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后路

  后来山下传来明无镜殒命的消息, 这消息不知出处,不知真假,却让他们这些亲徒彻底坐不住了, 决定下山去寻人。

  可是一个百年过去,他们一无所获。

  于是他们约定,各自散别, 一边寻找师父,一边驱除邪祟,每过一个百年便回到山上。一来是为了师父,二来是为师兄弟之间的情谊叙旧。

  第一个百年,第二个百年,第三个百年, 他们都如约回去了,但依然没有明无镜的下落。

  直到第四个百年,他们之中有人没有上山, 便是云长。

  也正是那一个百年, 纸傀之术开始在东芜盛行。

  造出来的纸傀越多,云长心里越是高兴, 因为先做出纸傀的人是他。

  然而,欲念一旦生出,便如无底之洞, 任你如何也再难填满。

  贪心不足,这才是人。

  人人用着他创出来的术法,却无人知是他,这不公平。

  为了这点儿公平, 何乌城多出了一个白下门, 又多了位受过傀师祖师爷亲徒教导的门主。

  如当年在那火光前的设想一样, 他真的坐上了高位,有了无数信徒。

  可人还有一个通病,一旦站在了高处,便总会担心有朝一日跌落下来。

  即便许多人都说明无镜已经死了,人间还有些地方为他立了碑,但云长的害怕没有减少半分,反而愈加强烈。

  因为没有人亲眼见到明无镜死了。

  因为明无镜是傀师的祖师爷,万般神通,不会轻易死去。

  纵然他改换了样貌、名姓,可若是明无镜,一眼便能认出来他是谁。

  到时,他会硬生生被人从高处推扯下来,他的名声,他的信徒,都将不复存在。

  那些时日,他总是梦见明无镜,而那张慈悲的脸上没有笑意,只有失望和责怪。

  终于有一日,他再也受不了那样的梦魇,他用了禁术,偷走了一个人的命格,借此人的命格入了归墟。

  入归墟便是入轮回,轮回之人,前世过往皆会遗忘,即便前世相识,后世再见也认不出彼此。

  但云长借的是别人的命格,因而他自己不会真的入轮回,而是假借轮回,盖住了自己身上的魂灵气息。如此,他便只是白下门的门主温常,而非是云长。

  命格之于人,其实没有好坏,但若是没了命格,这个人便等同于不存在了。

  他活着,但无法再生长,若是死了,也去不了归墟,入不了轮回。

  云长知道这些后果,也知道他会因为这些后果而落下天谴,但他回不了头了。

  他偷了苏家那位小公子的命格,将自己所受的天谴渡了回去。

  至此,苏家屡屡遭难,苏家小公子一生不得顺遂。

  但到底是因果报应,云长身上依然落下了天谴印。

  为了消除天谴印,他需要积更多的德,行更多的善,来抵去那道天谴。

  也正因如此,东芜处处有人受过他的恩惠,敬他拜他的人也越来越多。而他身上的那道天谴印,也真的淡了不少。

  心里少了一桩顾虑,他便更有时间去深研纸傀之术,造出了能与普通人一样生老病死的纸傀。

  他将那个纸傀送去了陈家,替他取了名字,就此养在了陈家,偶尔会去看望。

  一切都相安无事,直到那一日,从椿都来了两个傀师,同何乌城的剑修起了争执。

  白下门守着何乌城几百年,这事自是要管的,他当时人在陈家,离得并不远,便亲自去平了这桩风波。

  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传闻里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放纵之人。

  在此之前,他其实不止一次听过有关那人的传闻,大多不是什么好话,但也有人说他剑术极好,纸傀之术出神入化,东芜恐怕没几个人比得上。

  而这为数不多的好话,从来没有人反驳过。

  云长亲见了此人,又想到那些传闻,忽然便觉得,太过张扬,也太过惹眼,并非是什么好事。

  他盯着楼阁檐顶上的人,眸色无端暗了下去。

  ***

  命仙可窥人命格,知过往,知将来,但有天道这条最大的规矩横在中间,便不能轻易窥人记忆。

  而如今,傀师的祖师爷自己亲手破了这条规矩,窥的却是自己亲徒的过往。

  明无镜收了手,温常睁大了双眼,像是被摄魂夺魄了一般,依然保持着仰脸的动作,一动不动。

  而那些仙门中人,看向他的目光都变了样。

  不再是对白下门门主的敬意,而是极为复杂的另一些东西。也许是嫌恶,也许是慨叹,也许是别的,但总归没有人说出口。

  他们这里的人,除了裴家以外,大多数都参与过当年烬原诛杀一事……

  当年裴塬身陨落仙台,人人都说是医尘雪忘恩负义,害死旧友。

  而最先提出要诛杀他的,便是白下门。

  那时人人都觉得是白下门嫉恶如仇,可如今有了何乌城长街上意味深长的那一眼,诛杀一事究竟是为了替天行道,还是为了谁的私心,那可真是深究不得。

  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未曾亲眼看见过裴塬是怎么死的。医尘雪借生人做傀,害死旧友,这样的说法也并没有谁探求过来处。

  他们只是听了,便信了。

  若是深究起来,他们这些仙门,恐怕便没有那么清白了……

  因而没有人想要捅破这层窗户纸,于各仙门而言,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反倒更好。

  况且,站在那里的人可是明无镜。师父都没有评判,他们这些外人又如何能插得上话?

  然而,明无镜似乎也没打算说些什么,他只是站在那处,不知在想什么。

  医尘雪同司故渊站在他近处,也没说话。

  因果这种东西总是千丝万缕,纠缠不休,看似毫无关系的事,实则早已牵扯甚深。

  五年前烬原诛杀一事,医尘雪原以为是人言可畏,漫天是非论不清楚,才让他落了个身死魂灭的下场。

  直到今日他才知道,其间因果竟如此可笑。

  医尘雪蹲了下来,雪白狐裘堆叠在地。

  等温常迟钝地转了眼珠,看向他时,他才慢声问了一句:“听说,我曾教过你卜术?”

  大抵是这一日发生了太多事,平日里的稳重和威严早已不复存在,情绪也更容易外露。此时此刻,在听到医尘雪的那句话后,温常才稍稍压下去的眼皮又倏然撑开,眼中满是震惊。

  教过他卜术的唯有二人,一是明无镜,二便是……命仙无相!

  可是……

  温常盯着眼前的人,仍然是难以置信,眼前的人满身病气,同那个随性潇洒的人分明全然不同。

  他几乎是下意识皱了眉:“你……怎么会……”

  医尘雪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却并不答他的问题,只是声音更冷了几分:“傀术、卜术,你既都学了,悟到什么了么?”

  “……”

  温常张唇想要说话,可视线触及明无镜时,他又说不出话来了。

  瞧着这番情形,医尘雪忽地笑了一声,却是冷的。他极少会如现在这般,几乎是不近人情的模样。

  司故渊离他很近,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却只是看着,什么也没说。

  若非是这些因果缠杂不清,仅凭烬原一事,他的剑早已落到温常肩颈上了。

  医尘雪撑了下膝盖,站起身来,替温常答了先前的问话:“想必是没悟到的。”

  他垂着的眼眸里冷然一片,说出的话字字诛心:“傀师悯善,命仙慈悲,你占了哪一样?”

  闻言,温常掩在衣袍下的手攥得极紧。他几乎是猛地抬头,脱口而出:“你凭什么……”

  话到此处便顿住了,他没能继续再说下去,因为抬头那一瞬,他忽然发现眼前三人看他的目光都如出一辙,平静且漠然。

  那句“你凭什么评判我”,没问出口,他却已经知道答案了。

  因为明无镜开了口:“他无需凭借。”

  温常怔了一瞬,旋即难以置信地看向明无镜。

  “为什么……”

  那千年来一直困囿着他的东西,仿佛在此刻他非要得到一个答案。

  “为什么你要如此袒护他?千年前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明明我才是你最亲近的徒弟……凭什么?!”

  话到后面已是不甘的嘶吼质问,明无镜却依然十分平静地看着他。而那样的眼神太过平静,倒像是透过他在看千年前的另一个人。

  另一个会指着一池清水问他“里面为什么没有鱼”的人。

  良久之后,明无镜才道:“凭你贪欲满身,妄念横生,为此予众生苦楚。但他不会。”

  最后一句话落下,温常眼中的恨意便全然失了理智。

  “我积德行善几百年!”

  他语气、神情,皆是不甘,双目因为愤怒而几近眦裂:“你说我予终生苦楚,可我身上的天谴印已经快要彻底消失了,连天道都认了我的赎罪,认了我予众生的福泽,你凭什么不认?贪欲,妄念,这些谁没有?凭什么我就不行?凭什么你永远是这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凭什么你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天道都饶恕我了,可你作为师父,凭什么不能——”

  “天道。”明无镜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随即似是笑了一下,却因为那声笑极轻极浅,显得只像是一声喟叹。而那之后他神情又恢复了平静,“所谓天道,就是对的么?”

  话音落下,他指间已然捏了张灵符。

  下一刻,符文的虚影便从温常头顶猛压下去,仿佛带着盛张的怒意,向四方扑散而去,激起一股烈然的劲风,震得整座庙宇都是一动,灵力稍弱些的弟子更是晃了身形,以自身灵力相抵才重新站稳。

  医尘雪被司故渊护着,却也被呛得咳了两声。

  司故渊转头看过来时,医尘雪轻摇了下头。

  二人都没有说话。

  这毫无预兆的变故来得太过突然,意图也太过直接和明显,众人面上皆有惊讶。

  而认出那符文的一瞬,温常更是瞳孔骤缩,惊恐地睁大了双眼:“你不能——啊啊啊!!!”

  后面的话被惨叫代替,再没有机会说完整。

  魂灵被撕扯的剧痛让他再不能说出一句话来,只剩下痛苦不堪的叫喊。

  傀师悯善,白下门又有弟子在场,此情此景难免面露不忍,但是最终,依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救他,因为他们都明白,温常的所作所为,担得上“死有余辜”这四个字。

  人群中,唯有元衡一人双手掩面,跪了下来。

  直到温常的身体、灵识,一寸接着一寸撕裂、破碎,最后完全湮灭,不剩半点痕迹,明无镜也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脸上也没有任何悲伤难过的神情。

  很久之后,他才转了身,往苏卿的方向去。

  温常的记忆浮现于虚空,在场之人都得以窥见,包括苏卿……

  可即便知道了当年的真相,知道了自己的苦痛是谁造成的,又亲眼见了温常死去,苏卿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

  没有震惊,没有恨意,也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甚至连一丝明显的触动都没有。

  “你剥了灵识。”

  明无镜手上还托着先前石像里的灵识,这话也不是询问的意思。

  招魂之法,他只用在了谢礼身上,即便谢礼的记忆里有苏卿,但关于苏卿的过往,不该事无巨细地被窥见。只能是有什么做了这当中的媒介,牵线搭桥,才让在场之人窥见了苏家的那些事。

  明无镜开了口,其他人自是深信不疑,也都反应过来,养着谢礼那缕残魂的,唯一完整的灵识,是苏卿自己的。

  生剥灵识,那便是不要命了……

  在场众人,能为了某个人做到这个地步的,寥寥无几。

  但苏卿却只像是听到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眼都没眨一下,只看向明无镜道:“还给我。”

  “你指什么?”明无镜问他。

  苏卿道:“谢礼。”

  不是要自己的灵识,而是要谢礼的残魂。

  明无镜看着他,并未有所动作。

  “还给我。”苏卿又重复了一遍。

  这次,明无镜将那包裹着残魂的灵识往前一递,苏卿伸手托住,转身要走。

  花槐城被灭的惨状还历历在目,但此刻并没有人站出来阻拦他。

  “等等。”

  先开口的却是明无镜。

  众人看去,就见他掌心渐渐浮起一盏青灯来,幽幽火光亮在那一处,映着苏卿转过来的半边眉眼。

  苏卿眸光微动,似乎是怔了下,才转过身来看着面前的人。

  明无镜将那青灯往前递了递,苏卿没接。明无镜也不催他,只道:“你死后,这青灯会引你入归墟,你便守在那里,替那些因你而死的人守好往生之路,也许只需要几十年,也许几百年,也许几千年,等到因果了散,你便可入轮回。到时,兴许你和他还能再等到一次重逢。”

  听到最后那句话,苏卿无神的眼睛才倏然亮了下,伸手接住了那盏青灯。

  明无镜视线落在他微微发颤的手指上,停了片刻,再抬眼时,似是极轻地叹了一声。

  “他是我的门徒,你的苦难始于他,却也是我教徒不严之过,实在对你不住。”

  他说着微微躬了身,朝着苏卿拜了一拜,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这一拜不是代云长,而是代他自己。

  他活了一千多年,奔波在这人间广阔之地,为的也只是替人避难减祸,可他教出来的亲徒散了大半,亲手把苦难推向了众生。

  作者有话说:

  正文接近尾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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