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无镜的门徒万千, 亲徒却不算多,都同他一起住在山上。除了明无镜下山时,每日都会打照面。
云长算是有些特殊的一个, 从小便跟着明无镜,在其他师兄弟看来,同师父最亲近的便是他。
据说是因为战乱, 殃及了西南一带的一个村子,他便是那时被明无镜带回来养着的,才六岁高,刚上山时整日里只知道哭。明无镜也不哄他,由着他哭,只坐在一旁做自己的事, 等到哭声停了,便会转回头来问一句:“哭够了?”
他语气并没有不耐烦,反是温温的落在春风里, 云长眼角还湿湿的, 只知道睁着眼睛看他。
明无镜便当这样的凝望是默认,便会道:“那就吃饭。”
这些其实只是一日里的小事, 但云长愣是记得清清楚楚,一直没忘。
小时候的生离死别所带来的伤痛,大都短暂而易逝, 没几日他哭的次数便少了,对周遭的一切都觉得新奇。
山上的草木、鸟啼、竹门,还有院子里的一小池清水,以及住在这里的那个人, 对于当时还是小孩子的他来说, 样样都能看上很久也不会腻烦。
他曾指着那池清水问明无镜:“里面为什么没有鱼?”
明无镜垂眸看了一眼, 说:“是有些空。”
于是后半日,云长便在那池清水里看到了鱼,橙红的两尾,绕游在云水之间。
那时明无镜还没有亲徒,那一处只有他们两个人住,偶尔会有明无镜的好友前来拜访,来得最多的那位,面冷话少,生了副凌厉相,瞧着不好相与,云长小时候便有些怕他。
拜访的好友里还有一位,温润的书生模样,同明无镜最是合得来,云长也见过,从他们的闲谈里得知,似乎是姓裴,至于名便不得而知了。
他同明无镜说:“你这里就这一个徒弟,未免冷清了些,你若是下了山,也没人同他做个伴。”
明无镜听了这话,转头看了云长一眼,冲他招了招手。
云长那时已经很听他的话,迈着两条短腿就过去了。
明无镜问他:“若是我替你寻了个师弟回来,你可愿意?”
收徒与不收徒,合该是明无镜自己的事,从来没有师父询问徒弟是否愿意的道理。但云长那时小,想不到这么多,只觉得这个问题就像是有人问他“想不想要这个”,孩子心性的他只是迟疑了一下,便点了头。
明无镜揉了揉他的发顶,笑着说了声“好”。
然而,说是寻个师弟回来,但其实远不止一个,陆陆续续来了好几个,还又新修了空屋出来住人,山上这一片一下子便热闹了许多。
第一个被寻回来的师弟,叫元一,大抵因为先来的缘故,云长同他关系最好。
元一是他们这些亲徒里最像明无镜这个师父的,不过也不是一开始就像,而是上山以后见了明无镜的一言一行,说话做事也会刻意去模仿,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
不过,谁像明无镜多一点,谁像明无镜少一点,并不能改变什么。
明无镜不会因此对谁更亲近或是疏远,也不会在教授傀术时有所偏私。
师父向来是满身清明,问心无愧的。他们这些亲徒一直这么觉得。
直到那一日,师父将纸偶之术教给了旁人,云长才第一次觉得,清明如师父,也有偏私的时候。
且这样的偏私,明明很没道理。
师父的好友中,原先性情孤冷的那位,常常是一个人来的,但从有一日开始,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多了位会闷会笑的命仙。
每回再来,便都是二人同行。
纸偶之术,师父说不教与他们这些亲徒,虽并未解释缘由,但他们也不会多问。
师父有师父的道理,其中缘由不必深究。
云长自小便跟着明无镜,对于明无镜的行事从来是深信不疑,唯有那一次,明无镜将纸偶之术教给了这二人。
那位剑仙倒也罢了,他同师父交好,认识了不知多少年,可那叫“无相”的命仙,同师父的交情并没有那么深,却也跟着学了纸偶之术。
他们这些亲徒里,人人都说他与师父最为亲近,师父最喜欢的徒弟便是他。
这样的话听得多了,云长也信以为真,觉得确实如此。
可师父宁肯将纸偶之术教给一个外人,也不愿教给他这个最亲近的徒弟。
云长想不通为何,也曾动过询问的念头,可每当他提及纸偶之术,师父脸上的笑意总会淡下去几分,甚至蹙了眉。
每每这时,云长便不敢再问,只能寻了别的由头,将问话的事模棱两口地揭过去。
但一件事若是不问清楚,藏在心底,终将成为困缚。日复一日,便生出了怨怼、不满,甚至仇恨。
而那一日,他亲眼看见师父正画写着什么,却在抬头看到他进门时,抬手遮了一下。
师父向来磊落,连房门也是时常大敞着,因此遮掩避嫌一类的事,若是与他沾上了边,便会显得格外明显。云长在门外愣了一下,才低头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搁在桌案一角的书册上,是“洗灵”二字。
他没翻看过那书册,但无意间听过师父同那二位的谈话,提到过“洗灵”,正正是师父将纸偶之术教给他们的那次。
那书册,与纸偶之术有关。
为何只要一提到纸偶之术,师父就变了脸色?为何对于他这个最亲近的徒弟,也要这般处处避让?明明是亲徒,为何只是一个小小的术法也不肯教?既是师徒,为何不信任?
这些问题日日困扰着云长,比邪祟还要蛊惑人心。
而一旦寻到机会,被一直压着的念头便疯长起来。欲念一生,便一发不可收拾。
那一日,明无镜从屋内出来,只同他们寥寥叮嘱了几句便下了山,素白身影掠在山道间,没一会儿便看不见人了。
似乎是有什么紧急的事,他屋门都还半敞着,没关严实。
云长就站在那门前,看见了明晃晃的火光,心里没由来地一动,那火仿佛烧在他心上似的。
等其他师弟散了去,他才走上前去,推开了那门。
师父不在,他们这些亲徒从来不会擅自进入这间屋子,但那次,不知出于什么样的缘由,也许是怕那火烧得太旺,燎了别的东西,也许是因为他一直藏在心底的疑惑,终于寻到了窥见天光的机会。
总归,他进去了,且将门从内掩上了。
那写有“洗灵”二字的书册,同其他几本书册一起丢在火盆里,还没烧尽。
往日里那些近乎淡漠的神色,不同寻常的避让,一股脑地浮了上来。好奇和不甘驱使着他,抬手拂灭了那火。
书册里所记,有太多关于纸偶之术的东西,并非只有简单的化形之法,还有许多其他的,他不曾知道,也不曾见过的。
至少,他没听师父提过,也没见师父用过……
可没听过,没见过,不代表曾经不存在。
这个念头一出现,云长心里莫名地升腾起一股怒气。
凭什么?
凭什么他一个亲徒还比不上一个外来客?凭什么事事都要避着他?
就因为那个人,是命仙无相吗?
若是有一日,他也坐在高位,也有信徒无数,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了?师父能多信他一些,多看重他一些?
这样的设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像是真的,以至于他不但翻开了那些书册,还偷偷开始研习上面的术法,甚至做出了一些新的东西。
而那些新的东西,后人唤作纸傀。
他做出来的第一个纸傀,少年模样,形貌上与常人无异,但灵识不稳,言行上存在缺陷,只是个半成品。
他在那纸傀额上落了个金色的云纹印记,算作一种隐晦的证明。
那纸傀他无处可藏,却又不甘心毁去,便只能放任他流落,不再管顾。
明无镜下山之后,许久没有回来,他们师兄弟几个也时常猜测议论,担心师父出了什么事。
唯有云长不同,于担心之外总有庆幸,于庆幸之外又总有害怕。
那是师父,他并不希望师父出事。可他又庆幸师父没有回来,让他得以有充足的时间去钻研纸傀之术。他又害怕,害怕师父回来,纸傀的事便瞒不住了。
师父向来是心如明镜,神通广大的,云长自知无法在他面前瞒天过海。于是每每站在山道上,都会害怕眼前出现那个素衣白袍的仙客。
每回画纸做傀,云长总会寻一处没人的地方,有时是个清静无人的山坳,有时还要更远一些,便总是等到日落西山才回去。
这么一来二去的,其他弟子也觉出不对劲来,纷纷追问他出门去做什么,他也只能编了些借口遮掩过去。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终究还是被与他亲近的元一瞧出了端倪。
元一说话行事最是恪守规矩,不会做出跟踪偷窥的行径。那日是碰巧,元一驱除邪祟回来,正好同山坳里的云长打了个照面。
而那些纸笔,书册,没有一样来得及掩藏。
元一自是认得那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良久才愤然道:“师兄,你……你糊涂啊!”
这事并没能流传开来,元一顾及着与他之间的情分,对此事守口如瓶,但也让他保证以后决不可再练此术法。
他那时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做出承诺,但依然瞒着元一偷偷修习纸傀之术,将事情做得更加小心谨慎,唯恐露出一丝马脚。