸子来,心头有某处仿佛被熨软,又好像在她孑孓独行的旅程中,得到了一丝驻足喘息的机会。
也就是他这么一个小小的举动,却让她生出一种莫大的勇气来。
她把那条络子放进了匣子里,继而对菱香道,“既然找不到,那也就罢了,我先去向母后请罪,以免有人拿来造谣生事。”
于是便踅向皇后的寝殿,这才听到宫人说皇后刚换完衣裳歇下,她便坐在外殿枯等着,直到皇后午寝起来,宫人提醒才知道她已经在这坐了将近大半个时辰。
入宫这么些日子,她性子都是那般不温不火的,问她话她也回,但也仅此而已。
起初她还愿意耐着性子哄着她,可最后发现,这样的性子还是不如宝瑜那种爱憎分明来的讨喜,一来二去的,她也失了耐心,只想由着她去吧。
看来这回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
她慢条斯理地抬手让宫人们更衣服,又坐下来将发鬓用头油略抿了抿,这才往前殿走来。
鸢眉自是能听到一帘之隔后传来隐隐约约的谈话,听到谈话声越来越近,忽而眼前的门帘被挑动了,便立马站了起来。
当皇后那双花纹繁复翘头履出现在她眼前时,她已捉起裙角,俯身朝她行了大礼道,“儿臣是来向母后请罪的。”
皇后睨见她纤细的身子弯成了一张弓,恭顺地贴在地面上,心头不禁有些纳闷,“究竟发生了何事?”
鸢眉只好把事情如实交代。
皇后一听,眉头微紧,不过转念一想,这也许是母女俩关系缓和的机会,于是又舒展起眉心道,“我当是什么事呢,既是我赏赐给你的东西,你又何必来过问我?”
鸢眉这才松了口气道,“母后赏下的东西太过贵重了,还是我的疏忽……”
皇后让人扶她起来道,“这事原本没有什么,不过我们身为女儿身,应把名节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母后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不然也就不会如此惊慌了。”
鸢眉听说这些年来皇后都在推行女训,要让是她发现自己那些不堪的过往,后果不敢想象。
她抿紧了唇,依旧十分温顺。
皇后又说道,“放心吧,既然你已坦白交代了始末,后面要是有谁拿着这只簪子来造谣生事,本宫也不会宽饶的。”
鸢眉要的也就是她这一句保障而已,闻言便轻轻扬起嘴角道,“多谢母后。”
虽然簪子依旧下落不明,可从皇后寝宫里辞退出来的时候,她心头已经拨云见日,脚下步履也轻快了不少。
原以为这件事到这里已经彻底了结,却没想到,就在几日过后,皇帝出乎意料地召她过去书房。
鸢眉刚到书房时,便见内侍们一个个寒蝉若噤的模样,心头也忐忑了起来,正想跟皇帝身侧的那个大总管打探一下消息,没想到皇帝的声音却先在里头响了起来,他唤的是她的封号,并且声音里含着薄怒,“德章!”
鸢眉浑身打了个激灵,只得硬着头皮迈入书房,目光也不敢乱扫,便朝着端坐在书案后的皇帝施礼跪了下去道,“儿臣参见父皇,不知……父皇召见儿臣所为何事?”
皇帝并没叫起,只是睥睨着她窄窄的后背寒声道,“你就少跟朕打马虎眼了吧,你的事,朕全都知道了。”
鸢眉心头咯噔了一下,而后身子开始细细地打起摆来。
也就是这么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在皇帝眼里却是坐实了她不守妇道的事实,因而冷哼了一声,把放在书案上的金簪直面朝她掷了过来,“你也知道害怕?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你也敢做,胆子倒是不小!”
鸢眉躲闪不及,被簪子划过了脸,那一张白壁玉瑕的脸,霎时多了一道一寸来长的口子,暗红的血很快便从那道口子里晕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